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蒂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嗓音。
说话的人年纪似乎不大,操着一口本地口音,讲话不疾不徐;虽然没有贵族老爷们的那种傲慢,却也没有那些泥腿子的粗鲁蛮横。
她有些艰难按住大衣的侧摆,防止它在自己转身的时候淋到了雨——佛罗伦萨的雨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淋的久了甚至会脱皮、之后还有可能生出丑陋的红斑。
如今的凯蒂全指着一张脸吃饭。她可不敢把自己暴露在雨水之下……衣服也是一样。
“您好……您是……?”
她结结巴巴的说着,转过身来。
只见在她面前一米半左右的位置站着一个少年和一个青年。
少年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穿着一身藏蓝色的羊绒长风衣。风衣的下摆一直遮到他的大腿,而他的双腿则套着亚麻质地的褐色七分裤。
他的皮肤相当白净,有着一头有着及肩的黑色卷发,清澈温润的湖绿色瞳孔,还戴着装饰性的单片金丝眼镜。看起来就像是哪家的贵族少爷一般,温和的笑着看着自己。
而让凯蒂坚定了自己猜测的,是紧跟在他身后、为那个贵族少爷撑伞的那个男人。
那个让人感觉到有些危险的男人长着一头浓厚卷曲的黑发,以及格外深邃的五官,看起来就像是罗马人一样。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装,正不耐烦地看着自己。
这人一看就不怎么聪明——
凯蒂在心中下定评语。
这一定就是传说中大少爷的那种贴身男仆——执事?还是叫保镖来着……
“你好,女士。”
见凯蒂长久不回话,那少年也不急,只是温和的再度出声提醒道:“我想向您打听点事。”
“你直说就是——抱歉,我、我是说……您请问。”
凯蒂下意识的说了半句方言,随后立刻被自己吓了一跳,有些结巴的低声回应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胆怯心是从何而来,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道歉。但光是看着那个少年人的双眼,她便不自觉的想要低下头来,甚至没有与他对视的勇气。
他绝对是哪个名门大户出身。对于这样的大人物来说,自己若是多看几眼,说不定眼睛都会被挖掉——
当然,凯蒂并没有见过这种大人物挖人眼睛。事实上,她身边的人全都没有见过这种大人物……可她就是听过类似的故事,或者说贫民区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过。
但她却听到了一个温暖却有些严厉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你没有什么罪,女士。”
凯蒂微微一愣,慢慢抬起头来,却是看到了一双平和如水的双眼。
其中没有她最常见到的那种贪婪或是厌恶的神色,也没有那些善良的有钱人眼中常见的那种哀悯。但凯蒂却反而更喜欢这种平等的眼神……
……平等,我在想什么呢?
她不禁苦笑一声,答道:“我没有犯罪……可我没有钱。”
“贫穷不是罪过,更不应该成为罪过。”
那少年却是严肃的说道:“女士,你同样是一位自由的公民。我们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
闻言,凯蒂怔了一下。
从出生以来,她接受到的所有教育,都告诉她“贫穷即是犯罪”。每当她问起“我们为什么要经历这些”的时候,她只会得到一个答案。
“因为我们生活在这里。”
“因为我们没有钱。”
“我们在这里活着,就是罪过。”
而这个贵族少爷,却认真的告诉她“人人平等”……这不免让她感觉到了一种错愕和荒谬。
但仅仅只是这样一句话——这样一句淡淡的、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话语,却让她的精神感到了振作。让她的眼中也有了些许光芒。
“你生活在这里吗?”
他随口问道:“我听闻北边要修什么……地下铁路?你知道这事吗?”
“……嗯,我听过。”
凯蒂低声答道:“我知道这件事……”
……在某日她与一个工人一同过夜的时候。
听说贫民区要被拆除,许多人是不相信的。毕竟这么多的人都在这儿呢,万一拆除了贫民区,他们要去哪?少了这么多工人,工厂还开不开了?
因此,关于拆除贫民窟的计划,进行的不是很顺利。在拆除了一两条通道后,便在“小佬儿”们的捣乱下,拆除工程被迫搁置。
但即使是目前围出来的这一块,也够他们干上一段时间了。
当然,在施工过程中又出了一大堆的麻烦。
他们圈出来了一大块地,上下班的人都要被迫绕远路。路面开挖造成了巨大的噪声——蒸汽地钻、蒸汽挖地机、起重机、土方传送带和附带的蒸汽引擎等等,都是有着巨大声响的工程机器。
除此之外还有铁镐的敲击声、铁铲的掘地声。地面总是在颤抖着,周围的贫民难以入睡,商人和工厂主则要求封断交通运输的赔偿。因为噪声巨大,工地上的工人们已经习惯了互相扯着嗓子喊话。而这就让周围的居民更加难以休息了。
即使到了天黑以后,也不怎么安宁——同意修地铁的那些大人物们的耐心是有限的。如果不能尽快修好,很有可能到时候就会变卦。
因此在白天工作了十个小时的工人们下班之后,便会有一批夜班工人立刻顶上。毕竟工地上的酬劳相当不少,而且还管两顿饭。
而那些工人们下班后可不会立刻回家……他们会选择用便宜方式娱乐自己,放松疲劳的心神。一些人会去喝酒,趁机闹事;存了点钱的就会去在小巷里到处逛,带着一身臭汗,寻找有没有屁股翘奶子大又不贵的夜莺。
“听起来不太妙。”
“是的……是的,大人。我们的生活都被搅乱了。”
凯蒂抱怨道:“我们伟大的所罗门王,智慧与慈悲在地上的化身。他是万物的基础,灵智的基石.”
“数百无家可归的人,把这里弄的乱糟糟的。所罗门在上……我们根本就不要什么地下铁路。那些大人物有这些闲钱,还不如把几家戏院和街上的路面翻新一下,起码这些能看得见……”
少年人安静的听着她的唠叨和抱怨,时不时还低声安慰几句。过了很久,她的感情才渐渐平缓下来——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做了多么无礼的事。
但在凯蒂道歉前,少年却阻止了她,伸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凯蒂感觉到自己的脸滕一下的就红了。
……但她随即发现自己的掌心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那是七个银先令。
“您是——要买我吗,大人?”
她有些慌张,又有些惊喜的问道。
少年却只是温和的笑笑:“不,只是采访费。”
“采——什么?”
“是我之前问询那些问题的酬劳。”
少年整了整自己的单片眼镜,温和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这原本是黑区的居民绝不能泄露的重要情报——但看着他的双眼,凯蒂像是鬼迷心窍一般把它都说了出来。
“那么好,”少年人点点头,“等我之后再需要情报的时候,会去你家里找你。同样会付一些采访金……这是打扰你的工作的补偿。”
他们聊天的功夫,外面的雨就渐渐停了。
……只是说说话就能有这么多钱?
凯蒂将信将疑的把钱收了起来,心中有些不安。但她却下意识的不愿意相信这个少年是个骗子。
“忘了自我介绍了。”
少年人微微一笑:“我的名字是莱昂纳多。莱昂纳多·达·芬奇。你可以直接叫我莱昂纳多,凯蒂小姐。”
“我想问一下……”
就在这时,莱昂纳多身后的那个男人突然开口:“你是哪家树上的夜莺?”
“……是黑皮鞋,大人。”
凯蒂犹豫了一会,才小声的答道。
那男人闻言,皱了皱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
“好吧。”
他说着,向凯蒂丢了一个什么东西过来。
凯蒂下意识的将它接住——那是一个铜色的靴子肩章。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黑皮鞋的夜莺了。”
弗朗西斯一脸不快,板着脸说道:“你也不用上供——这是我付给你的采访费。没事的话你就可以走了。”
在凯蒂愣了一下,后怕的道歉、道谢并离开后,弗朗西斯才对莱昂纳多抱怨道:“她根本没说实话……她只是个流莺,逃走的罪犯、或是不愿意找工作的最低贱的妓女。你却要付给她采访费,这是同情吗?”
“同情是毒物,弗朗西斯。这叫平等。她不比我们缺个脑子,或是少片心肝。”
莱昂纳多微微闭上眼睛,平和的答道:“在人之下,要视自己为人……在人之上,更要视别人为人。”
闻言,弗朗西斯微微一愣。过了一会,他认真而缓慢的点了点头。
莱昂纳多欣慰的摘下眼镜,低声祷告着:“愿所罗门能指引他们的道路——”
“因为他们所求的、他们所缺的、他们所爱的……他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