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奥纳多和弗朗西斯面对着面坐在马车中。
随着上坡的倾斜感传来,车轮吱嘎的声音越发响亮。
这辆老马车看起来已经用了很久。
车厢内壁意外的不是很脏,只是薄的有些发亮。虽然坐垫有些破旧,但倒也没有什么油污。
能够看得出,马车的主人十分爱惜他这辆马车,平日里也有好生保养。
“这马车保养的不错啊。”
弗朗西斯仰着头,好奇的拍了拍马车顶,扬声道:“这马看着也挺精神的。”
他向来都是有话直说,此刻更是不例外。
在前面,传来了马车夫自豪的声音:“那是!我们一家子全指着老约翰挣钱了。”
“你叫约翰?”弗朗西斯问道。
“我的马叫约翰。”
马车夫倒也不生气,只是大笑后说道。
他感叹道:“现在的麦子也是越来越贵了。都怪那些贵族老爷们施行了……那什么新法。”
“三月法案?”
莱昂纳多突然问道。
“是啊。”
马车夫愤愤不平的念叨着:“你们这些大少爷可能不知道,条顿人的麦子有多便宜!我还记得,那是我买过的最便宜的麦子。一磅的麦子只要两先令!原本两磅的麦子都得要五个先令!”
“你家里没有田产吗?”
莱昂纳多沉默了一下,又开口问道。
马车夫满不在乎的说道:“这年头谁还要田产啊。佃了田,干上一年再还了租子,剩下的都不一定够家里人口粮。但凡有点闯劲的,都去城里当学徒工了吧。要是能学到手艺什么的,以后就不愁吃穿了。”
“我跟你说,我弟弟的儿子就在佛罗伦萨。他以前干漂染工,但他这个人机灵,在主工旁边看了三年,把手艺学的差不多了。然后他跑到那不勒斯去,说自己是在佛罗伦萨学漂染的,开了二等漂染师的工资——你猜怎么着!他干了三年,愣是没人看出来他就是一破学徒工!”
马车夫乐呵呵的说道:“我儿子现在读着书呢。他成绩不错,还能在圣堂学两年。等他出来,我打算把他也送到佛罗伦萨去,就让他学会计!他会算数,算的可好了!”
“你说我们这种人连报纸都不买,也不知道什么行当赚钱。但想想也知道,有多少赚钱的人,就得有多少数钱的人呗。我觉得会计这行当肯定不错……你们觉得呢?”
“的确不错。”弗朗西斯应声答道。
但莱昂纳多却是叹了一口气。
愚蠢。
他无声的低声叹息着。
但也怪不得他们。贫穷让人短视,自古皆然。
谷物法的施行,其实是一道非常危险的警告——
随着时代的发展,肥料和育种知识让谷物产量飞速提升,在饿不死了之后,人们渐渐开始不满足于吃饱,更要求吃的好。
于是肉食供应需求顿时激增。而那些地方富商和小贵族们为了保证收益,就会把自己的耕地改成牧场,让那些种田的农民都变成了牧民。
但是,肉食产出量是肯定赶不上同耕地面积的谷物产出的。再加上已经许久没有战争,环地中海地区人口开始大量提升。
这就导致了本国的谷物开始涨价——事实上,这种涨价几乎是同时、同步的发生在许多国家的。
唯有条顿王国不同。
条顿王克烈八世要求严格控制最小耕地面积,并加大了对国内所有贵族的征税额度。但最要命的,还是他要求一半的税金应用当季的谷物缴付。
这就让那些贵族们不得已,只能让极少数的土地转为牧场,甚至可怜到只能用来养殖禽类。
而克烈八世在得到了大量的谷物之后,他没有选择将它们囤积下来,反而是以比市面价格明显低的多的售价,向周边所有国家大量倾销。
这种倾销很快引发了巨大的连锁反应。
因为条顿麦便宜,所以导致了本土的谷物价格进一步下跌。大贵族们还能保持冷静,而那些小贵族们却立刻又将更多的耕地转为了牧场,尽量少的产粮,甚至完全不再产粮。
这些小贵族们虽然有些许领土,但基本依靠收租收税的他们,实际上也并没有太多积蓄。再加上做牧场生意的人变多,动物制品的价格也会受到冲击。
再加上贵族们普遍生活挥霍无度,甚至很多人负债累累,基本依靠向银行借贷维持基本的生活。他们只好进一步提高地租,维持自己的收入基本不变——而这意味着,牧人的收入得不到提升的同时,耕农的收入却反而下降了。
可想而知的是,一旦他们完全依赖于条顿麦的进口,而全面停止国内产粮……那么条顿人只要突然停止进口麦子,光靠这些牧场,他们根本不可能养活这么多人。
连带着的,就会是物价崩盘。
供不应求的谷物价格将会极速攀升,随即而来的便是肉蛋制品价格极速升高。大量平民饿死,小贵族还不起贷款,进而导致实业商人们借贷困难,资金链断裂,工厂发生裁员,失业率大幅提升。
而这种倾销目前已经持续了半年多。大部分反应较快的国家,已经开始禁止或者限制从条顿王国进口粮食,并开始强制命令大小贵族们将部分牧场还为耕地……自然,政令的施行也受到了诸多阻碍。
而一些反应比较迟钝的国家,还在乐呵呵的接受这种便宜的粮食,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死期将至。
这已经算是形态比较原始的经济战了。
最好的处理方案,就是让土地实际持有者——也就是贵族和富商们统一降低地租,再命令他们将固定份额的土地退牧还耕。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如今的时代已经变了。贵族们、商人们再也不是王室牵于手中的木偶和奴才了。
那些忍得住、没有跟风做牧场生意的大贵族们,和趁机囤了谷物的大商人、以及身上背着债务的地方贵族们发生了激烈的利益冲突。
最后选择的妥协方法是,在国内粮食低于一定价格时,全面禁止条顿麦的进口。如此在不立刻影响所有人的既有利益的情况下,开始进行缓慢的自我调整。
这条法案,被命名为三月法案。
虽然它的成因非常愚蠢而短视,充满了侥幸心理。但它的废除反而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糕。
但人们显然是看不到这一点的。
他们只会关心粮食又涨价了,肉类也紧跟着涨价了这样的事。
紧接着,城里的工人们会理所当然的要求加薪。而工业资产阶级们为了保证工人们不会流向他处,只好应允这种加薪。
其他行业的人们就会感到日子变得难过,而这些工业家们也会因为支出增大而不满,甚至结合起来对抗三月法案——这一切都在莱昂纳多的预料之中。
所有人都只看着眼前。
他们只看得见眼前,更只能看着眼前,跌跌撞撞的摸索着。
绝对王权垮塌之后,他们明明应该更加自由。但却反而更加迷茫了。
仿佛黑夜过去,却来到了另一片夜空一般。
“我醒来了,但却发现整个世界仍在沉睡。”
莱昂纳多低声叹息着,以弗朗西斯听不懂的古罗马语如此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