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秋一时间有些恍惚,然而很多经年缠绕的谜团又变得清晰起来:小时候回英国时,爷爷对他的过分宠爱,奶奶对他的刻意冷淡,还有亲戚们的奇异目光。
爷爷去世后,孙辈中唯有自己得到了他指定的大笔遗产,这是不是也算是他在人生最后关头的良心发现?
很小的时候,父亲对他还很好,但好像就是十岁那个时间点,他忽然宣布和爷爷决裂,和母亲开始了漫长的口角,对自己射出仇恨的目光……对了,就是那个时候,闻杰睿发现自己的妻子和父亲私通,发现孩子并非亲生……
而且这也完全是关晴彩能做得出来的是,为了在大家族母凭子贵博取一个地位,爬上公公的床。
所以自己从小到大遭遇的那些冷漠和敌视,都有一个再明白不过的缘由。为什么他总是被推来推去,为什么他失踪了没有一方来找,原来他们早就不想要自己了。
十岁那年追不上的车,也许父亲和母亲就坐在车里,冷冷地看着他追啊跑啊,摔跤、爬起、又哭着跌倒,口中说着:“他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他努力学习,努力扮演一个讨父母欢心的乖孩子,原来只是滑稽的独角戏。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其实早就被遗弃了。
“裴渡说的是真的吗?”闻秋拽住闻杰睿的衣领子,“你告诉我!”
望着闻秋通红的眼睛,闻杰睿再也无法逃避,嘴唇颤抖着说:“是……”
说完这个字,他魁梧的身躯都好像被重拳击垮了,不得不靠何羽搀扶才能勉强立着,一张面孔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岁,泪水顺着眼眶滑落下来。
“这不是我的错,我也是受害者……”他喃喃道,“是那个贱货勾引了我父亲,是父亲背叛了我。我也宁可没发现过真相,小秋,你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我对你多好?我是真的希望你是我的孩子……”
闻秋望着他,看着他口口声声说不是他的错,那些冷漠和敌视是真的,那些懊悔的眼泪也是真的,这不过一个是逃避责任和现实的男人。
可是自己呢?就活该承受这些吗?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又没有办法自己选择,就这样被生在了世上,为什么所有的代价都要他来承担?闻秋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你说过不会原谅,”这时裴渡轻轻说道,仿佛魔鬼的耳语,“闻杰睿足足骗了你二十多年。”
闻秋恍然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他很陌生。他头脑里一片嗡鸣,他觉得自己该吃点药,可是又没有什么力气,原来伤心到极点是这样,所有的念想都变作了一片荒芜。
何羽再也忍受不了了,上前一把推开裴渡,“够了,裴渡!你明知道这对他伤害有多大,为什么还要告诉他!他现在除了父亲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你收手吧,不要再利用他的不幸了!”
“利用他的不幸?”裴渡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你们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我和秋秋之间的矛盾,就凭你们这样的卑鄙小人,也配再次站在他的身旁?”
够了,好吵,都闭嘴!闻秋捂着耳朵,嘈杂的声音针扎般刺着他的脑袋,他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可为什么这群人还在吵个不停?!
“秋秋……”裴渡想要来握住他的手,这不过是一场天平上的较量,而显然他抛出了足够重的砝码,足以让天平倒向自己一边。他也许做得不够好,但只要闻杰睿更坏,那么闻秋最后还是不得不选择自己。
“啪——”
回应他一厢情愿的期待的,是一声响亮的耳光。
闻秋打了他,这个看到他受伤都会难过到落泪,从始至终崇拜着、爱慕着自己的人,对他动了手。
“所以你也一直都知道真相是不是?!所以在你看来这也不过是一个可以操控我的手段是不是?!”闻秋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道,“裴渡,我对你太失望了。”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野火般的仇恨,烧尽了鲜绿的原野,这是裴渡此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像是灵魂都留下了无法痊愈的烫伤。
丢下这一句话,闻秋没有再看他,转身扶着闻杰睿,和他一起离开了别墅。
冥冥中裴渡感觉到,好像就是这一刻,他彻底失去了心爱的人。
像数学一样简明清晰的定理失效了。闻杰睿明明是“更坏的”“骗了更多的”,可是闻秋依旧选择了他。
他会用好多年才会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而此刻包裹着他的心的,只有难堪、迷惘、痛苦、和无可挽回的绝望。
/
回到了车里,闻杰睿脸上逐渐涌起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闻秋:“小秋,小秋……你原谅我了吗?”
“其实在我心里,我早就把你当成了儿子,我们还是血脉相连的啊……”闻杰睿老泪纵横地说道,“过去是我的错,是我做得不对,今后给我机会,我会用尽一切对你好……”
闻秋只是偏过头,目光涣散地望着一处出神。他忽然问道:“去年5月30号,何羽带我去看别墅新家的那一天,你忽然出现在那里,是不是也是裴渡的安排?”
闻杰睿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驾驶座上的何羽就冷笑出声:“当然,你以为这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吗?他早就看透了我的计划,早就在暗中和父亲联系,好离间你我——我们都不过是他掌中的棋子罢了。”
“哈……”闻秋空洞地笑了笑,果然如此,真是好算计啊。
那天他好像和今天哭得一样悲惨,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明明想着要分手,又不得不绝望地向他求救。而裴渡就像天神一样降临了,将他拯救出悲惨的世界,他说爱自己,为自己戴上指环,还说要追自己一辈子。
可是世上哪有这样爱人的啊,即使到了最后,裴渡依然是牌桌上最冷静的赌徒,捏着底牌按兵不动,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他就是浑身发冷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才想到了要逃离,在裴渡身边多待一秒钟,他又能生出一百种方法让自己沦陷。
何羽转过身,很认真地说:“小少爷,你选得对。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只要他想,他能一边把你玩死,一边让你对他死心塌地。”
想到过去几个月的种种,闻秋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连李天畅都看出了不对劲,要他保护好自己,然而他就是傻傻的沉溺在恋爱的幻想中,觉得自己找到了全天下最值得托付的男人。
他最恨的,就是自己那样地相信裴渡,是因为那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才让裴渡随心所欲地操控自己。
“还有,你知道吗?我之前调查过你所谓的前夫,”何羽继续道,“就在我快查出真相的时候,他找人制造了一场车祸,险些把我撞死。我真的不知道他能够做出什么来,所以不得不放弃了调查。还有雁城监狱的大火,死了十几个囚犯,全是当初义龙会的人。还有裴至轩,那可是裴渡的生父啊,在自己家里被发疯的妻子开车撞死,你真的没怀疑过吗?那些惹过你的人全都不得善终,裴渡有给你展现过他的手段吗?”
闻秋捂住了耳朵,“别说了……”
“何羽,别再刺激他了!”闻杰睿一把心疼地搂住儿子,慢慢地拍着他的背,“没事了小秋,有爸爸在,以后谁都欺负不了你。”
闻秋靠在他的怀里,睫毛上挑着一颗泪滴,眼神却空洞而漠然。他们都是在利用自己的不幸,但他何尝不也是在用自己的不幸去裹挟他们。
这群狗逼玩意儿,他谁也不想再相信了,谁也不想再依靠了。他只想快一点成长,快一点变强,直到有一天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从容不迫地立足于这个世上。
/
小知了的治疗还剩下最后一周,《人界七巡》的剧本也终于完成,闻秋把剩下的事都细细地交代给了陆冰,并追加了一笔300万的投资——用的是他自己的钱,当初那笔1000万镑的遗产,闻杰睿也瓜分走了一部分,现在全都交还给了他。
“我们还没有去大草原,你就要走了。”咖啡厅里,陆冰拖着腮很遗憾地看着他,“降临的那一幕拍出来会很美,可惜你不能第一时间看到了。”
可是我已经对着那幅画想象出了全部的细节……想到那幅名为《人间》的画也是裴渡送给自己的礼物,闻秋的心就感到一阵细小的针扎般的疼痛。
“而且地狱篇去哪里拍摄还完全没有思路,我不想用太多CG特效,又贵又难看。”陆冰烦恼地咬着吸管,闻秋是非常棒的合作对象,有钱、有想法、有行动力、还能抗事,这么一个人要走了,剧组的半壁江山都塌了。
“我只是去英国了,又不是撂挑子不干了,”闻秋微笑道,“我已经做好了环游欧洲的计划,到时候如果发现了合适的取景地,就请全组过来玩。”
陆冰被他的财大气粗震撼到了,抓着闻秋的手晃了晃,“说好了啊!”
两人叙了很久的家常,聊电影、聊生活、聊圈内八卦,唯独对闻秋为什么要放弃学业事业离开只字不提。天色渐渐晚了,陆冰就见一个戴着眼镜、成熟英俊的ALPHA出现在咖啡厅门口,明明看起来是个事业有成的精英,却甘当司机的角色,尽职尽责地过来接人。
闻秋也不知道离开后何时才会再回来,下次和亲爱的朋友们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有些感伤,和陆冰拥抱作别,小个子的女生安慰地拍着他的背,“我会把《人界七巡》献给你,就放在电影的最开头。这样后世的人们就会说,那个伟大导演的处女作,是和同时代最伟大的编剧一起拍的。”
“好,我期待着那一天,”闻秋微笑道,“我们在顶峰相见。”
陆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怅然地靠在椅子上,她没有告诉闻秋的是,之所以要把电影献给他,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更是当她拍摄这部电影时,在主角身上投射了太多闻秋的影子。
神子本来有一颗如琉璃般通透无暇的心,却在人间沾染了七情六欲,因为沉重的执念而无法飞行,因为爱而生忧怖,因求不得而生怨憎,最后心碎裂而亡,落入了地狱里。
《人界七巡》是一个关于爱的、无可救药的悲剧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