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弗朗西斯重新赶回到韦罗基奥工作室,已经到了下午三点。
他甚至还没有吃早餐和午餐——严格来说,他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没有进食。
但如今他却并没有什么胃口。
被自己信任的人所背叛,这让弗朗西斯心中燃起愤怒与悲哀之火。尤其是埃罗——他更是弗朗西斯亲自带到帮派里来的。
他当时见到埃罗,是在佛罗伦萨的黑区。
所谓的黑区,就是指的贫民区和工厂区相邻的那一块。撒丁民法规定,工厂应付给工人和工作时间相符的工资。这里每个区都因为物价不同、地区政策不同而有相对应的标准要求,并不固定。
比方说,按照佛罗伦萨区的规定,学徒工有四小时、八小时、十二小时三类工,对应的标准工资是三便士、六便士、十便士,而未成年的辅工,不论工作时间多少,一天都是两便士。但是一般的工厂只会招收二类工和三类工,一类工相对很少,基本也不要女工。
除却某些类型特别的工厂外,其他情况下不得二十四小时轮休,应保证晚上九点前全厂停工。
至于技工,则按照评级授予时薪工资。以漂染师举例,二等漂染师的每小时工资是五便士,一等漂染师则是十二便士,漂染大师一般不用去工厂,而是直接售卖配方和手艺,以技术入股按月收钱。
而按照佛罗伦萨区的物价,一份报纸的价格高达十五便士——最近这两年又升到了十六便士。一本标准的一掌大两指宽的实用技能书,则要五个到八个弗罗林小金币,最低两百便士一本。
肉类和酒的价格倒是非常便宜。一磅牛肉的价格大约是三到四个便士,一磅鲜鱼则是两个便士,如果是晚上去买的话可以便宜到一个半便士。
穷人最喜欢的散装葡萄酒牌子“靴子”,一杯只要一便士,比啤酒还要便宜半个便士。而卖的最多的瓶装葡萄酒“白玫瑰”则要稍贵一些,一瓶要八到十二个便士。
至于谷物——萨丁本地的谷物甚至要比肉贵不少。小麦粗面一般按升卖,换算成重量一磅得要十二先令,相当于同等重量的牛肉的六十倍。
这个价格显然是一般的工人负担不起的。人们所喜欢的条顿麦,则只有普通小麦一半的价格。
三月法案施行后,人们已经不再能买到条顿麦。这不仅让本地的麦子价格下降,反而又提升了每磅一先令。人们宁可选择去买肉蛋鱼奶,可商人们也很快提高了半成到一成的价格……
那些有技术的工人还好……但那些贫民区的工人们哪怕带着自己的孩子去上班,多要一份辅工的工资,也活的很是勉强。
而这,就是黑区存在的意义。
法律虽然明令禁止在九点后开工,但一般来说,地方警署对此仍旧是报着“不举不究”的态度。
毕竟那些工厂的持有者们在这里办厂,他们的税款就要交到当地。他们挣得越多,交的税越多,警署的经费也就越多。无论是实时更换维修装备、提薪以激励更多年轻人的加入,还是付给侦探和线人们的调查费用,都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因此如果有人报案声称工厂夜间施工过于扰民,警方自然会出动——但这一般仅限于市区内。
警局建设在市区中心,贫民区距离市区都很远,一般也不会有人会专程跑到警局去报案。
所以若是在这里建造工厂,就可以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开工。当然,建设在黑区的工厂随时准备跑路,自然是没有什么安全防护和卫生规范的——反过来说,也就是可以省下给工人预备防护措施的那份资金开销。
而这笔开销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大的。
既然省下了这份惊人的开销,黑区的工厂就可以给工人们开更高的价格。一般来说,普通工人每天比市里工厂高一个便士,技术工人则是每两个小时多一个便士。
所以许多贫民区的工人们白天在市区上班完了后,就要回到贫民区的黑区工厂继续打工。因为工厂主担心出人命闹出事来,未成年的辅工一般是不收的。
毕竟死了孩子和死了成年人,警署的调查力度是不一样的。教会甚至可能会提起公诉——那肯定就赔本了。
而工厂主们之所以有这样的共识,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以前就有人这样碰瓷过。
有一些家里养着六七个孩子的贫民家庭,无论如何也养活不了孩子,甚至没有空让他们去读书。即使读书是免费的……但读书毕竟挣不了钱。
于是有人快穷死的时候,就会把自己的孩子、甚至自己收养的孩子送去黑区工厂。在那样的危险环境下,一般三个月左右,小孩就会受伤致残、甚至直接身死。
比如被酸溅到脸和眼睛,嗓子被危险的化学品灼烧而失声、被切断手腕或是干脆被炸死。只有慢性中毒、长疮化脓、或是被切断手指之类的小伤,反而不算什么,是一种“失败的牺牲”。
若是他们的幼子出了事,他们的父母就会前去向工厂主索要一笔钱。一般黑区的工厂主担心他们提起诉讼——总有律师喜欢这种刷声望的公诉案件。
而既然这些工厂主顶着违法的压力在黑区开工厂,他们自然也不会出那个请律师的闲钱。就会给一笔钱糊弄过去……当然,这钱比打官司给的赔款要少很多,但胜在没人知道。
于是他们可以把孩子的伤养好之后,再送到别的工厂里,循环利用。
这样的事件密集到了一定程度后,黑区的工厂主们立刻反应了过来,并开始拒收辅工。已经招收的辅工则被他们全部赶了出去。
而埃罗——他就是一位被赶出去的辅工。
他的父亲原本是一位炼锌厂的熟练工。后来得了病,无力工作而被解雇。他的母亲指挥埃罗来到硫酸厂“卖一只手或者一只眼睛”,以此给他的父亲换医药费。
而埃罗因为胆怯,始终没敢真的下手。
他至少有三次机会,能装作操作失误而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但他却一直犹豫了两个月,仍是不敢。
不久后,他的父亲死去了,而他的母亲在那之前就带着他的弟弟改嫁了,还卷走了家中所有的钱——埃罗反而因此感到了轻松。
因为不会再有人要求他必须弄伤自己了,他也可以凭自己的工作挣钱,甚至能买一些糖果或是火腿吃……但就在这时,正好赶上工厂主把他们这些童工给赶了出去。
大量来自贫民区的童工涌入到了市内工厂里,他们很快就宣布不再招收童工。而埃罗没有工作,没有赡养人,只能每天靠着福利院的肉粥过活——所谓的肉粥,就是将肉末和大麦混在一起煮,基本上一勺子挖下去是见不到几丁肉的。
但这样的埃罗,身上只有最后的十几个便士,却用其中的两个便士买了一条鱼,喂给了路边的野猫。
路过的弗朗西斯为此而感到困惑。询问过后,对他这种善良的心肠十分感动——他掏钱把埃罗的父亲安葬,把他的弟弟送去了全日制的所罗门学校,还给他开了工资、教他念字,让他成为自己的助手。
在弗朗西斯看来,一个人穷到这种程度,还能把自己不多的钱取出一部分喂给野猫,他一定是个善良正直而有爱心的人。用比较市侩的说法,他将来一定会回报自己。
——而当时还小的莱昂纳多却跟他提醒道:“小心你所说的那个孩子。”
“他并没有你所想的那样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