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看她有些走神,眉心不自觉蹙在一起,对面的小姑娘忐忑地唤她一声:“林老师,你在听吗?”
“抱歉,近些日子有点累,你再说一遍吧。”
少女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我说,我也想考您当初的学校。”
冉繁殷惊讶反问:“这是?”
“……我,我想当您的学妹,我还想当您的同事。”
冉繁殷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听不太懂,但大概能猜到意思,这所谓同事应该就是同僚,学妹就是师妹的意思,眼前这小姑娘是想借此靠近眼前之人,但又不敢直言,只能这般怯懦地试探着。
也不知这位“林老师”平日里是如何回应她的问题,但今日既然让她来到此处,听到了这些话……
冉繁殷温温一笑,又看向窗外,道:“你自己的以后,你想清楚了便是,遵循你的本心去做这件事,日后才不会心生悔意。”
窗外,一个小女孩正在路对面踢着小圆球,应该是怕一不小心把球踢到了路的正中间,她侧过身小心翼翼地护着球,和墙对踢;不远处,一个和宁淞雾穿着一样衣服的小姑娘正埋头快走。
然后,她们相遇了。
小女孩将球踢到了小姑娘的腿上,留下了一大片印子。小女孩便蹲下来给这个姑娘清理着,看这背影是在不停地道歉,小姑娘也没太在意,随意笑了笑便继续踏上了自己的路。
她想告诉这时候的宁淞雾的就是这些,那些烦心的事情不过就是这颗球,它会弄脏你的衣衫,但只消得伸手掸一掸便好,或是费点力气洗一洗,而后就过去了。剩下的路还是需要自己走,是继续向前走,还是留在这里,全靠自己的心。
想清楚了就好。
顺从心意了就好。
旁的,都不太重要。
但少年人此时此刻的年纪,如何能想得明白这些?哪怕在之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也将自己困在这汪沼泽中,无处可走,却也改变了许多。
其实她作出了选择的,她没有快步离开,也没有单纯地掸去自己腿上的灰,而是抱起小女孩和她的球,带着她走向离路边更远的地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再到路边去玩。待独自离开时才发现身前同样染了一片灰尘,回去且有的洗。
那又如何?
她不难过,她很开心。
但现在的宁淞雾毕竟还没有经历过之后的很多事情,她只当“林老师”这次又是温柔地拒绝了她,在心底叹了几声,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笑笑,道:“好的,我会仔细想一想的,谢谢老师呀~”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不用谢。”
虽是公式化的回复,却仍旧让宁淞雾有一点点难过。
这样也很好了,这样也很好了。
宁淞雾在心底对自己说。
手机铃声打破了这莫名的寂静,冉繁殷看着小姑娘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拿出小盒子,面露尴尬:“老师,我保证我在学校没有玩,你能不能当没看到啊?”
“可以。”
小姑娘明显松了一口气,滑动屏幕,片刻后,竟真有声音从小盒子里流了出来。
这玩意儿还挺有趣,不用灵力就可以远程通话,听起来好像是叫“电话”,用电的?雷不行吗?为何她们的世界没有研究出来?
冉繁殷仔细观察着,暗想:回头让眠眠研究一下,看能不能研究出来。
只是这盒子里的声音似乎有点不太友好,以至于宁淞雾在这边回复时同样语气不善,甚至隐隐约约有要吵起来的迹象。
“我说了,我会在九点之前按时回家的!你能不能别催我了?”
“我和老师在一起待着,我在问她问题,我会回去的。”
“……我没有和男生偷偷跑出去玩!我没有!”
“我没有早恋,我没有打算对不起你的辛苦!”
“我的成绩没有倒退。够了,她帮了我很多,你不要这样说话。”
“你能不能别老拿不让我回家当武器!我受够了!”
“够了够了够了,再见。”
少女反手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面露苦涩,许久才想起来对面还有一个人,带着几分歉疚道:“抱歉啊,老师,让您看笑话了。今天谢谢您了,我……”
手腕忽然被人攥住,打断了她的话。
冉繁殷同样顿了一瞬才开口。
不是她不知道说什么,而是这一次她摸到了那道伤口,就在这个小圆盘的带子下面掩盖着,凭她的经验来看,应该是一道有几年历史的伤疤了。
眼前这孩子如今才多大啊。
她心疼极了,只能极温柔道:“这不是什么笑话,不要道歉。”
“老师……”
冉繁殷有很多很多想问的,想说的,但不是对眼前这个孩子。她要对真正的宁淞雾说,要对真正的这个孩子说。
但,来这一遭不能白来。
冉繁殷偏了偏头,道:“想看烟火吗?”
宁淞雾被这突然的话题震到了,讷讷回应道:“不年不节的,而且现在是白天……”
冉繁殷却是一笑,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在烟火拔地而起迎风绽放的五彩光辉之中,在少女惊讶地趴到窗边去看时,幻境戛然而止,化作碎片溢散在一片纯白空间中。
而冉繁殷也终于见到了这一切的操盘手。
【查典籍的时候我看到了,干预凡人命数会沾染因果,除了修红尘一道的人不惧因果,其余人因果染的越多,渡劫便越难。修士修行本就是承民心意逆天而行,师尊已是大乘修士,迈入渡劫本就艰难,这点因果还是让我来吧。】
【师尊要顺利渡劫,早日飞升成仙。】
【师尊这是要把我给卖了吗……我知道我有点笨,但是也不用给我卖这个家伙吧……】
【师尊……!】
【来向我展示你的生长发育是多么优越吗?】
【这不是我的吃的吗?算了,阿笙……想吃就吃吧。梦里那些……哎。】
【梦里那些,是未来吗?阿笙会受那么重的伤,我们都……】
【你能不能干点和你这个长相身材相符的事情!!!】
【老天奶!!你看这个人,啊不对,这个狐狸!她一点都不正常,能不能把她的身高匀给我啊!!】
岑染抵宗后未来得及喝口水便将所有炼虚及以上的弟子唤到一处,点了点人头,快速地安排了各自的人和各自需得率领的人,这便是初步的布防。
其次是对诸位长老的安排。
“贺兰长老仍旧负责总体调度,负责管控综合的阵法。”她说着,目光同女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碰触之间便懂得了彼此的所有意思,贺兰应了她的话,点点头。
二长老长于重型武器,耍的一把好刀,他同岑染同冉繁殷一齐构成一道防线。而与药宗暂时合流的青叶峰不必多言,至于五长老……
“老五,你的那些秘境别藏了,有用的东西都填一填,人死宗门也不能亡种,你可懂?”
这便已经是到最为危急紧急的安排了,甚至连后路都要提前想好,五长老哪里敢迟疑,领了任务后率先离席,带着自己做的秘境们去装填整个上云宗了。
于此,基础的诸多事项就预备完毕了,剩下的便也只能见招拆招,看那道门老祖此行会有多大的决心,还能不能有转圜的余地。
大抵是不能的。
岑染松松叹了一声。
秦思悦打断她的伤感,问:“冉繁殷几时能回来?”
“方才传音说已经结束了北方的排布,正在全力赶回来,约还需要一个时辰。”
“也好,天成仙门应该不会这么快。你也让她回来的路上记得盯一盯。另外,江茫该如何安置?本座如今已经可以当场剔除这毒,但是……会损命。”
岑染一惊,忙道:“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况且人家孩子也是来寻求帮助的,就算需要她配合,也得以她为先。”
秦思悦沉吟片刻,道:“确实,需要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见。”
兰樾接话道:“不过,那孩子确实挺木讷可爱的,也不知这无魇尊主到底所求为何,大阵吗?”
“许是看不得上云宗崛起呢。”岑染笑道,起身抻了抻肩背,一副泰然自若随天下肆意安排的模样。
不这样又当如何呢?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彼此,片刻后,释然一笑。
横竖都是老东西了,大不了拼一把,也算不辜负当年祖师爷创宗之时立的誓言,不辜负依凭着上云宗而活的众多民众。
依附上云宗而立的民众众多,但向外安排时多少都受到了些许阻力,不少北边的宗门一听是该宗的人,均摆手抗拒,一副得罪不起的模样。
倒也不意外。
毕竟仙门已然放出消息,上云宗收留仙门叛徒,率众公然挑衅仙门,如若不在时限前交还叛徒江茫及蒋悦,后果自负。
岑染制止了想要将此消息告知那两位后辈的人,只道:“告诉她们也不过是徒增压力和烦忧,况且这并非她二人之过,却被自己的宗门称之为叛徒……应当都会是极难过的。”
“掌门,我不理解。”该弟子紧锁眉心,“我们为何要这般袒护这二人?”
弟子的脑袋忽然被扇子敲了敲,冉繁殷自其身后飘悠而出,道:“因为她二人不过是一个借口,哪怕没有她们仙门一样会想办法侵吞咱们的,但她二人却带来了相当多的主动权,可懂?”
看这弟子还是一脸的疑惑,冉繁殷无奈道:“若非她二人尽力递出的消息,恐怕此时我们还在宗门大比之处如待宰羔羊一般,这样说懂了吗?”
待弟子离开,冉繁殷缓缓叹了一口气,温声问:“江茫醒了吗?”
岑染悲痛摇头,道:“老秦说,依据先前小宁带来的治疗方法来看,江茫体内的灵力同那源毒相结合的十分坚牢,源毒已经渗入她的本源之中,若是贸然剔除,恐怕会变成,废人。”最后两个字说的极忐忑,毕竟如今这情况……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对江茫最好的结果。
如此天才的握剑之人,她是当真舍不得这孩子有一丝一毫的折损。也不知这尊主是何其冷然的一颗心,竟拿此等天才做实验,甚至要她的性命当赌*/资。
闻言,冉繁殷沉吟片刻,“无碍,她应当能在战前醒来,虽是已然渗入本源,但既然还有唤醒的空间,那就还有机会。”
“但愿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这不就是源毒吗?放大人之贪妄,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从而不顾一切地掠夺吞噬,如此看来恐怕这无魇尊主更是中毒至深,无法挽回。
与此同时,青叶峰上——
秦思悦随意扫了一眼扣门之人,见是宁淞雾便道:“有什么问题,快些问。”
她装药的手不带停的,一枚枚泛着莹莹绿光的药丸被她塞入药瓶之中,在她身侧,秦默率一众子弟似在调配香囊,仙草碾碎成沫,混在一处,轻嗅着便有安神定气之用。
“长老这是在作何?”
秦思悦:“定神丸,安神囊,这都是这几年和药宗一起针对这什劳子毒做的研究。”
兰樾自她身后探出头,道:“小妮子你不许说没用哈。”
宁淞雾哑然失笑,点头道:“有用有用。”
【所以师尊定做自己喜欢的类型的衣服,效率真高。】
【哪里来的小狗崽子,好可爱啊。】
【……】
【一生要强的我绝不承认我比小崽难养!】
【莫名被一只狗嘲笑了怎么办?】
【等等,她叫小五?】
【怎么总感觉小五有时候看起来有点眼熟呢?】
几次三番,几次三番!
冉繁殷紧紧捏拳,都多少次了!哪怕是这次,每每要做什么第一时间也是来看她如何,一点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这让她如何想?
哦,也不能说战前的吵架没有用,是有用的,用来给她新增了一条桎梏,用来给她新增了一分危险。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试图压下经脉内翻腾涌转的灵力。
拜托,至少要让她等到她的傻徒儿。
拜托。
不多时,灵光渐散,满天的火烬之中,青衣女人长身玉立,正仰头看着渐渐澄澈的苍穹。
还不错,终于等到了。
冉繁殷松了一口气,被她压制许久的灵力在这一瞬失去克制,自心脉之中荡开。
宁淞雾不过向着二人站着的方向走了一步,下一瞬,女人忽然向后软倒,吓了两人一跳。她几乎是冲步过去,却在仅有三步之距时,听到女人虚弱的声音——
“你,走……”
宁淞雾诧异看她,“师尊,我们……”
鲜血在唇侧洇开,冉繁殷借力勉强站着,冷声道:“本座说过,倘你出了那道门,你我师徒,到此为止。”
贺兰惊呆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甚至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跌跌撞撞挤出来几个字:“师姐,你这?”
宁淞雾焦急道:“可是,师尊你的身体,你这……”
“没有你的那些年,本座一样过来了。”冉繁殷冷笑着,握紧了贺兰眠眠的手,“眠眠,我们走吧。至于这位……内门子弟。”
“随她去吧。”
贺兰不好忤逆她,只能跟着她搀扶着她离开这方天地,临了还在试图使眼色给那个呆滞在原地的人。
傻孩子,快跟上快来哄啊。
但孩子实在太傻,生生错过了这视线,反倒叫冉繁殷看去,冷了神色问她:“你的眼睛坏了吗?”
“啊啊,是有点痒……”
“那回头让秦思悦给你看看。”
“啊,啊……好。”
贺兰无奈地看向宁淞雾。
她不知道这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显而易见,不太好哄。
加油吧小傻瓜。
是啊,是啊,并没有出事啊。
那是因为多了很多的变量,因为萧晚澄这个变量竟能想出来办法从亓平城周围跑过来,因为很多变量。
若是没有呢?
若是没有萧晚澄,怕是在无魇尊主那里宁淞雾就已经伤重难治了吧。
她几时才能意识到,她想要的不是她有多么听话,有多么乖巧,她想要的只是她可以去稍微稍微地重视一下自己的性命,不要永远死在第一线。
更不要,当着这么多爱她的人的面选择这么危险甚至大概率会死的可能性。
她可以理解,但她没办法不生气。
她理解的是修士之责任,但她在为一个不懂珍惜自己的人而生气。
无法调理。
而那女孩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低叹一声。
秦思悦近几日各峰都得跑,单单就她那几个弟子根本不够用,药宗来帮衬着,这许多的伤患、还有一些别的宗交极昂贵的费用也要留在上云宗治伤的人都等着她们医修。
宛若嗷嗷待哺的小崽子。
偏偏朝暮峰上这位长老,身体只有一些轻伤而无甚大碍,但体内灵力紊乱态势却不见极明显的好转,她还得日日过来把脉,看她有没有好一些,亦或是有没有终于快要死了的迹象。
很遗憾,都没有。
同这灵力紊乱之态势一样不变的,是不论风雨烈日都跪在院门外的宁淞雾,傲然挺立,不知是不是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但想要回峰脉的心确实是几近赤诚。
这一次,就连对这些事情无感如秦思悦也下意识间缓了脚步,迟疑许久,轻叹一声走到宁淞雾的面前,无奈道:“你在这儿,除了伤害你自己,还有什么用呢?”
宁淞雾压了压泪意,一双澄澈的眼睛中满是雾气,她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秦思悦无奈极了。
她就说这些情情爱爱的最难让人理解了吧!
你瞧瞧,这俩人在这儿置气不说,都拿自己的身体置气,一个把自己跪出外伤,另一个生着气内腑也没办法很好地调整,不会致命,但这般拖着总归是不太好的。
秦思悦干脆幻化出来一方藤椅,坐在宁淞雾的面前,冷呵一声:“你站起来。”
“宁淞雾,你站起来。”
女孩只是强硬摇头,怎么都不愿意站起来。
嘴巴真是被铁条锁死了。
秦思悦呵笑一声,抬手唤出两根藤条将这人径直吊着拖了起来。膝盖终于是离开了已经生生被她跪出了印子的地面,留下两洼水痕同那膝上模糊不堪的痛苦痕迹遥遥相对,饶是秦思悦这个无关人等都看的很是心疼。
她重叹一声,道:“你都不明白她在生气什么,你傻跪在这儿有什么用?”
“师尊……”久未张嘴之人恍然一瞬,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道:“她在气我不听话……不听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