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就是国王陛下了。”
身材高大的卫士面色肃然:“侯爵大人可以进去,其他人还请在门口等待。”
神色憔悴的男人点了点头,低声应是。
他脸上胡茬稀疏,头发长而凌乱。但因为已经被人提前带去洗澡,身上的气味倒不算太过浓重。
这个男人并非是法兰克的贵族,而是法兰克的囚犯——他正是哥特北方军团的统帅,在哥法战争中被最先俘获的黑鹿侯爵。
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周有余,但黑鹿侯仍然没有忘却那一日的惨象……而且他也无法忘却了。
事实上,现在的黑鹿侯已经握不住剑了。
光是提起剑、仅仅只是掌心感受到金属的质感,他就立刻能嗅到尸体烧焦的气息。总是恍然间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高速逼近自己、或是耳边传来哀嚎声……但回过头仔细去看,却又是什么都没有。
但只要不握着剑、不穿上盔甲,反倒是没什么事。
他被法兰克的士兵押运到亚琛,在路上身披麻衣待的那几天,反而是他感到最平静、最安宁的时候。
黑鹿侯还记得,他们被押运路上的每一处细节——
他们的装备和武器都被卸除,仅穿着单衣、裸着脚在地上行进。
法兰克人用麻绳将他们的手腕捆在身前,然后串成一长排;又用长绳在每个人的左边大腿上绕了一圈。而后法兰克的士兵们就他们左侧两侧,押送这些俘虏回到后方。
这种采用双绳结防止逃走的方法,是法兰克军的副将领马拉吉吉教给他们的。
以往押送俘虏的过程中,总有人会试图磨断自己手腕上的绳结、然后趁机逃走。一旦有一个人逃走,甚至会连带着后面一排人都会陷入混乱。
而这种新的双绳模式,就变得十分有效。
光是磨断手腕上的绳结,并不能让他们直接逃走;他们还需要把自己的左腿从绳套中取出来。这个过程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因为大腿上的绳结拉的相对较紧,若有人试图挣脱,就会拉扯着整个队形开始摇晃。逃脱者前后数个人都能有所察觉。
而马拉吉吉采用了十人为一组的模式——每组人在晚上会断开手上相互勾连的绳索,并把左腿从绳套中抽出,分组睡觉、互相隔离。这让他们无法商量暴动。
而且他们也没法单独逃走。每组俘虏由一名老兵看守,一旦这组俘虏有人逃走,而其他人没有举报,那么这组所有俘虏都会被处死;若是整组的人都逃掉,那么看守他们的士兵就会被处死。
但若是有人在俘虏逃走的时候立刻叫出声来,他们就不会被处罚。
想要盯住一个人不让他逃跑、或者盯着几百人不让其中几个人逃掉,的确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盯住十个人、只是为了让他们不跑光,难度则要低的多得多。
若是有一个人想要逃走,那么其他人就会立刻叫喊出声,引来护卫。
毕竟光着脚逃走的人一旦被发现,是不可能跑得过马的。
于是他们谁也不敢逃,甚至还紧盯着和自己同组的人、也让他们都不许逃,比看守他们的士兵还要认真的多。等到早上行军前,再让看守他们的士兵把他们腿上的绳子重新绕上。
当然,即使如此也依然有胆子大的——或者说,脑子蠢的离奇的人想要逃走,虽然只有一个人。黑鹿侯则亲眼见证了他的下场。
当时只见队伍中绳子一阵拉扯,便有人猛然从队伍中冲出,想要夺走他身边不远处士兵的佩剑。
而且他也的确成功了。
那个家伙黑鹿侯认识,是一个小贵族的旁系。他的武力的确相当可以——隐忍数日,终于让他等到了天色阴沉不见光的一日。
那人三步跨出,便将他旁边的士兵的佩剑夺走,用剑柄干脆利落的击昏了他。整个过程甚至不到三秒。
随后他用剑反手割断了自己的手腕上和大腿上的绳索,快速的扒下了那个士兵的鞋子,穿上就往林子里跑。
黑鹿侯几乎以为他就要成功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身前身后的战友,却像是着了魔一样、突然扑上去把他紧紧抱住。
那一瞬间,黑鹿侯直接愣住了。
他扭头便看到了马拉吉吉脸上的诡异笑容,顿时感到心中一阵发凉。
这种操控人心的伎俩,简直就像是诅咒一样……
他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这个胖子用不可名状的手段侵入了那些俘虏的心灵,才让他们发疯一样的抱住了自己马上就要逃走的战友。
而那个人也是毫不留情。他像是发疯了一样砍死了两个人,然后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一样愣在了原地。
结果耽搁了这么一会,骑兵就直接冲了过去。
他们倒也没有杀他,只是把他的双手双腿直接剁了下来,就把他晾在荒野之中——倒还不如直接干脆的把他的头砍了来的仁慈。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之后再没有任何人试图逃走。而那个人简直就像是马拉吉吉请来的演员一样……
那个人根本不是一个战士,而是玩弄人心、轻蔑一切的妖术师——
黑鹿侯感到心中胆寒。
会任用这样一个人作为军事将领的国王,性情又会是如何乖僻?
……但事实与他预想的不太相符。
他别的才能没有,看人还是蛮准的。正如他相信石王虽然残暴,但有足够的才能让哥特繁荣发展一样……他仅仅只是见到所罗门王伏案工作的神态,就知道这个人绝非是一位不近人情的暴君。
“阁下就是黑鹿侯吧。”
所罗门王见他进来,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坐。”
“是的,陛下。”
他低着头,哑着嗓子应道。
等黑鹿侯坐下,他便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请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是,陛下。”
闻言,黑鹿侯心中有了些许不安。
“就在三天前,你们的国王贝尼托一世不幸遇刺身亡。”
查尔斯沉静的开口道:“杀人的,是新任侯爵、前内务总管希尔迪加尔德。”
“这不可能!”
黑鹿侯立刻惊呼。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并向查尔斯道歉。
但这让他简直难以理解——若是谁背叛哥特王都有可能,唯独希尔迪加尔德大人……他可是最为忠诚的王党啊?
“当然,希尔迪加尔德刺杀贝尼托一世自然是有原因的。”
所罗门王温声道:“因为前线战事吃紧,一些贵族试图议和而被石王否决。他坚决的要动员全国的力量,抵抗到最后一刻也不想让出半分土地。”
……简直愚蠢。
黑鹿侯感到嘴里发苦。
但这事的确是他的陛下能做出来的。
毕竟没有亲眼见过那恶魔般的战争机器,也就没人能理解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在后方只是看着伤亡数字,不可能得出“我们绝对赢不了”这样的结论。
“而一些贵族抗议的过于急迫,导致石王陛下恼羞成怒,将数位大臣当众处决——抱歉我用了处决这个词。于是几位大贵族也做出了比较激进的事……比如说,把石王所豢养的一头宠物杀死,向他展示决心。”
……他们杀了那头狮鹫?!
黑鹿侯顿时惊了。
或许所罗门王不知道,但那些白痴应该知道石王对她比对父母子女都更加上心——
“……然后呢?”
黑鹿侯涩声发问道。虽然他已经大概猜出来了之后发生的事。
“之后,石王打算把涉及此事的贵族全家处死——数量大约有七八家、至少四十人以上。而希尔迪加尔德觉得这事过于愚蠢,在向石王劝谏无效后……”
说着,所罗门王做出了一个手势:“他就用另一种手段向他‘劝谏’了。”
……所以,哥特现在就没有王了?还是说希尔迪加尔德成了新王?还是别的什么人?
黑鹿侯一脸懵逼。
“——不过,我说这事也只是为了让你了解一下前情,”所罗门王接着说道,“我真正想要让你知道的、也是和你有关的,是之后发生的事。”
“昨天,哥特的代表向我寄了一封信。”
所罗门说着,把桌上的信件向黑鹿侯的方向推了推,脸上挂起了若有若无的嗤笑:“内容嘛……是和投降与赎金有关的。你可以看一下,这是其中和赎金有关的两页。”
“没错,两页——”
“要赎回的名单可以说非常简练,只写了三行。也就是侯爵大人你,和两位伯爵大人的名字,共计八千金币。‘因为哥特经济落后、石王残虐贪婪,此战过后再无余金,举全国之财力只能赎买三位身份最为贵重的大人’,至于其他的步兵、骑士和其余贵族子弟,贵国的意思是,愿意将他们按照奴隶的价格卖给我国,作为抵债。”
所罗门向着全身发抖的黑鹿侯,很是关切的说道:“按照投降条款,我就是你们之后的哥特王……如果你们那边的贵族经济实在紧张,要不要先打个欠条?毕竟资金一口气挪用太多,周转不灵可能还会出更大的乱子。”
如此……
如此荒谬!
哥特就是以通商贸易闻名,怎么可能出不起区区八千金?别说王室的金库,哪怕他们死的差不多了,随便几家凑一凑,拿出来一万多金币也是轻而易举!
他们这是根本就没对那些士兵上心!这一个个的活人,却比不上他们手头半个金币!
这群蠢货——
“……不用了,陛下。这八千……金币,哥特还是付的起的。”
黑鹿侯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我……不,臣有一个不情之请。陛下您可否将这两张纸暂时借给臣……臣想将它给臣的两位好友看一下。”
“自然,”所罗门王友好的点了点头,“你们以后都是我的臣下。更何况你们三天后就要被送回罗马,那时你们也就知道这件事了,提前几天知道,倒也无妨……”
“你就拿去吧。但记得不要给士兵们说,不然那就伤感情了。”
所罗门王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