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声听到陆清说看到了小舅舅,他顺着陆清说的那个方向看过去,在一队民夫中果然看到了陆鸣。
听陆清说,小舅舅陆鸣应该是去了四十里外的漠河修建河堤去了,漠河堤坝离宋家村很远,离小云亭也不近,难道是消息搞错了?
陆清道:“是我眼花了吗?”
“不是,那就是小舅舅。”宋声道。
一般来说,徭役服役的地方和分配到的活基本都是定了的,里正给的消息不可能错。若是消息有误,万一家里人前去看望,却找不到人,会忍不住多想,这人是不是已经被差役磋磨死了,不然这?
令人担心不说,官府也怕家里来人闹。
差役不准他们在民夫干活的时候上前说话,只能站在边上看着,等中午放饭的时候才能把人喊过来说会话。
但一两句话的功夫中午的饭食可能就被抢光了,所以宋声这次来给他爹带了饭来,主要还是家里人担心,他爹年纪大了,这服徭役的活不好干,能补一点是一点。陆清摸了摸兜里的两个鸡蛋,还好带了两个的,公爹和小舅舅刚好一人一个。
抬木头的民夫走过去三四队,宋声在第五队人里面总算找到了他爹。
小舅舅年轻力壮,看上去状态还好,宋声他爹的状态要差很多。
这会儿他们不能上前与他搭话,叫旁人看到了会以为他在偷懒,宋声和陆清只好等着中午放饭的时候叫他。
两人站了没多久,看到从不远处走过来两个人,一个人看起来像是管事的,正骂骂咧咧的训人。
“不是都说了让你注意点,那河水湍急的很,昨晚还下了场雨,早上开工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这下好了,又死了两个,你让我怎么跟王爷交代?”
“是是是,都是小的办事不利。王爷面前还得请王管事替小的美言几句,这事我以后一定注意。”
“这话你都说几遍了,回回都是一定注意,上次整个船都翻了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别以为都是徭役,他们的命就不值钱,这每年徭役上报的死伤人数也是有限的,弄个一回两回也就算了,这次又死了俩,你让王爷怎么跟上头解释?”
旁边被骂的人一直点头哈腰的应着,他的脸色也不好看,还得卑躬屈膝的赔罪。
“你之前说人手不够,王爷都破例征调了一批民夫过来,怎么进度还是这样慢?这都多久了,还没建好!”
“王管事,实在不是小的不尽心,这条河行船本来就危险,那圆木又长又粗,往船上一放,这吃水严重不说,走到河中心容易偏。而且一次只能放一根木头,放的多了船更容易翻。自从上次翻船事故之后,改用民夫用脚力抬了,可您也知道,即便是两个民夫抬一根,也要绕过半个河才能过来,这时间确实是没法子再短了啊。”
小云亭往后几里就是山,山上树木郁郁葱葱,树木粗大,有很多都长了百年有余,陈王建的宫殿就是用这山上的陈木建的。
只是这山跟小云亭中间横亘着一条大河,河水因为河床倾斜较大的原因,水流湍急,行船十分不便。景朝北方造船行业并不发达,所以就只能用人力搬运。
陈王府的王管事因为这事操碎了心,今天早上河面结了冰,便有人提议尝试从冰面上运木头,结果不慎掉下去两个民夫淹死了。
他愁的头发都要秃了,前两天卢县令还来问过民夫伤亡的事情,今天又出了这种事。
本来嘛,卢钰只是一介小小县令,怎么敢跟王府过问这种小事,他虽是王府一介管事,无品无级,但走出去仗着王府的光就算是六品地方官都得好声好气的跟他说话。
可这个卢钰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没什么办法,见到人家还得陪着笑,谁让人家姓卢呢?
不过他姿态放的低,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姓卢,是范阳卢家的人。
连陈王都不敢正面跟卢钰对着干,因为人家不仅姓卢,娶的夫人还是清河崔氏的娘子,要知道宫里头如今最得宠的那位娘娘可就是姓崔。
据他从王爷那了解到的消息,卢钰是卢氏正统嫡枝一脉最出色的后辈,这县令一职也就是个过度,在这里做出点功绩来,到时候回京就能名正言顺的往上升了。
也不知道当今皇帝是不是有意为之,给陈王的封地在这里,还把卢钰安排到这里做一介小小县令。
不过这些朝堂士族之事跟宋声沾不上边,他现在正思考着刚才王管事他们说的话。
“差役大哥,我记得小云亭后面的那条河是丛元河吧,咱们这建宫殿的木头都是从河对面运来的吗?”
差役平日里就是当个监工,看谁不顺眼了,上去吼两句,但凡有敢顶嘴的直接拿鞭子抽。
你这活说清闲也清闲,见宋声跟他搭话,他看在刚才那几文钱的份上,说道:“可不是嘛,那条河也是邪门,一过船就容易翻,这木头可不好运。”
就这一会儿工夫,宋声看到不远处有人抬了几个桶过来,里面装的是糠米混着煮的饭,还有一桶萝卜汤。
不过萝卜汤里面没几片萝卜,一点油花都没有,纯粹就是喝个饱取个暖。
糠米煮的饭也稀稀拉拉的,放到宋声曾经的时代大概就是猪食。
但没办法,要是实在吃不下去,那就只能饿肚子。寒冬的风冷得厉害,大部分人手上都皴裂了,如果再抢不到一点热饭吃,就更没力气干活了。
差役看到你不干活,手上的鞭子跟着就来了。
所以即便这饭很差,刚一抬过来还是被一抢而空了。
宋老三这两天累的厉害,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腿脚都没有那么轻便了,轮到他去桶里盛饭时,只剩个桶底儿了。
他叹了口气,暗自埋怨这身子骨不争气。
吃不饱下午就干不动活儿,晚上还会发冷,第二天就更抢不动饭了,然后接着吃不饱,干不动活,挨鞭子。这是一个死循环。
好在这次徭役已经过去十天了,他在这完全是数着日子过的,就盼着这徭役赶紧结束。
让他从人群中端着个碗出来时,听到了宋声的声音。
宋老三身体忽然僵了一下,莫不是自己出现幻觉了,怎么好像听见了儿子的声音?
他似是不相信似的转过身去,不远处站着的两人不就是他的儿子和夫郎吗?
宋老三抑制不住的欣喜从眼底溢出,他快步走到宋声面前,说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家里人担心你的身体,今天刚好休假,我过来看看你。”宋声道。
陆清把给公爹带的吃食拿了出来,饼子一直在怀里暖着,还热乎着。
宋老三接过饼子三两下就吃了大半个,像是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了。
“爹你慢点吃,还有。今天出门奶奶让给你带了好几个。”宋声一手拍在他的背上,给他顺了顺气。
“相公,公爹,你们先聊着,我去找一下我小舅舅。”
宋老三闻言道:“你小舅舅也在这儿?”
陆清点点头,“我刚才看见他了。”
“最近好多人都去河边搬木头去了,听说还有几个人掉水里没回来,你跟你小舅舅说让他注意着些。”
陆清点了点头,准备过去另一边找陆鸣。
宋声叮嘱道:“你看着点路,等会儿我去找你。”
这地方有些大,还是在建中,地上虽然没有什么钉子,但有很多尖尖的木屑和木条,还是容易扎到脚绊到的。
陆清点点头说知道了。
他过去之后宋老三一边吃一边跟宋声说话,“我们来的比较晚,还算幸运,负责把木头搬到需要用的地方。听说来的早的那一批都被派去伐木了。”
“刚发下来的木头还要剥皮晾晒,从河那边运过来,中间隔了条河,不大好运,听说好几个人都折在那儿了。”
宋声听他爹说完,眉头微皱,问道:“就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吗?用人力绕半条河把木头搬过来,照这进度,再过半个月都干不完。”
“谁说不是呢?不过就算干不完,这徭役最多也就二十天,已经熬完一半了,剩下的咬咬牙坚持熬完就解脱了。”
宋声看着眼前他爹瘦的有些憔悴,嘴巴干的起皮,脸上泛着一丝冬天北风吹过的焦红,后面的背更佝偻了几分。
“爹,明年我下场考试,等考上了秀才,咱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哎,我娃有这信心就行!”宋老三一听宋声说这话,本来陷进去的眼窝突然精神了几分,他就爱听儿子说这种话。
仿佛宋声一说这话,他就觉得自己儿子已经考上了秀才似的,从心里到眼里都是高兴的。
他们俩正说着话,陆鸣跟着陆清过来了。
陆清在蹲着吃饭的人群里喊了好几声小舅舅都没人应声,转过一个拐角后看到有几个人在围着打架,他走上前去一看,打架的主角之一竟然就是他的小舅舅陆鸣。
陆鸣身形健壮,旁人跟他打架不一定能讨的便宜。
看到陆清来了,陆鸣下意识把伸出的拳头收了回去,对方看他收了手,趁机一拳挥了过去,陆鸣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外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总不能继续打下去,陆鸣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里仿佛写着,你给我等着几个字,然后拉着陆清走了。
陆鸣打架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中午抢饭的时候那个人没抢过他,剩下的饭不够吃了,便跟他打了起来。
因为吃食不够分打架在服徭役时是件很常见的事,只要不被差役们发现,大家基本上都私下解决。
陆鸣打起架来很容易发狠,看起来有点吓人,不过他在陆清面前扮演的一向是个老实肯干的形象,这次也是意外,被他看到了发狠的一面。
不过好在陆清没多问,只是一个劲儿的担心他。
“清哥儿,你怎么过来了?”陆鸣问道。
“小舅舅,我今天跟相公一块过来看公爹,没想到竟然看见了你。还好今天带的饼子够多,咱们往那边走,去找相公,一会儿你也吃点。”
“你们带饼子来了?!”陆鸣本来就食量大,在这即便能抢到饭也吃不饱,如今一听到有饼子吃,双眼都冒光了。
“嗯,早上奶奶给我们装了好几个,在我怀里暖着呢。咱们去那边没人的地方吃 ,别叫人看见了。”
虽然大多数服徭役的都是良民,但大家都是吃一样的饭,到陆鸣和宋老三这却能吃到家人送的饼子,难免有人眼红嫉妒。
所以还是避开一下,免得被有些人盯上给他们找事儿。
陆鸣和宋老三一人吃了三个饼子,又吃了一个鸡蛋,才勉强吃饱。
本来张杏花准备这么多饼子是打算给儿子留着让他慢慢吃的,没想到陆鸣也在这里,俩人一顿给解决完了。
不过看到人还好好的,尤其是他爹宋老三,瘦是瘦了些,但精气神还在,宋声多少放心了些。
陆鸣还行,不过由于连日里劳累,再加上天寒地冻的没休息好,下眼圈也是一片青黑,看着瘦了不少。
两个人走的时候,陆鸣叮嘱陆清:“回去给你祖母还有你爹捎个话,就是说我现在在小云亭,没什么大事,人好好的,让他们别担心,再过几天徭役结束就回去了。”
陆清点点头,至于宋声,他知道回家该怎么说。
从小云亭的地界出来,宋声道:“现在时间还早,我想去后面那条河边看看。”
“去河边?河边有什么好看的?不是说才刚掉进去两个人,相公,河里会不会有水鬼呀?”
“有,到时候水鬼看你长得好看,把你捞去当夫郎。”
陆清睁大了眼睛看着宋声,意识到相公在跟他开玩笑,他转头嗔怪道:“相公就会胡说,根本就没有水鬼。就算是有,我也不会去给他当夫郎的,我只给相公当夫郎。”
宋声被甜到了。
“嗯,你说的对,你是我的小夫郎。那我的小夫郎,怎么说,陪不陪我去河边?”
陆清笑道:“去去去,相公去哪我都陪着去。”
两人一路朝着丛元河走去,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到河对岸隐隐有民夫在搬木头。
宋声大概估算了一下河的宽度,心里头有个从河对岸运木头的法子渐渐成型,不过他还要回家画下来仔细琢磨琢磨可不可行。
若是可行,从河边运木头的民夫能节省一大半出来投入到其他活计里面,这样宫殿的修建速度就会加快一大截儿,没准还能早早结束这次徭役。
此时的卢钰也在为此事头疼,他刚知道因为从河对岸运木头的事又损失了两名民夫,因为此前翻船的事他已经到王府登门拜访过,将此事说与陈王听了。
可没想到才短短几日,又死了两个民夫。
卢钰十分生气,虽然他在这个县令的位置上做不久,但在其位谋其政,既然现在这个线归他管辖,那就要为百姓解决问题,为大家谋福祉。
一来是为百姓考虑,也是造福江山社稷的事。二来在这里做出一些成绩后,也不枉祖父把他安排到这里的苦心。
所以卢钰即便十分生气,但仍然清醒的知道如今当务之急不是找陈王的麻烦,而是怎样才能有更快捷的法子把木头运过来,减少伤亡。
陈王是当今圣上的第三个儿子,封地却在这么偏远的宜州,也许是对陈王这个儿子的补偿,听到他要在这里建宫殿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追究。
陈王强行违反律法征调民夫做徭役,这件事自有朝堂上的人弹劾他,但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态度,万一是纵容,这宫殿还是继续修下去,那运木头的事没得到解决,依旧是一番无用功。
其实卢钰也想过很多方法,比如换个地方,不用小云亭后面山上的木头,改用别处的木头。
可即便是别处的木头,距离这也有一二十里远,而且运送过来的道路并不平坦,这样耗费很大的人力,跟现在没什么区别。
每次想到这儿,卢钰都想把陈王骂一遍,为什么就非要选在小云亭修建宫殿,换个别处方便的地方不好吗?
如今这徭役最多二十天就要结束,宫殿全部是二十天之内就可以完成的,若这件事情不解决,后续陈王再征调民夫和工匠,那就更劳民伤财了。
这边宋声从丛元河回去之后匆匆吃了点饭就进了屋里。
出来带的饼子,其实有他和陆清的午饭,但看他爹和小舅那么辛苦,便索性把带的饼子都给他俩吃了,他和陆清是一路饿着肚子回来的。
吃过饭之后进了屋他就开始拿出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很快一个细长两头带机关一样的图跃然纸上。
他不是学绘画的,图画的并不精细,但原理他很清楚,前世学的物理派上了用场,他大概计算了一下,这个装置如果做好了,从河对面把木头运过来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不过这个东西他不知道工匠能不能做得出来,毕竟这个世界条件限制太多了,还是得找工匠问一下可不可行。
陆清不知道他在纸上写写画画是在弄这个东西,他不识字,相公的书他都看不懂,这会儿以为相公在复习课业。
他坐在一边安静的缝衣服,之前买的布料已经剪裁好了,这几天有空他就缝一点,到现在只差一个袖口就全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