6月25日,星期六。
晚上九点三十分。
柳弈洗了澡,身上套着件短袖T恤就从浴室里出来了,边走边擦着头发。
戚山雨正在阳台上晾衣服,柳弈听着动静摸过去,正好看到戚山雨麻利地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到衣架上,抻平整了,又挂到自动晾衣架上,然后取过一旁的遥控器,控制着横杆往上升。
这房子是柳弈原本租着觉得合适,直接从上一任房主那儿买的二手房。
屋子楼龄新、装修也新,加之还是请专业家装公司承装的,不管是设计还是质量,柳弈和戚山雨都挺满意的,于是交楼以后几乎没怎么动,唯独依照自己的喜好添加了一些电器和软装——其中就包括生活阳台上的这台自动晾衣架。
自动晾衣架装上以后使用率很高,连一开始自觉身强力壮用晾衣杆一件件怼到高处也无所谓的小戚警官也“真香”了,现在每天晾衣服收衣服的效率高了不止一点。
柳弈靠上去,从背后环住戚山雨的腰,整个人贴到了对方背上。
“今天累不累?”
他问。
戚山雨答:“不累。”
这“不累”倒不是小戚警官逞强。
毕竟对警察来说,调查走访是必不可少的重要部分,戚山雨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工作节奏了。
加上他的体能本就很好,市区里跑上一天对他来说只是正常的工作量,确实不觉得有什么累不累的。
戚山雨回头,感到一绺半干不湿的滑软触感擦过他的脖子,酥酥痒痒的,“你头发还没吹干?”
“嗯,还没。”
柳弈故意埋头在戚山雨后颈蹭了蹭,动作亲昵中又带了一点儿无意识的撒娇,“先来看看你。”
戚山雨将空了的置衣篮挂回墙上,转身捞住柳弈的肩膀,“回房吧,我帮你吹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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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职业的关系,戚山雨向来把自己的头发理得很短,每日洗完头根本不用吹,干毛巾擦一擦,要不了一会儿就干了。
而柳弈惯以英俊潇洒的形象示人,发型打理得很漂亮,自然也有些长度。
偏偏他又是发量浓密发质柔软的类型,要是洗完不尽快吹干,第二天头发会被压成什么样子可就没个准数了。
戚山雨让柳弈在房间的小沙发上坐下,自己拉过高脚凳坐在他身后,先试了试吹风机的温度,确定不会太烫后,开始帮对方吹头发。
柳弈半眯着眼睛,整个人窝进柔软的沙发里,舒服得像一只被顺毛的猫。
“你今天去见了乔兰亭的金主了吧?”
柳弈扬起下巴,方便戚山雨扒拉他的刘海,“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说到这个,柳哥,我也正好有问题想请教你。”
戚山雨经常帮柳弈吹头发,闭着眼都知道他发旋的分缝朝哪个方向,指尖轻轻一拨拉,就把吹干了的刘海拨到了平日的位置。
他问:“有没有哪种精神病,会让人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被人监视,像活在直播里的?”
“哦?”
柳弈来了兴趣,回头看向戚山雨:“乔兰亭觉得自己时时刻刻被人监视?”
于是戚山雨将自己今日的走访情况挑重点说给了柳弈听。
因感觉对拼死护过自己的乔兰亭心有亏欠,以“金主”的标准而言,杜思昀算是对乔兰亭算很不错的了——至少在物质方面从来没短过他分毫。
不管是供给乔兰亭居住和作画的公寓,还是每个月以“卖画所得”打到他账上的“零用钱”,都足够一个不成器的无名画家过上人人艳羡的舒适生活。
但实际上,杜思昀确实说不上有多关心乔兰亭,忙起来的时候,个把月对情人不闻不问也并不少见。
于是这两年间,照顾乔兰亭起居生活的人,其实是杜女士的助理Elina小姐。
根据戚山雨和林郁清从Elina那儿打听到的情况,乔兰亭自从受伤后,脑子就一直没能恢复正常。
重新开始作画后,他一直在重复不断地画各种“眼睛”——脸上只有一对大眼的男男女女,长了人眼的猫猫狗狗,甚至连花草树木、房屋建筑,他都要画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
尽管杜思昀没指望乔兰亭给自己赚钱,但每张画都这么一言难尽,就算是公司雇的御用评论家和营销号也很难评。
在他的画捆绑白送都搭不出去之后,日理万机的杜女士也总算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乔兰亭的脑子有毛病。
在杜思昀的指示下,Elina这几年没少陪乔兰亭往医院跑。
医院的精神科医生诊断乔兰亭是“精神分裂”,属于“外伤性精神障碍”的其中一种情况。
“乔兰亭这几年一直在吃药,不过治疗效果不太好。”
戚山雨对柳弈说道:
“医生也说主要原因还是他的脑挫裂伤后遗症,可能过几年随着伤愈会逐渐好转甚至完全康复,但也有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
柳弈点了点头。
确实,外伤性精神障碍视乎损伤的脑部功能区不同,表现出来的症状也会千奇百怪,多么匪夷所思的案例都有报道。
就柳弈所知的特殊病历,有被强光一照就会癫痫发作,只是在拍证件照时被闪光灯闪了一下就倒地抽搐的;有闻什么味都是恶臭,觉得妻女像两具腐尸,顿顿饭都像在吃粪便的;还有无时无刻都像浑身爬满蚂蚁,连淋浴也会疼到嚎啕大哭的。
而且因为其本质是脑内创伤的后遗症,使用常规的精神科用药进行治疗时,有一部分患者效果不怎么理想,往往只能指望病人的脑部损伤慢慢痊愈,连同后遗症也一并治好。
乔兰亭的精神障碍没有特殊到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步,但也足够精神科医生感到棘手了。
Elina说,乔兰亭一直认为自己在被人监视。
他觉得身边有无数的“观众”,正透过虚空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像是生活在笼子里的一只猴子。
不管是吃饭、喝水、睡觉、散步、画画,还是偶尔的自我纾解或是床上运动,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无数不知名的陌生人的眼前;无论他是躲在哪里,公寓、房间、厕所甚至是被窝里,都逃不出“观众”们的观察和嘲笑。
“所以他才会画那么多的眼睛啊!”
今天下午,在听完Elina的讲述后,林郁清忍不住感叹道:“这不就跟最近流行的‘直播文’很像嘛!”
戚山雨不像他的搭档那么爱赶网络潮流,自然是没看过什么直播文的。不过他也觉得林郁清的归纳甚是精准——乔兰亭觉得自己像活在直播里,随时在被人监视、被人观察。
“……‘楚门综合征’。”
柳弈忽然说了一个名词。
戚山雨没听清,“什么综合征?”
“楚门综合征。”
柳弈又重复了一遍。
“楚门综合征”的名字来源于著名电影《楚门的世界》。
电影里的男主角楚门是一个弃婴,自从出生后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摄影棚里,身边布置了数不清的摄影机,电视二十四小时直播他的生活。
楚门日常遭遇的每一件事都是真人秀的剧本,每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都是演员,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全世界所注视。
而所谓的“楚门综合征”,则是指与楚门有类似感受的病患的精神妄想体验。
得了“楚门综合征”的患者,会认为自己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所有的经历都是被安排好的剧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骗子和演员,而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会通过某种方式——从前是电视,现在则与时俱进变成了网络——被全世界的陌生人看到。
“‘楚门综合征’确实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集多种复杂妄想于一身。”
柳弈简单向戚山雨解释了一下“楚门综合征”的释义和特点,“目前来说报道的案例不算多,但确实不少都与颅脑外伤或是脑部肿瘤有关。”
戚山雨心想问柳弈果然是对的,专业领域,他家柳哥无所不知,“这病很难治吗?”
“精神分裂本来就不好控制。”
柳弈点了点头,“如果是像乔兰亭那样大概率是因为脑部创伤后遗症引起的,就更棘手了。”
他回头,瞅了眼戚山雨的表情,敏感地从他唇角微微抿住的角度感觉到了什么:“乔兰亭是怎么了吗?”
“Elina说,乔兰亭对看病吃药很抵触。”
戚山雨顿了顿:“而且,这两年来,乔兰亭已经换了三个医生。”
柳弈明白了。
这就是为什么偏执型妄想症的病人总是特别难搞的关系。
因为他们会觉得全世界都在害他,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敌人,就算是医生,要取得他们的信任也是非常困难的,经常一个搞不好就会闹医患矛盾,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恶性循环,病人愈发不信任医生,医生无能为力,只得把人转诊到别处去。
“乔兰亭最近一个医生是他两个月前换的。”
戚山雨最后理了理柳弈的发尾,关掉吹风机。
背景音消失,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在静谧中,小戚警官说了一句颇有些吓人的话:
“乔兰亭认为新医生是就是他的‘导演’,他对Elina说,只要自己杀了她,就能摆脱被监视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