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起,大雪纷飞。
条顿王庭之上,众臣难得汇聚一堂。
这正是每年一度的大日子,负责商定明年的政务、财政、人事变动等事务的大会议。但在这厅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只是保持着沉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或是抬着头望着王座后面那条笼着重重纱幔的通道,或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还不见人从那边出来,却听见里面传来了上午九时的钟声。于是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来。
不一会,从里面出来了一位侍女。她对着诸位大臣,恭敬的说着:“陛下说,请各位先开始议事吧。”
坐在最前面那位老人心领神会,站起来回头望着,扬声开口道:“新年将至,圣所罗门的光辉陪伴着我们又过了一年。在先祖的狮子之眼的注视下——诸位宣誓,不可于此言表狂妄悖逆之事,不可欺君盗名,不可将此地诸事传于外人。”
“我等宣誓。”
所有人站起,整齐的低声念道。
众人坐下,老人点了点头:“议事吧,各位。”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那位侍女点燃了王座前的火盆。随即向后退了回去,顺便把纱幔放了下来。
“照例,我先把要在今年了结的诸项政务汇报一下,向诸位报个账。”
在老人的注视下,一位穿着干练的老绅士站了起来,翻开了手中的本子:“东部渔业改造的诸多事务,今年四月底就完成了,从此渔、洋、盐、船业全部并入海务部,由雨果大公一应管辖……那么,渔业部到去年为止超支的一万四千余镑预算,也应划入海务部。”
他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开始纷纷讨论起来。
而老绅士声音提高,再度开口道:“我们伟大的所罗门王,智慧与慈悲在地上的化身。他是万物的基础,灵智的基石.”
“这里军政部的单子我签了,教务部的单子我也签了——因为我知道,今年为了收集牛肠,军政部采买了六千多头牛,单子列的清清楚楚;我也知道,今年教皇大人又来新建了两所教会学校,加上以前的教会学校,索要教士补助金共计两万八千五百镑。”
老绅士的目光投向了一个面容宽和而圆润的贵族,慢悠悠的问道:“但我不知道你们农务部的钱都花到了哪里。这单子我不签。”
“——你为什么不签?你凭什么不签?”
那长得圆乎乎的贵族却和他看上去的宽和不同。他的目光极为锐利,声音沙哑而低沉:“海务的你签了,矿务的你签了,教务的你签了,就连军政的单子你都敢签……你是针对我吗,埃默里伯爵?”
“不敢,侯爵大人。”
老绅士不卑不亢的说道:“你别说海务。海务的帐我也没签。你们报的帐不清不楚,这字我就不能签。”
“怎么不清楚了?去年陛下要增加农业储备,但西部农业地区历来人口少,你们也清楚。今年又扩了耕地面积,所以我们就买了一百台三型锅驼机,每台六百镑、尾款要付一半,这就超支了三万镑。然后我发现西部地区交通不便,锅驼机运不过来,我就自己出钱把路给修了——那路可就摆着呢,一共两万镑,我还自己补贴了两千镑。这些可都在矿务部和工业部那边记过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侯爵慢条斯理的说着,阴狠狠的瞪了一眼财政大臣埃默里伯爵,声音又沙哑了一些:“我承认,锅驼机这笔钱花的是多了些。但总也不亏,机器比人肯干、效率还高。早买总比迟买要强,今年亏损了,明年的产量更能上去……”
“——别说了,侯爵大人。你们今年多了一百台锅驼机,交上来的粮食却只多了不到两成?”
埃默里伯爵锐声呵斥道:“若是如此,这钱就是不该花!明明二十台锅驼机就足够干的事,为什么非要一百台?”
“你这是外行人的思维,什么都不懂就别瞎指挥!”
侯爵却是丝毫不慌,只是安稳的坐在椅子上说道:“我们伟大的所罗门王,智慧与慈悲在地上的化身。他是万物的基础,灵智的基石.”
“至于产量不足,那也是理所当然——这机子只能用来脱粒碾米,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提不上产量去也是理所当然。战争将至,这是必要的投资,你不能指望到时候他们停止生产枪支、大炮和飞艇,转过来生产农业机器,这可是好事,因为我国明年能更快开战、抢占先机……士兵可也是要吃饭的啊,伯爵。”
“你这是歪理!”
“什么歪不歪的,机子就在我那边摆着呢,路也修好了。钱花的明明白白,不多一分空账。”
侯爵不耐烦的说着:“你到底报不报?”
“不能报!”
埃默里伯爵铿锵有力的说道:“我们伟大的所罗门王,智慧与慈悲在地上的化身。他是万物的基础,灵智的基石.”
“我问你,你是想要掏干国库吗?你是不是受了别人的钱,在这里拖我们后腿?这可是我们为了战争而准备的存款!你明明知道条顿已经到了危机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个瞬间,不敢再说下去。喧闹的大厅也顿时安静了下来。
“——到了什么危机的时候?”
在财政大臣突然停顿的瞬间,农务大臣朱尔斯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微眯着的昏黄色眼睛中平静如水:“你是说,陛下决定开战的决定,让我们陷入到了危机之中?”
“……绝无此意。”
埃默里伯爵又沉默了一会,声音也小了一些:“我只是……”
“——好了。”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不要吵了。”
众大臣纷纷站起,向通道深处行礼:“陛下。”
一位看上去三十多岁,却异常精神、有着一头灿然金发的男人从里面走出。
他正是这一代的条顿王,克烈八世。
近一百年内,对条顿控制力最强的君王,“狮血者”。
事实上,他早就已经到了,就在帷幕后面安静的听着,但是却他没有露面。
因为有一些话,条顿王在他们跟前的时候,就是不能说——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可能陛下就在帷幕后面看着他们,但只要他没有在大臣和贵族们脸上出现,他们就可以说一些“不怎么体面的话”。
比如说之前诸位大臣之间的撕逼。若是克烈八世就坐在座位上,他们争吵起来而不请他定夺,这便是轻视他的存在。
而如果克烈八世不出现,他们就可以互相攻击。反而可以露出更多的情报和隐秘给克烈八世、打击政敌;而克烈八世也可以更稳定的掌控朝局。
这是一种双方心知肚明的默契。
“不用多说了,批。”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前,简短的答道:“开战前,农务不可乱。”
“陛下,但这四万多镑……”
“——条顿不差这四万镑。坐吧,埃默里卿。”
克烈八世温和的打断了财务大臣的声音。他用那双灿金色、狮子般的双眼注视着诸人,尤其是凝视了好一会农务大臣,才转开目光,对着海务大臣沉静的答道:“雨果卿,说一下渔业部的预算是怎么花的。”
“是,陛下。”
黑发的年轻大臣站起身来,掏出册子:“渔业部去年的主要花项是……”
农务大臣没有去听——因为这与他无关。
他只是恭敬的低着头,面容憨厚温和、一言不发,昏黄色的目光温润如水,他脸上的肥肉下像是有虫子一般缓慢的蠕动着、不时凸起一部分。
他对埃默里伯爵的攻击毫不在意。
因为他知道,陛下不可能杀他——因为自己根本就不是农务大臣朱尔斯。这也是他与陛下之间心知肚明的默契。
他的名字,叫做“盲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