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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果真英雄

帝师 来自远方 4490 2024-08-04 10:34:37

正德元年十二月丙辰,北疆之地,又逢一场大雪。

塑风飞卷,三千京卫击鞭锤镫,星夜兼程,过通州、兴州,沿平谷北上。

抵营州中屯卫,卫中指挥使出城相迎。

见到三千京卫衣甲鲜明,粮食充足,兵器不缺,役夫额满,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回去、经谢状元顾榜眼盘剥,心理素质再好,爱国热情再高,也有些扛不住。遇大军经过,难免心中忐忑。

如果顾鼎顾卿开口要人,给是不给?

不给,良心愧疚。

给了,卫中只剩妇孺老弱,连城外山头的贼匪都挡不住,何言戍卫边防。

三人互相见礼,简单寒暄两句,知晓谢丕顾晣臣于数日前北上,如不出意外,现已抵达镇虏营,顾氏兄弟没有耽搁,简单补充清水,当即点兵拔营,冒雪往北。

途中,遇营堡不歇,一路疾驰。至洳河中段,遇数骑快马,皆自镇虏营来。

“见过顾总戎!”

为首者滚落马背,抱拳行礼,道:“日前,千余贼寇突破磨刀峪,占墙子岭,现围攻镇虏营。赵副总兵亲自指挥,三位监军临城督战。如援军再不至,营堡被破,则密云危急!”

验过骑兵腰牌,确认不是鞑靼奸细,顾鼎当即下令,急速行军,务必在傍晚之前赶到镇虏营。

“总戎。”

听到顾卿的称呼,顾鼎牙酸。

就算已经分支,称他一声“兄长”,当真那么难?

“何事?”

“大军行路,携大批粮草,恐难再快。不若分五百先锋,单人双马,携半日水粮,驰援镇虏营。两千人轻车简从,加速行军,以为支应。余下运送粮草,随大军之后。”

“甚好!”顾鼎点头,道“不若本将……”

“总戎身负重责,当在中军。”顾卿坐在马背,与顾鼎平视,抱拳请命,“末将愿为前锋。”

嘶——

顾鼎再次牙酸。

他是总兵官,顾卿是副总兵,的确不假。但他是金吾卫佥事,顾卿是锦衣卫同知,更加不假。

品级比他高,却自称末将,比起不叫“兄长”,更让他头皮发麻。

果然被坑的次数多了,疑心也随之加重?

“既如此,便依顾同知之意。”

顾卿领命,当即点出五百骑兵,均单人双马,斥候更是一人三马。卸下累赘之物,仅携兵器和两块硬饼,连水囊都丢在身后。

“口渴无碍,沿途有雪。”

听到此言,顾鼎不发一语,仰头望天。

以边军的条件要求京卫,是否过了点?

顾卿挑眉,既奉皇命至北疆御敌,自然要按照边镇的规矩。全照京中章程,还打什么仗。

“军情十万火急,末将先行一步!”

话落,顾同知挥鞭打马。

朔风卷过,骏马打个响鼻,扬起前蹄,猛然一跃,跨过地上一截断木,如黑色闪电一般,破开白色雪幕。

黑色铠甲,盔缨鲜红,一息千里,片刻只余一道残影。

“跟上!”

“驾!”

五百骑兵,三十是侯府伯府护卫,当先策马扬鞭,紧追顾卿而去。余者不甘落后,鞭声接连炸响,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雪原。

彤云之下,纷飞的大雪似被煞气凝结。飞溅的碎冰,刹那聚集成片白雾。

“加速!”

顾鼎拉紧缰绳,望着消失在雪中的背影,不禁忆起戍卫北疆时日。

蓟州风冷雪寒,顾侯以罪臣升任卫中指挥,顾鼎顾卿却不得袭职,从军之后,仍要从兵卒晋身。

顾鼎戍卫城池,日夜轮值,每遇游骑扰边,都要拼命。

顾卿自请为夜不收,迎风冒雪,潜入草原,几番九死一生。

不过几年时间,记忆竟变得模糊。

几乎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他重伤昏迷,艰难闯过鬼门关。也想不起,兄弟自草原归来,有哪次不是身染鲜血,满面煞气。

堂上到底拍碎几张桌子,抽断多少根马鞭,已不可追溯。

仔细想想,他和兄弟鞭不离手,和亲爹绝对有莫大关系。

被抽的次数多了,自会产生烙印,以为鞭子是人间利器。以致心慕手追,步上亲爹“后尘”,也算不上出奇。

摇摇头,抛开突生的杂念,顾鼎唤来随军主簿,命其督粮车殿后。亲率两千骑兵步卒,倍道而进,往镇虏营方向飞驰而去。

“遵命!”

主簿应诺,留下一百步卒,三百车夫,驱赶骡马,牵引数十辆大车。

顾鼎扬鞭,骏马超尘逐电,速度丝毫不逊于顾卿。

骑兵尚能赶上,步卒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条腿如何能追上四条腿?

可惜,顾总戎半点不体恤下属,径直策马扬鞭,背影越来越小。

众人不敢抱怨,更不敢拖延,为免军法处置,只能咬紧牙关,奋力迈动双腿,拼老命向前追赶。

走急奔马,潜力无穷。

被逼到份上,两条腿跑出四条腿的速度,硬生生看愣同袍车夫。

“我的个乖乖,眼花了不成?”

坐在大车上,主簿惊掉下巴,连乡音都冒了出来。

这是四体不勤,三五日方才一操的京卫?

转念一想,万事皆有因,必定是心忧北疆战事,爱国之情使然!

志士,英雄!

主簿顿生豪情。

“我等也不能落后!”

将兵志坚,杀敌心切,何愁危急不解,鞑靼不灭!

“快,跟上总戎!”

“是!”

车夫甩起长鞭,声声鞭花炸响。

骡马嘶鸣,几十辆大车同时加速。一辆接着一辆,压过相同的辙痕,茫茫大雪中,竟压出一条五米宽的长路。

此时,镇虏营外墙被泼上一层火油,十几名身穿圆领灰袄,梳着发髻的明人,怀抱不知名的细木,被鞑靼扬鞭驱赶,如走投无路的羔羊,跌跌撞撞跑向城下。

距离尚远,但有千里镜在手,城下人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老少不一,神情中都带着绝望,却不似寻常农人。

“这些人不像边民。”

杨瓒面现疑色,将千里镜递给谢丕。

两息之后,谢状元和顾榜眼得出同样结论。

“难不成是鞑靼截下的行商?”

“未必。”

“为何?”

“蓟州战事传出两月,这个时候,岂会有商人往北?”

虽说富贵险中求,危险系数也不能太高。

这个时候往北,要么被鞑靼抓住,要么被视为奸细。下场都可能是脑袋搬家。

为了金银,当真不要命了?

“这些人九成是商人,却不是当下北上,更不是被鞑靼截住。”

城下之人愈近,杨瓒眯起双眼,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两位仁兄应未忘记,潮河所和密云后卫如何被破,磨刀峪和墙子岭,又是如何落到鞑靼手里。”

“贤弟是说?”

谢迁看向城下,眉头骤然拧紧。

“他们是叛国之人?”

“十有八九。”

“这……不可能吧?”

卸磨杀驴,未免太快了点?

“为何不可能?”杨瓒侧头,笑意未达眼底,“鞑靼骑兵闯入我境,连下数堡,定对边军怀轻视之意,以为强悍无敌,密云怀柔如探囊取物。这些商人,自然没了用处。”

不客气点说,都成鸡肋。

在京城时,见过朵颜三卫的朝贡使臣,对草原上的邻居,杨瓒粗略有几分了解。

壮汉们最注重实际和现实利益。

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历史评说,全都不在乎。

按照惯性思维,这些商人尽过“带路”之责,又被官府抄家,全国通缉,如过街老鼠,纵能活下去,也无法继续行商走私。

再无多大用处,留着也是浪费米粮,不如发挥点余热,做探路的炮灰。

作用不大,浪费边军几支箭矢也是好的。

昔日情分?

因向草原走私才破家灭门,走投无路?

壮汉们分毫不予理会。

真金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情我愿的事,什么交情不交情!

这样的事,谢丕顾晣臣不屑,却不是不能“理解”。经杨瓒三言两语,看向城下,表情中都是讽意。

“背国之人,该当如此下场!”

如果朝廷不义在先,无辜被官员欺压,还情有可原。

分明是先借互市走私,后为鞑靼刺探消息,以毒粮坑害边军,私绘布防图,出卖边民百姓,欠下血债累累。

事发之后,全族获罪,不知醒悟,反倒一股脑的怪罪旁人。

这还是人?

就算是山野禽兽,也知感恩。

吃着国朝的粮,却一刀刀割下国朝血肉,饲喂恶邻,这不是汉奸,什么是汉奸?

“放箭!”

被言官攻讦鞭挞如何?

被同僚弹劾叱骂怎样?

被史官录为罔顾人命又如何?

双手染血,也当扫除奸贼,清算血债!

“放箭!”

边军得令,再无半分顾忌,纷纷拉开弓弦。

锋利的箭矢,闪烁点点寒光。

破风声中,箭雨罩下。

鞑靼骑兵打个呼哨,立即策马后退。

余下人来不及躲避,咄咄声中,接连被钉在雪中。

“啊!”

“饶命!”

“我是明人!”

“饶命啊!”

血红蔓延,惨叫声接连而起。

可惜,叫得再惨,也换不来半点恻隐之心。

“再放!”

这一次,剪光笼罩遁去的鞑靼。

“架床弩!”

不得不说,蓟州镇守太监是个强人。

小小一个镇虏营,竟有两具床弩。虽年代久远,弩身微有残破,但机括未损,上好弓弦,丝毫不妨碍临战破阵。

“江浙剿匪时,我曾见过类似弓弩,威力不下火炮。”

推上城头的铜炮,吓人的成分更多。

对敌之时,真正能发挥作用的,还是这两具床弩。

“开!”

五名边军一起用力,兽筋制成的弩弦寸寸延展。

比杨瓒腰更粗的弩箭,由几人抬着,架上机床。箭头似增大数倍的钢铲,反射冷光,直将夺命。

“放!”

五人一起大喝,床弩发出吱嘎闷响。

绷紧的弩弦骤然弹回,巨大的箭矢自城头飞出,卷着朔风飞雪,直直砸进鞑靼营盘。

“快散开!”

箭矢来势极快,合力千钧。

轰然声响,连续五人被碾成碎肉,数匹战马被拦腰截断。

地面震动,气浪掀起,近二十人倒飞出去,摔倒在地,双耳流出血线,眼前发黑,半天站不起身。

“散开!”

知晓明朝弓弩厉害,万户脸色骤变。

先时攻占磨刀峪和墙子岭,实在太过顺利,一时忘记,边军还藏着这等杀器。到镇虏营后,欲故技重施,未料想,刚一照面,就吃一记大亏。

“又来了!”

城头又起闷响,冷光再临。

嘈杂声骤起,鞑靼惊叫四散。

寻常弓箭,射程有限,伤不到骑兵根本。

两具床弩则不然。

弩弦拉到最大,连凿营盘,顷刻引起一场混乱。

鞑靼骑兵再凶悍,也是两条腿两条胳膊一个脑袋。

面对如此利器,不怕才怪。

“不许退!”

情急之下,万户挥刀砍翻一个逃兵,眺望城头,表情狰狞,如草原狼般凶狠。

视线移到城下,望见两堆燃起的火苗,现出一抹狞笑。

“吹号角,放火箭!”

不到城下,没关系。

只要烟起,顺风吹过冰墙,不愁明军不中招。

“放!”

十余骑聚拢,包着油布的箭头逐一点燃,目标不是城头边军,而是仍在地上呻吟求饶的商人。

“啊!”

箭矢接连落下,火光燃起。

尚存一息者,瞬间成了火人,发出短促哀嚎,刹那全无声息。

火光中,黑烟升起。

鞑靼万户立时一喜,只等墙子岭一幕重演。

五秒后,笑容凝在嘴角。

风向不错,但风力太大,浓烟尚未形成规模,即被撕扯飘散。

确有几丝吹入营堡,但毒伤守军?

无疑是痴人说梦。

城头上,杨瓒挑眉,举着千里镜,看着鞑靼骑兵,嘿嘿冷笑。

离城这么远,放火熏烟,到底怎么想的。不怕风向突变,熏了自己?

而且……

眺望地平线处,杨瓒勾起嘴角,心情更好。

“火雷!”

赵榆立在城头,时刻关注战况。

发现鞑靼骑兵已乱,立刻下令,停止床弩,以简陋抛石机投射火雷。

五架抛石机,三十余枚火雷,俱是谢丕和顾晣臣的杰作。

兵书不是白读,如非条件所限,这两位能发挥创造性思维,把武侯战车造出来。

“抛!”

火线点燃,火雷如冰雹砸落。

伴着轰然巨响,石子碎瓦飞溅,其杀伤力,简直非同一般。

“两位兄长大才!”

“区区小技,不足挂齿。当不得贤弟夸奖。”

谢丕面带浅笑,立在城头,鸾姿凤态,无比潇洒。顾晣臣手按长剑,剑眉星眸,夭矫不群,如苍松挺立。

杨瓒抽了抽嘴角,挺直腰杆,仍差两人半头。

默默转过头,和八块腹肌的文官,相当没有共同语言。

城头上,三位监军谈笑风生,可谓临战无惧,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赵副总兵指挥若定,床弩、火雷、弓箭,三轮一换。

紧张数日,抱定死战决心的守军,心情十分复杂。

说好的沙场血战呢?

预期的拼死抗敌呢?

期望戴罪立功的营州卫官员,更是眼巴巴望着城下,脖子伸长数寸。

照目前情势,战死沙场,荫庇儿孙的美好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鞑靼骑兵却是倒了血霉。

计谋不生效,被城头一顿“狂轰乱炸”,胆气丧失,早无攻城之志。

万户不甘心,也只能磨牙,拿包裹一层坚冰的营堡没辙。

“撤!”

按大额勒的计划,攻占密云才是首要。在此耽搁并无益处。

既然啃不下这块硬骨头,不妨先退一步,挑软的出气。

“如额勒问起,便说斩首五百,烧掉营堡,从容后撤!”

“遵命!”

面都没见,就灰溜溜走人,实在太丢脸。瞒下实情,谎报“战功”,好歹能保存面子。人头不够,到密云多砍几个就是。

可惜,难得发挥聪明才智,想出的计策,完全用不上。

顾卿率领的五百骑兵,已飞驰赶到。

长刀出鞘,骏马口鼻喷出的热气,凝成一片白雾。

刀锋流动寒光,背对夕阳,仿佛残血凝固。

“杀!”

号角声起,五百人横托长刀,呈锥形直扑前敌。

与此同时,城中响起鼓声,营堡门大开。

骑兵步卒鱼贯而出,几名青衣文武当先,在鼓号声中,咬上鞑靼骑兵尾部。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到!”

在鞑靼印象里,明军并不可怕。

然心存死志,弯刀砍下,眼也不眨的边镇文武,着实有些吓人。

俗话说,傻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再凶悍,遇见脖子往刀下伸,就为拉一个垫背的猛人,也会手脚发软。

更何况,不是一两个,而是一二十个。

那滋味,当真是无可形容的酸爽。

心理承受能力不过关,吓跪都有可能。

城下鏖战时,顾鼎领两千援军赶到。

由于速度太快,刹不住车,甭管骑兵步卒,一股脑的撞进战场。

鞑靼惊骇万分。

步卒冲阵?!

如此凶悍的边军,实在少见!

京卫想哭。

自离京之后,这日子过的,实在是无比刺激。

可进都进来了,还能跑吗?

为了活命,干脆牙一咬,甭管是人是马,挥兵器就砍!

两条腿跑过四条腿,还有什么不可能。

鞑靼?

老子不惧!

于是乎,预期的里外夹击,变成三打一。

鞑靼万户一边挥刀,一边破口大骂。

“不讲究!不要脸!明朝人果真奸诈!”

声音有点大,目标过于明显,砍着砍着,万户突然发现,身边空旷许多。

定睛一看,两个黑甲黑马的年轻武将,正一左一右,拦住前方去路。

预感不妙,万户神情凝重。欲调转方向,发现退路也被堵死。两个搭弓持剑的文官,正不怀好意,满面冷笑的看着他。

四人一样的年轻,一样的俊美,一样的英武不凡。

向以狂猛不羁自豪的万户,突觉闷气积胸。

他XX的!都长这样,是要作甚?

明朝选官果真看脸?!

握紧弯刀,万户大吼一声,直向前方一名武将扑去。

这个长得最不像人,必须砍死!

顾卿策马迎上,雪亮刀锋擦过,发出刺耳声响。

顾鼎为兄弟掠阵,不由对万户生出一丝敬佩。

四个人里,这位煞气最重。不假思索,找最凶的拼刀,是条汉子。

纵是敌人,也可称一声英雄!

城下,喊杀声震天。

城头上,杨瓒放下千里镜,颇有些苦恼。

他是下去,还是不下去?

谢兄和顾兄持刀上阵,对阵鞑靼,同为监军,还是需要走一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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