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丕平三世的卧室,查尔斯抬起头来,打量着室内的装饰。
透过尖形的狭窄窗户上的彩色玻璃,夕日的余晖如血般沁在羊毛的地毯上。
卧室门前是一个雕花的木屏风。屏风上有着淡淡的熏香,以及似有似无的药味。
从那边绕过去,是一个七步宽、装饰华丽的大床。床的四角镶有四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红宝石,四颗宝石之间形成了若有若无的、但能感觉到淡淡温暖的透明力场。
在床头上方,棕褐色的石墙正中央,悬挂着一只制成标本的狮鹫。它被钢索吊在房间的正中间,后半截身体则埋入到墙壁中,前半截身体的肌肉贲起,鹰首狰狞而威武,巨大的双翼张开、振翅欲飞。
而在床的正中央,是一个矮小而衰老的男人。他躺在床上,嘴唇青黑。他穿着薄薄的外衣,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有些发肿。腹部也高高隆起,像是怀孕了一样。
他的脸上,那些肿胀的地方皮肤绷紧且薄亮,尤其眼睑最为严重。
在他的头上,是一个绿色的名字。
——丕平,五十四岁。
和这位国王建立的功业正相反——丕平三世看起来十分矮小,甚至不到查尔斯的三分之二高,手和脚都很小,但头却如常人一般大。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侏儒一般。
不过在法兰克,身材矮小的男人并不会受到嘲笑。毕竟当年的耶稣·奥古斯都也是一个出了名的侏儒皇帝。
“查尔斯,”丕平看到查尔斯,便小声的向他招了招手,“聪明的查尔斯……靠近一点。再过来一点。”
他的面容有些疲惫,呼吸用力且艰难,声音模糊不清,像是有痰在嗓子里一样。
丕平身边的侍卫将他微微扶起一些。他努力的向后蹭了蹭,让自己坐的更高一些,以此稳住自己的身体。
他努力的伸出自己有些颤抖的手,握住了查尔斯伸出的手。而丕平却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像是咀嚼着什么一样漱着自己僵硬的舌头,发出不雅的口水声。
“听着,查尔斯,”他说,“听好。我只会说一次……只会说给你。我要把国家分成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给你的弟弟……六四分,你四。但是你先挑。只要这些土地是连着的。不要将卡罗曼分得的土地隔开。”
“我记得了。”
查尔斯微微点头应道。
丕平睁大那肿胀的双眼定睛望向查尔斯,但看起来却像是眯着眼睛一样:“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我最爱的儿子。或许在你看来,整个法兰克都应该是你的……因为你更优秀。”
“或许。但在您的旨意落地之前,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查尔斯低着头,模棱两可的答道。
丕平苦笑了一下:“你不必防我。我是你的父亲。我知道你心中不平……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卡罗曼心胸狭窄,但他的妻子是南境撒松伯爵的独生女。而撒松的父亲是这一代哥特国王的弟弟。他必须得到一部分的土地……你可以将他和南境分割。那意味着断开他和撒松伯爵的联系,也可以让他放到南境。这样可以不用担心哥特人的入侵……至少暂时是这样的。”
丕平三世缓缓的说道:“虽然你是长子,但卡罗曼是我的正式婚长子——毕竟你是我与贝尔特拉达婚前所生的孩子。如果他能得到教宗的支持,教宗也可以声称你并没有实质上的继承权。因为你不是我的合法儿子。”
“或许你会认为,教宗是站在我这一方的……但不是这样的。你总是那样正直而光明……但国王不能太过于正直。你公平多少,就要卑鄙多少,这是均等的……我是说要保持均衡。就像是土地一样。就像是国家一样,家庭也是如此,还有。养儿子。给一些批评,就要给些奖励,倒过来也是如此……”
老国王的语气微微加快,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或许是因为说的太快,丕平三世有些痛苦的连续喘息着,伸手示意休息一下。
而这时,查尔斯开口缓缓问道:“您当时……与教宗的交易,具体是什么内容?”
听到查尔斯的话,丕平三世却突然露出了笑容。
“啊,交易……我喜欢这个词。你能意识到这是交易,而不是约定,这就很好。抱歉,图平先导。”
他向着佛劳洛斯有些歉意的点了点头,得到回应之后才继续说道:“但我要说的是……教宗和我们其实算不上是朋友。而是商人和商人。是卖兽皮的商人,和卖咸肉的商人的关系。”
“合作伙伴。”
查尔斯插话道。
丕平三世更高兴的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合作伙伴!就是如此!”
“所罗门教需要一个落脚点。南边埃及人的新教,东边波斯人的祆教……还有那个乱七八糟什么都沾点边的真理教。他们都有一处落脚点,能安置高层,让他们免除劳作和奔波。而正统的所罗门教,却一直没有——或者说,是被哥特人赶了出来。”
丕平三世低声说道:“而法兰克……我们毕竟不是罗马正统,或许一代人之前还可以。但至少现在不是了……只有哥特人才是。”
“但好在,所罗门教是圣奥古斯都联邦的正统。那群无家可归的学者们,虽然有些危险,但可以带给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各取所需。这是我们的机会,也是挑战——同时也是危险。就像是狮子养了一群可以为自己搜寻猎物的鬣狗一般。”
“图平是与我交往数十年的老友。他可以信任……除了他之外,教宗派来的其他人都不要相信,但要友好。就像是……合作伙伴之间。”
“如果我把土地都交给你,那么卡罗曼他就什么都敢干得出来。哪怕是将国家的一半卖给教宗、或者与他的岳父串通一气也是一样……他干得出来。他是一个胆大且果决的孩子,除却不如你有智慧、能变通之外,或许他更适合作为一个王。毕竟他什么都干的出来。”
说到这里,丕平三世咧嘴笑了笑,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就和我一样。什么都敢做……杀人也敢。而且不留痕迹。这样的人,才能当法兰克的王。”
他用深沉的目光看向伏在自己身边的查尔斯王子,用颤抖且苍老的手不轻不重的拍了拍查尔斯的手三下,若有所指的低声说道:“你……明白了吗?”
“是。”
查尔斯平和的答道:“我必如您所愿。”
“……行了,你先下去吧。留下老图平,陪我这个老东西说说话。”
丕平三世嘴角上扬,像是要笑、却摆出了哭一样难看的表情,闭上眼睛模糊不清的嘟哝着。
查尔斯点点头,顺从的起身离开了房间。
而图平督识则站在丕平三世的床头,低声问道:“您……还有多久?”
“嗯……快了。”
丕平三世的声音模糊潮湿:“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谁知道呢,所罗门王也不知道。或许我爹能知道我这老混账什么时候下地狱陪他……给我拿点酒来吧,老图平。可怜可怜我吧……给我放点花,我是说能安眠的……”
“好的。”
图平点了点头,再度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吗?”
“……唔,有。”
丕平三世嘴角咧了咧。
他浑浊的眼珠子在发肿的眼皮里转了转,嗬嗬的低笑着:“你愿意的话,就帮帮他吧……帮帮查尔斯。当然,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一切顺从天命……”
“是。”
图平微微一笑,再度轻声答应道:“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