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一行人来到哥特王宫,没有受到任何卫兵的阻拦,便直接走了进去。
跟查尔斯知会一声之后,兰诺侯便先去进去找希尔迪加尔德了。
查尔斯和其他三人等候在外面,却没有任何人前来服侍。
“这些人,也太过无礼了!”
利奥三世忍不住嘟哝道:“怎么还把人都撤走了?”
雅斯塔禄却是摇了摇头:“大概不是那样。我闻到了死气……这里的死气很重。”
说着,雅斯塔禄皱起鼻子,在空中嗅了嗅。
歪了歪头,幼小的王后思考了一下之后,环顾四周轻声说道:“恐怕,这并非是因为他们知道大人要来,才撤掉的卫兵……”
图平点了点头:“没错。据我所说,石王陛下被刺杀后,他的那些卫士们基本没有几个活下来的,基本上都被贵族们随便寻了个借口处死了。”
石王在位时期,他的许多命令都是由这些卫兵所执行的。
正如他的执政方针一样——他的这些卫士,有一大半都是在死刑犯中征招的。他对这些卫士唯一的要求,就是完全的服从自己的命令。
如果违反这条,他们就会被公开处刑。
因为他们的罪行并非是被赦免,而是被延期。若是能不犯错,自然能长久的干下去。
而这些“从不犯错”的卫士,基本上与贵族们的关系都不太好。
贵族们想要打听一些消息、或是想要用钱贿赂卫士的举动,甚至只是一些较为诡异的行事风格,都会被卫士们立刻上报给石王。
有许多的贵族仅仅因为“试图贿赂卫士”这样微不足道的罪名,而被石王的卫士们抄家斩首;还有一些官员,因为犯下大错,而被当场拉下去,在王宫前被打断腿或是直接斩首,同样的——这也是那些卫士们行的刑。
他们当然看得出来,这只是石王的借口。是他认为这些人不够安定又有钱,才专门把他们宰了吃肉。
可这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石王死去以后,这些卫士们便失去了他们的庇护者。虽然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但长久以来累积的怨气和怒气,却让那些贵族们将怒火转而发泄到了他们身上。
反正他们本来也是死刑犯,反正他们的罪罚并没有被撤销宽恕——
那么若是处死他们,也只是杀掉一个本就该死的人而已。
抱着这样杀气十足的想法,往日被石王重点针对、或是曾经因为卫士们而出过苦头的一些贵族们,心安理得的在王宫内进行了一场屠杀。只有少数几个,和这次的反叛有联系的卫士有希尔迪加尔德侯爵作保,逃过一劫。
“这群人,真的是……”
利奥三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他胖乎乎的脸上难得的露出几分愁容。
望向查尔斯,利奥低声问道:“您还是要那样做吗,陛下?”
“以蒸汽冲车的力量……指不定就会伤到人吧?而且您现在的身份还没有被哥特的民众认可,直接炸掉他们的城墙,我认为这与其说是展示力量,更近乎于挑衅和示威……这会被更多人敌视吧?”
“这是当然。哪怕我今天拿到哥特的王位,再过一个月,发自内心的尊我为王的人也不会超过一半。在他们眼中,恐怕我仍旧还是一个侵略者——尽管我有合理的战争借口也是一样。”
查尔斯从容的说道:“但是,那又如何?”
他望向利奥,平和的说道:“我跟你讲过,利奥。永远不要惧怕被人怀疑,除非他们有证据。”
“你要知道,石王的父亲他也是一位出了名的暴君。可为什么他就能保护自己的国家、不受四邻外敌侵害;他也能在动乱时期长久的统治数十年哥特,哥特人也没有向他谋反呢?利奥,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查尔斯的言语,如同魔鬼的低语般充满诱惑力。
“而与之相反的——远远不如他的父亲残暴,甚至称得上是贤明的石王,他却在和平时期就尽失民心,刚一进入战争时期就成为了哥特公敌。甚至被贵族们联手杀死……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
利奥三世思考了一下,皱紧眉头。
要说是因为经济原因,那也不可能。石王励精图治,在任时期有效提高了哥特底层贵族和商人们的收入。
治安也明显好了不少——毕竟是和平时期,和三十年前的动乱时期相比,哥特境内一年都不一定能出现一拨叫得上名字的强盗。
哪怕是贵族的权力被剥夺,那也不对。石王他的父亲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他甚至因为埃及的使臣态度高傲,就将他剥了皮扔在马粪里,二话不说直接把贵族们推上前线与埃及人开战的。
和他相比,石王甚至算是温和客气的了。只要完成他的任务,不当面悖逆他的意思、不跟他顶嘴,即使说错了一两句话他也会当没听见。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利奥三世深深皱起了眉头。
回过头来一想,他才惊然间发觉,他竟是不知道哥特人为何会突然造反——
又思考了一会,他尝试性的问道:“是因为战争时期,人们仇恨外敌更甚于暴君?”
“这只是最表层的原因。”
查尔斯平和的说道:“简单来说,是因为石王所行的恶不够纯粹。”
“为了自己的安全和欲望,偶尔使用一些残暴的手段——并且除非它不会损伤大多数人的利益,否则不会轻易动用第二次。也就是说,暴君在行恶事的时候,他必须心里清楚这是残暴的。而侍奉他的臣子们也清楚这件事,因而他们就会想办法不要惹他生气。”
“这样的暴行,可以称为有理性的暴行。”
“他就像是一刀砍断了你的胳膊。虽然你会感到很痛、并且在流血,但之后也可以涂药、包扎。这事也就了了。自然,你日后的生活会有诸多不便,但总归不会再变得更差了。”
“而石王不同。他并不把自己所行的恶当成恶事——他认为自己的举措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他既然是正确的,那么错误的就是鼠目寸光的贵族;既然他是正确的,那么他所推行的一切法案,就没有日后修改的必要。”
“——问题就出在这里。”
查尔斯说到这里,深深的看了一眼利奥。
胖子教宗立刻恍然:“您是说……这些贵族们,见不到什么盼头?”
“正是如此。他们清楚的知道,石王的意志绝对不会因为他们的意志所挪移分毫之时,他们心中所升起的不会是崇拜和服从,而是绝望和疯狂。这并非是让石王高兴就能对付过去的事——贵族们认为,按照石王的标准,他们仍旧会继续的、不断的损失自己的权力。当然,事实的确如此。”
“这就像是用小刀一条一条的在身上割出伤痕。鲜血不断溢出,死亡日渐逼近……而你毫无办法。”
“这种时候,人就会发疯。”
查尔斯语重心长的说道:“因为他们所感受到的,并非是刹那间的痛苦……而是长久的折磨。”
“先吃糖果,再吃梨子;亦或是先吃梨子再吃糖果,你所感受到的梨子的味道是不同的。同理,对于哥特来说我是一个外人,那么我长久的维持细腻的统治、合理的法治,人们反而会因为各种生活细节而对我心生怨恨。”
“所以,在我夺取哥特之时,必须要将所有可能损害我的形象、导致人们不满的工程一步完成。我要让人们清晰的感受到,我不会一再侵害他们的权利,这反而能让人们感到安全。只要日后再行恩惠,早晚是能将他们争取过来的。”
“而反过来——我给予他们的恩惠,却不能一口气全给他们。若是日后我给的少了,那反而会成为仇怨;可如果我一点一点漏给他们,人民能够更好地、长久地品尝到恩惠。”
查尔斯说完,又看了一眼利奥。
“你……学会了吗?”
“我记住了,陛下。”
利奥点了点头,钦佩的说道:“您的智慧之眼,果然足以洞彻人心。”
“我还差得远呢。”
闻言,查尔斯不禁笑出了声:“如果这种程度就能说是明晰人心,这人心未免也太好明晰了吧。”
“我所说的,仅仅是立足于‘君王’这一身份,看出臣民对我的看法和背后的原因。君王和臣民的关系是相对固定的,想要理出规律也要清晰的多……可如果我不是一位王呢?”
“如果我只是一个诗人、一个画师、一个士兵、一个农夫、亦或是一个罪犯……那我再看向他们之时,我再评论他们对我、对我这个群体的看法之时,我的眼目还能这样清澈,我的判断还能这样准确吗?”
查尔斯说着,拍了拍利奥的肩膀,感叹道:“所以说啊,我还差得远呢。”
……您要是差得远,那我算什么?
利奥三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的闭上了。
他心中对查尔斯更生几分敬意——拥有如此智慧,却能始终保持谦卑。这又是何等的才能……
……可话又说回来,陛下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几乎是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最优秀的人……他完全有骄傲的资本。那么他那种极为自然的平和谦逊,又是因何而生?
利奥三世心中出现了一个永久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