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秋并没有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事实上他今天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行程:萨里爵士也来看了他的演出,并且约他小聚。他是德高望重的著名剧评人,对年轻人又总是充满耐心倾囊相授,闻秋渴望这次见面的机会很久了。
助理驱车带他们前往郊外的爵士府邸,闻秋问了小知了最近的课业,小知了就乖乖巧巧地回答了,他是个从来不让人操心的孩子,而且小小年纪就表现出远超于常人的智商。
尽管如此,闻秋还是去哪儿都把他带着,比如这场拜访,对孩子来说的确有些晚了。可是他又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别人带,似乎是小时候亏欠太多的缘故,他总是想要尽可能地陪在孩子身边。
路途漫长,伦敦又在无止境地下着绵绵细雨,闻秋按了按额头,强打起精神打开平板,打算把等会儿要说的话先过一遍。
还有明早要去学校处理一些毕业相关的手续,晚上有必须盛装出席的家族聚会,中间抽空和国内那边对接一下电影进度,然后还要找时间去医院看看闻杰睿……
这四年他几乎都是这样忙过来的,忙着事业学业,忙着应付家族和追求者们,忙着照顾孩子……忙碌,但同样充实,取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成就。他现在走出去,不仅仅是某个大家族的私生子,更是一个手握作品的编剧,一个成功的影视投资人。
这样充实且强大的感觉让他满意,因为他永远不会忘记四年前他逃离国内时,有多么愤恨于自己的弱小,永远忘不了和那个男人相处的两年里,他有多么惶恐和自卑。
所以他要不断变强,绝不松懈,永远都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一片安静中,车子驶过被雨水打湿的街道,终于远远地能看见爵士的府邸。
“到了,比约定时间还早半个小时。”助理将车泊在路边,回头问道,“是现在就过去还是……”
她忽然噤了声,因为发现闻秋倚着车门睡着了。闻知尧靠着爸爸的肩膀,安静地在平板上看故事书。
听到询问,他举起手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悄声道:“等会儿再去吧,爸爸太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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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闻秋正忙碌着准备毕业材料,忽然接到了医院的电话,护工很焦急地喊道:“快来医院一趟!”
闻秋的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忙问:“怎么了?”
“闻先生吵着要见您,不然不肯吃饭。”
“……”闻秋拳头都捏紧了,还是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了,我中午就来。”
闻杰睿本来就有点那个,年纪大了之后更是变得像小孩子一样的脾气,得要人哄着。闻秋让保姆炖了点虫草老母鸡汤,中午一并带到医院去,谎称是自己亲手炖的。
闻杰睿不疑有他,连忙喝了一大盅,喝得满头大汗,直夸他的手艺好——其实他哪里尝得出好坏呢,自从突发心梗住院后,他就不大有味觉和胃口了。
闻秋沉默地坐在床头,看他病弱不堪、陷在病榻里的样子,无比鲜明地感受到他的生命力正在流逝。他已经很少再去想过去那些亏欠,只是感到淡淡的怜悯和不舍。
“我大概真的活不久了,”闻杰睿一万次地叹气,眼眶微微湿热着,“这世上就是舍不得你和小知了……”
“嗯。”闻秋听着,低头翻看着他的病历,看着那一行行直线恶化、触目惊心的数字。
“我呆在这里真是寂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还是要回家去,回咱们雁市那个家,将来死了就埋在白桦林下面,我就没有遗憾了。”
闻秋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抬头看他。
闻杰睿微笑道:“你的事业不也大多在国内吗?是时候回去看看啦。”
“……你知道我不想回去的原因。”
“凭什么?就因为那个人在国内,所以要害得我们有家不能回?”闻杰睿愤愤道,“已经过去四年了,小秋,他对你的影响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大。”
闻秋垂下眼睫,仿佛是在思索,闻杰睿咳嗽了两声:“小秋,死之前我还想去雁城老街逛逛,你记得吗,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家面馆……”
“知道了。”闻秋打断了他无止境的怀旧,“等你身体好一点了,我们就动身。”
“好,那说定了。”闻杰睿心满意足,招了招手,要护工继续喂他喝剩下的鸡汤。
闻秋离开医院,颇有些心烦意乱,他答应得很干脆,但心里远没有那么果断。裴渡的影响没有那么大?开什么玩笑,前两年总是不间断地梦见他,又哭着从梦里醒来;好不容易才治好的抑郁症,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卑微和痛苦的泥潭里挖出来;听到任何一点关于他的消息都会心跳如擂鼓;更不要提这些年来的发情期他都是怎么度过的……
他看了看表,还有时间,便让助理直接开到了一个地址,那是一个艺术家们聚集的街区,也是他的好朋友蒋明欣居住的地方。
蒋明欣也是四年前过来留学的,而且选择了和他同一所大学——他其实就是不放心想来陪自己。现在他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他的画作已经挂在了不少画廊、美术馆和收藏家的墙壁上。
和以前一样,开门就看到蒋明欣围着围裙、拿着刷子在画布前挥舞,脸颊都沾上了颜料,染成橘粉色的头发亮晶晶的,那边沙发上摊着他的艺术家男友,正裸着上身呼呼大睡。
“Honey好久不见!”蒋明欣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久不见,新发色很好看。”
“那可不是,我自己染的。”蒋明欣得意洋洋,又踹了地上那摊男友一脚,“Steven还说不好看,他有什么审美啊他!”
闻秋身上是某大牌春夏款的高定,但毫不介意被弄脏,寒暄两句过后他随意拉了个垫子坐下来,就好像还在当年的江大校园里一样。
他说了闻杰睿想要回国的事,其实他自己不能说没动那个心思,毕竟这些年他一直在用中文创作,他的作品他的事业很多都需要国内的土壤。
“那就回吧。”蒋明欣盘腿坐在他对面,想也不想就道。
“可是……有时候我会害怕想起过去,”对着好朋友,闻秋直言不讳心里的担忧,“我在这里好不容易重新开始了生活,小知了也在学校里交到了好朋友,我怕回去后又会变成过去一样……”
“不可能。”蒋明欣笃定道,“过去的你什么都没有,才会被人吃得死死的,现在的你什么都有,怕他个吊?除非——除非你还喜欢他,还会被他轻易影响。”
闻秋低着头,玩着垫子上的须须,没有回答。当年吵得最凶的时候,他也没说过不喜欢那个人,恨并没有浇灭爱意,只是烧得和爱意一样汹涌。
“是啊,我还喜欢他,所以我不想回去,”闻秋抬头看他,“你能理解吗?”
“哈……”蒋明欣倒没想到他承认得那么干脆,闻秋比他想象得要更加长情,但也比他所知的任何人都要绝情。
当年《埋我之地》在英国首映的时候,闻秋是和他一起去看的,这部电影改编自他的剧本《埋葬玫瑰花的地方》,可以说是陆甲又一的巅峰之作,全球票房大火。
结果他们刚看了一个开头,看到屏幕上跳出一行大字:“谨以此部影片,献给我挚爱的秋。”闻秋就猛地站起来,当场离了席。
那部电影使闻秋声名鹊起,然而当事人却从来没有将它看完过。他可以仍喜欢某某人,但也仅此而已,他可以不听不看不想,将某某人拉进人生的黑名单里。
“你其实不用担心,真的见面了,那边肯定比你还慌乱呢。”蒋明欣笑着说,“真的,他绝对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拼命想把你追回来,不想试试看嘛?”
闻秋干笑了一声,觉得他描述的那个场景很滑稽,也不现实。他记忆里的那位永远是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他可以不动声色地谋划好一切,自如地操纵和利用别人。
蒋明欣却不是乱说,因为他真的见过裴渡的那一面——那是四年前,闻秋离开后不久,裴渡突然找到他,说要请求他做一件事。
看到那时候裴渡的样子,蒋明欣真的吓了一跳,ALPHA看起来无比颓废,头发凌乱、眼眶青黑、下巴长出了青茬,身上染着烟草和酒精的味道。
他所请求的,是花钱送自己去英国留学,这样可以顺便照看一下闻秋,因为他实在担心到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又不敢跑过去亲自看一眼,怕惹人厌恶。
蒋明欣对他能有什么好脸色,当场就骂道:“你自己把人作跑了,现在还来假惺惺装什么好人?现在看到闻秋一个人放弃学业躲到那么远的国外去,你满意了?!”
说完了他又有点怂,毕竟他可是在指着鼻子骂裴渡啊!但是男人并没有动怒,只是哑着嗓子疲惫地说:“你说得对——所以你答应了吗?”
“我可以答应你去,而且不用你的钱,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
“把那副画还给我,就是那副《爱》!”
“不行。”裴渡想也不想就否决了。
“为什么不行,那是我送你的,条件就是你好好对闻秋,但是你做到了吗?”蒋明欣叉着腰,咄咄逼人地说,“你把画还给我,我就去英国,否则门都没有!”
僵持的结果当然是他胜利了,蒋明欣仍记得裴渡来还画的那一天,那痛苦和决绝的样子,让他都有些于心不忍。有时候他瞅瞅这俩人,明明是彼此相爱的,不知为何要折磨彼此到这个地步,但是他作为闻秋的朋友,当然要坚定地站在朋友这一边。
“所以说回去吧,不用担心,想想你现在有多少追求者吧我的大美人,”蒋明欣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道,“只要你不给眼色,那群ALPHA一点机会都没有,区区一个前男友算什么,就当他已经死了。”
“嗯……”每次和他聊完,闻秋心里都感觉轻松很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担忧过度,毕竟在国内的最后那段日子里他的精神病得很重,记忆或许会过分夸大那时的痛苦。
其实现在想想不就是失恋吗?能有多大事呀。
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习惯了一个人扛起所有。这四年里他剔除了裴渡的存在,而且活得比过去更好。
回去他又认真征询了小知了的意见,小知了猛点头,因为他最喜欢吃爸爸做的中餐了,而幼儿园里的西餐总是不好吃。想到那个充满美食的国度,他的口水就要流下来。
于是万事俱备,闻秋将回国放在了日程上,这个七月,他以优异的成绩从英国最好的电影戏剧学院毕业,带着闻杰睿和小知了一起回到了雁市。
除了当自由编剧以外,他目前还经营着一家自己的电影公司,并且主管着家族名下的青年艺术家发展基金会。这几年来,他资助了不少国内外的青年艺术家,帮助他们更轻松地走上艺术道路;也慧眼独具地投资了好几部新锐导演的作品,几乎每一部都取得了成功。
因为当年自己吃过的那些苦,所以他才想着要为后人栽树。过去是裴渡庇护和牵引着他前行,现在的他也终于能为别人撑开一片绿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