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口县仅有一家客栈, 还是“家庭”形式的客栈。
前门开着,堂屋能接待客人, 二楼有三间厢房,后院有两个大通铺。除此之外,都是老板家人的生活区域。
他们一行人过来,把所有房间包圆了,还不够住。
老板把几个孩子招呼去亲戚家,又腾空了屋子来给他们睡觉。
在津口县的第一晚,所有人都没睡好。
又热又挤, 蚊子还肥。
因人多, 磨牙打呼放屁的都有。
老板家的人还晚睡早起,哐当哐当的里外搬运、卸货、劈材。
次日见面,谢星珩的事业心清零。
他要补觉,他要休息。他不想猝死。
江承海一边说他娇气,一边问徐诚:“诚哥儿啊,你江伯老了,受不了这个罪了。再换个地方睡吧?”
徐诚也没精神,两眼发黑的。
他跟林庚说好了, 今天就换住所, 去卫所睡。
卫所离县里稍远一些。因南地大,林区多,劳动力便宜,津口县的卫所盖到规制顶格, 相当大。只是年久失修, 看起来又相当惨淡。
他们清早简单垫吧两口, 就收拾东西搬到了卫所。
上午耗过去了,午饭后休息, 再说生意,已是晚饭后。
谢星珩跟林庚徐诚说了果酱跟蜂蜜的事。
这两样对他们的计划,是好的“破坏”。
徐诚听说制作果酱要用到白糖,当即说:“要开果酱厂的话,我就在周边府县开个糖厂,两头供货方便。”
分厂地址已经在地图上做好了标记,没有津口县。
津口县的种植环境差,不适合糖原料生长。可耕种面积也少,经济发展起来之前,除非强制执行、强买农田,否则满足不了制糖需求。
果酱厂,他就不管了。看谢星珩想在哪里选地址。
谢星珩跟江致微说过,会让江承海开个果酱厂。
这是他给双方的台阶下。江承海肯定不会常来津口县,到时果酱厂就让江致微多照看着点。实际上就是给江致微添置的产业。
当做自家孩子养大的人,没正面翻脸,该照顾的要照顾到。
也是为了让江致微顺理成章的接受,果酱厂的选址,就让江承海亲自去选,为此忙一忙。
至于蜂蜜,谢星珩记得现代的蜂蜜,有一个灭菌的过程。
但他没有深入了解过,不懂蜂蜜的灭菌工艺。以“灭菌”的字面含义来理解,古代应该也不具备这种技术。
而他又记得,天然的成熟蜜,不易发酵,可以直接食用。
他需要再跟江致微碰个面,现场去观察一下取蜜过程。
也让江致微先做好区分、教学。到时收购蜂蜜,他只要成熟蜜。
这个说完,就到皮革。
卫所今晚有客人,是当地的三个女官。
谢星珩在现代认识很多优秀女性,她们在各自领域都有卓越成就。因某些项目的特殊性,他也跟官员打过交道,其中也有女性。
穿越以后,他接触的女人数量极少。这些人都在后宅耗着了。
今天见女官们,他心里难免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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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知道女官的来历。
在时代发展里,当地人见多了不作为的庸官,也见多了胡乱搞事情,不顾百姓死活的狗官。有人反抗,将县内恢复原样。
男人反抗,会惹朝廷震怒。
因为他们是可以当权的,万一造反了呢?
哥儿也不行。孕痣遮住,他们跟男人没区别。
最初的女官,是以“傀儡”的形式出现的。
女人不能入朝为官,也不会有很多人愿意追随她们、信任她们。对朝廷的威胁就小。
朝廷做过很多次努力。最开始,也往这里派遣过很多有志之士。
可这里实在发展不起来,一腔热情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最后都郁郁而终。
当地名声因此坏掉,成为官员闻风丧胆的地方。后来就慢慢沦为流放、贬官之所。
朝廷如此安排,当地境况随之恶化。反抗加强,当地人又不想跟朝廷闹僵,只能持续性推选女官出来。
所以女官不止是“守护者”,更是一种“友好”信号。代表当地宗族对朝廷的臣服。
既然有“臣服”,那朝廷流放到这里的人,他们也会做考察。真有才干,他们同样会推选出来。表示他们并未排外,这里并非不服管教的野蛮之地。
朝廷努力无效,又刻意引导分化当地的宗族势力。有的宗族是上当不自知,有的宗族是不想惹祸上身,顺势为之。
发展到现在,部分宗族强势,推选出来的女官,只是家族“代言人”。她们没机会学习、做自己的选择、表明自己的立场,只是家族的“口舌”。
部分宗族揣摩朝廷态度,认为这也是一种出路。为了延续势力,占有资源,家族着力培养了许多女孩子,因此真养出好些当地人都服气的女官。
今天受林庚邀请来的人,都是真有才干的人。也是津口县真正的“县令团”。
林庚任武职,对皮料不陌生,他所接触的鞣制方式,是粪池、油盐。
谢星珩提出的沼泽浸泡,是全新的尝试,也具备太高的危险。
他今天请当地的女官来,是跟她们进行沟通,从现在开始,就会有很多将士来津口县,让她们做好安置,也要配合保密。
第一批以军为先,开一条安全通道后,再从百姓里吸纳更多的工人。
这一行为,跟“保密”息息相关,又没江家人的参与,看起来一点合作的诚意都没有。
谢星珩在旁边听着,却暗自点头。
民贱而兵贵。林庚能愿意将百姓放在心里,不拿他们做踏脚石,这很符合他的价值观。
林庚也强调了合作,跟女官们介绍谢星珩。
“你们熟悉的江致微江举人是他兄弟,他们同出江家,这回利用沼泽来制作皮料,是他出的主意。我负责引荐,过后皮料输送、鞣制教学,都由他来。”
当地能有营生,就会富一部分人。
女官们互相对视一眼,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就先确认工钱几何,劳力数量。
她们不能让治下百姓干最危险的活,拿最低的工钱,还大批大量的往沼泽地输送。
如果工钱高,百姓们就挡不住,再险也要往里冲,在摸索安全通道这一步,她们会更加用心尽力。
谢星珩有标准,人数会根据皮料数量定。不会少于五十人。
福利待遇比着江家现有工厂来。过年过节之外,照顾到他们会经常离家,也会给予“出差”费。
工钱比目前所有工种都高,每月能到一两二钱。
一两二钱!
以最低工人数量而言,每个月仅工钱就要花费五十五两。
三个女官齐齐震惊。
她们又看林庚,见林庚点头,她们想了想,成事与否另说,先把契据签了。
皮料生意不成,就作废。
皮料生意能成,最低都得按照这个标准来。
谢星珩听笑了。
他在现代看过很多案例,许多合作商认为眼前就是最好的情况,合同一下定死,签约十年起步,生怕别人反悔。结果前脚签约,后脚市场大变化,他们措手不及“亏本”了。
女官提出的最低待遇标准,则保证了待遇的上升空间。
到正式在本地招工时,能就待遇问题,再做一次详谈。
谢星珩当过“打工人”,两辈子的父亲都是白手起家,更知底层艰辛,不会在这件事上刁难。沟通顺利,当天签定。
他爽快,反让女官们心里狐疑。契据收了,没盖章,请林庚做中间人,代为保存,然后再抄录一份,回去研究研究。
读书人心眼子多,又会玩文字游戏,她们要谨慎些。
等着皮料进津口县期间,谢星珩跟着皮百户,在县里走走看看。
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也看看群居分区,还有不同区域人的友好度。
若碰见人搭讪,他也会停下,跟人说话。
他来做生意的。
光明正大的做生意。
要收他们的果子。
夏季正是收果子的时候,一茬茬的收,一茬茬的熟。
碍于保存时间和路况,外地高价还买不到的水果,这里贱价都卖不出多少。
谢星珩说要收果子,沿路的百姓,都两眼放光,更有人当场就送他果子吃,满满一蓝子,都是鲜甜多汁的各类水果。
“你吃,你尝尝味儿,我家这果树追肥过的,别家都没有这么甜!”
紧挨着的邻居们,是同一宗族的人,都连声附和。
而隔着街道的人,不是同族,就连声拆台,要搅黄他们的生意,往自己这里招揽。
他们说:“什么追肥!你们往树上泼了粪,还好意思给人吃!”
粪肥也是肥,纯天然,无添加。
懂点农务的人都清楚,为了作物长得好,或多或少都会增肥。
可吃的人不能听啊。
尤其是正在吃的时候,谁愿意听见泼粪、吃粪的?
谢星珩被这声音闹得没有胃口了。
眼看着他放下果子,追肥的这家急了。
他们嚷嚷着吵了起来,开口都是国粹。
谢星珩还被他们围了起来。
他还没开始慌,就有人拉着他进屋了。
谢星珩:??
跟着他的护卫也傻眼了,忙追过来。
屋子的主人开一道缝,放了护卫们进来。
护卫四个,进屋用了一阵。谢星珩从缝隙里,看见外面打起了群架。
他愣愣拿着吃了一半的果子,脑子里回荡着一句话:真是民风淳朴啊。
没一会儿,又有人拿了两桶水进来,还拿了刀子。
当着他的面,给他洗果子,又帮他削皮,递给他的时候,表情都忐忑得很。
谢星珩回过神,被他们搞得心里酸酸的。
“别介啊,说起来你们不信,我也接触农务,家里有千亩农庄呢,追肥的事我能不懂吗?我比你们追肥的种类还多,而且区区粪肥算什么?我还弄了超级大的粪池!”
粪池用来泡皮料的。津口县的百姓又不知道,还当他是积肥,一个个都听呆了。
“超级大是多大?哪有那么多肥料?”
谢星珩说:“我那里还有养殖场,鸡鸭牛羊、猪兔驴马,都有。规模挺大的,牛羊猪各有两百多只,兔子还好,有一百多,驴子跟马很少,十匹左右,鸡鸭以千计算。”
仅动物,就能日产几百斤粪肥。
百姓们:“……”
什么大户人家。
他们家的粮食都没有几百斤!
谢星珩把果子们都放桌上的大海碗里:“水果很好,很甜,不涩口,水分足,比我在老家买的好吃。但说着这个,我吃不下去。这样子吧,你们先各给我十斤,我带回家,让我爹挑挑,看拿哪一种。”
十斤算什么?这生意实小。
有人问他家在哪,往返要多久。
谢星珩说:“我爹跟我一起来的津口县,我们就住县里,快的话,三天内就有结果了。对了,你们县里的糖铺在哪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往返太耗时间,运费也不便宜,先当地买糖,试试果酱成功率,调整比例。也试试晒果干。
等着大量的糖运来津口县,最少得一个月的时间。
回丰州要时间,备货、送货也要时间。
这里的果酱厂还没建造起来,但赶上季节了,果子们又无法停止生长,在树上乖乖等着。紧赶着多做尝试,能救一批算一批。
这家人大气,想着年年要坏那么多,难得有个生人来收果子,他们给了双倍的量,但只收十斤的价。
谢星珩在本地行走,连听带看,对津口县土著有一定了解。
这个氏族的人实在老实得过分。
他忍不住问:“你们是哪一支的?我记下来,好来进货。”
为首的年轻人道:“我们姓黎,东边黎家的,现在的掌印女官黎文君是我们家的姑奶奶。”
谢星珩:“……”
家里有个掌印女官,还这样行事,是真的好老实。
他离开黎家,因拿了两担水果,护卫都挑着果子,也就不逛了。原路返回时,对街那些跟黎家打架的人,还在街口红着眼看着他。
谢星珩:“……”
咋,也找我打一架?
打架是不可能打架的。
民风再彪悍,也没人敢得罪“财神爷”。
他们这里以前有过抢劫的事,抢商人最多。他们说商人是“钱多软柿子”。
时日久了,来的商人越来越少了,就深受其害。现在不论和睦与否的氏族,对外来客都比较友好,尤其是愿意跟当地人做生意的商人,他们不能得罪。
但据谢星珩了解,暗地里搞鬼的人不少。人心不齐的地方,很难保持绝对默契。
街口这些人,顶着青紫的脸庞和臂膀,过来把谢星珩左右架着,也学着黎家的,把谢星珩架到了屋里。
他们也给谢星珩吃果子。
他们还憨憨的说:“都是好果子!”
谢星珩:“……”
给我吃好果子?听起来是放狠话啊。
谢星珩笑呵呵接了,还咬一口试了。
他吃过好东西,尝得出味儿。
这家人喊说黎家的泼粪,但他们家肯定也追肥了。
无人照看的野果,哪能长这么好?还这么甜。
他说:“你家也追肥了吧?别撒谎,我吃得出来。”
给他洗果子的汉子挠挠头:“说实话,县里追肥的就我们两家,别家的果子都不是这个味儿。”
所以他们两家的果子也相对贵一点。
往年商人都愿意提价,今年只愿意按照常价来收,还摆出爱卖不卖的姿态。如果不卖,果子只能烂在地里。
他们两家愁死了。
卖吧,咽不下这口气。
不卖吧,今年白干就算了,换不来钱,下半年怎么过日子?
这才急了。
谢星珩没想到还能听见这个消息,发现黎家的人,给他的报价是常价。
看来也是怕他嫌贵不买,而且诚意十足,给他双倍。
气坏了,不想卖给相熟的奸商了。
谢星珩点头记下:“你家姓什么?”
中年汉子道:“我家姓陈,县里的护卫队首领陈世英是我家姑奶奶。”
谢星珩:“……”
聪明如我,早猜到了。
不然为什么就你们两家追肥,还敢打群架。
谢星珩也各拿十斤货,陈家的不甘示弱,也给了双倍的分量,常价出货,算十斤的价,并给他抹零了。
谢星珩笑呵呵收下他们两家竞争的产物,不急着补全货款。
他们两家出了女官,这正好,推行起来能有试点地方。可以弥补厂区未建设好的空档期。
他结束游逛,回卫所,把闲着的护卫都拉来熬制果酱、晒果干。
这一步骤,他把江致微叫来看,让他跟着一起学。
间隙里,又抽空教江致微制冰之法,跟他说“成熟蜜”的辨认方式,约好一起去采蜜看看。
他们忙碌时,江承海听说厂区的事暂时不急了,就抽空去爹娘坟前祭拜。
江承海来得巧,过来时,看见江老三在爹娘坟前呜呜的哭。
江老三过了中年,不复从前的红光满面,也没从前的福态,现在瘦叽叽的,衣服宽松肥大,风吹着,很有点书生们普遍追求的“弱质文气”美。
他嚎哭着,也不说话,声音时低时高。
江承海左右四看,这一处风水还不错,有山有水。
就是江老三太懒了,都到坟前来了,香烛纸钱不带,铁锹也不带。
爹娘坟上的草都三尺高了,实在没有工具,徒手扒拉也行啊。
他摇摇头,不耐烦听江老三无意义的嚎叫,过去放下装香烛纸钱的蓝子,就拿着铁锹在坟上除草。
江老三没注意身边的动静,突然看见个人影,吓了一跳,缓过神就不停的打嗝,说话结结巴巴的,一句大哥,喊得“哒哒哒哒哒”,跟两个小宝贝学着喊爹时一个样。
江承海不理他,继续除草。
铁锹不比锄头,连着草根一起挖出来,带出很多泥土。
他挖完草,就提着草,一把把的在坟上敲打,把土抖落了,又在周边找了地方,挖土来补坟。
爹娘坟上的土还比较厚,堆起了个小丘。
江承海看看老三的样子,知道这坟不可能是老三维护的。老三家的孩子也没这个心。只能是江致微。
他心里又叹一声,铁锹不离手,单手拿蓝子里香烛纸钱,慢慢固定蜡烛,点火后,就着蜡烛的火光,一点点的烧纸钱。
他从丰州县拿了些纸钱带来。有各种名目的纸钱,随便他们在地下怎么花。
到了津口县,他就近买了金银元宝、金银条——他受到纸钱宣传词的影响,已经有了“硬通货”和“专钱专用”的概念。
祭拜爹娘,是他为人子该做的事。
但他跟爹娘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活着时都无话可说,更何况对着坟墓?
爹娘偏爱老三,二弟死得早,他这个老大就是根草。
人都死了,夫郎和孩子受的委屈,他也不能刨坟泄愤。不吭声就算了。
他也不可能求爹娘保佑他一家人,别弄巧成拙了。
江老三愣愣在旁边看着,一把年纪了,这时说话还装嫩,唯唯诺诺,又喊了声“大哥”。
江承海依然不理他,江老三在旁边沉默着,过了会儿,也从篮子里拿金银纸钱烧给爹娘。
江承海从丰州带来的纸钱,是他没见过的样式。他不由惊讶。
“这是什么纸钱?”
江承海这时愿意理他了,并对着江老三一顿“孝心”输出,各式纸钱的功用他一串串的讲,每一句都在表明别人家的爹娘都有,就江老三的爹娘没有。别人都是孝顺的,江老三是不孝的。
生前没带着爹娘享福,跟着他劳累至死,不能落叶归根。死都死了,到了地下,连个纸钱都没得花。
江老三是读书人,性情再变,骨子里的傲气没被磨尽。
他从前供养爹娘,自认为比大哥孝顺。
现在好了,断亲的大哥,都比他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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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真的变了。
他羞愧了一阵,然后突然跟江承海哭:“大哥,你也给我点钱吧,我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江承海:???
你有病吧!
江承海加快了烧纸钱的速度,江老三还毫无所觉,哭着哭着来劲儿了,又嚎上了。
他说着很多家里的难处。有些是江致微提过的,有的是江致微都不知道的。
江承海一概不理。
烧完纸钱,他要走。
江老三扑过来抱他的腿。
“大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二哥已经没了,爹娘也走了,你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兄弟了!”
要是以前,江承海还会迟疑。
现在可不会了。
“我有儿子,我还有两个孙孙,你算什么东西!”
江老三的孩子比他多,但江承海毫无压力的骂道:“断子绝孙的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