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泓坐到婉凉的对面,“姐姐有故事?”
——老板说过“不如拿这句话去问问别人”。
婉凉猛然抬起头来看向他,旋即笑了起来,声音和银铃似的,“谁没有故事呢?”
“特别是——”婉凉玉手捻起茶杯,“像我这种死得早的。”
林泓没有想到她会说自己已经死了,歪着头看她,“姐姐倒是个明白人。”
“明白鬼吧。”婉凉呷着茶,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
林泓笑了笑,“那姐姐的故事讲还是不讲?”
“林公子肯听,我当然愿意讲。”婉凉放下茶杯,“我一个禁脔连别人的故事都不配倾听,难得有人愿意听我的故事,我怎能不把握机会?”
林泓不置可否。
婉凉苦笑,“总之,活得没趣,身不由己,连爱情都不配拥有。”
婉凉伸出玉手,看着自己的指甲,“我的故事大抵就是难得勇敢了一次吧。”
“愿闻其详。”林泓注视着她,等她说下去。
婉凉笑着,“私会良人,为此殒命。”
大徵朝的奴隶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徵律疏议》卷二十三载:“奴隶身系于主,生死由主……淫自家部曲妻、客女、奴婢无罪。”(注1)主人可以任意殴打奴隶,甚至不用报请官府,就可以杀死他们。
如果婉凉身为禁脔却还敢私会情人那确实称得上勇敢。
“遇见他,是我之幸,哪怕身死。”婉凉的眼神有些空蒙,像是浸在回忆里,嘴边还带着笑,“想到我爱的人都还活着我就知足了。”
“姐姐令人钦佩。”林泓突然觉得自己词乏。
他家自然也有不少部曲、奴婢,他也是知道他们的难处的,向来是称兄道弟,从未想过要做什么害他们的事。
这一句“钦佩”说得绝不违心,却也带着点惋惜的意味。
“多谢林公子。”孤立无援时候缺的正是一个赞同的人。
林泓提出了他的疑问,“只是不明白,姐姐三番五次找我做甚?”
婉凉玉手支着头,“我的心上人是个惩恶扬善的侠客,我自然也想像他那般。”
“横竖姐姐是把我当恶人了?”林泓哭笑不得,真是被段宇说中了。
婉凉看着他,柔柔地笑了笑,“我现在看出来了林公子不是那种人。”
“那胡斩又算何种人?”林泓看着她,在提醒她,暗示她。
“他身上带着东西。”婉凉拿出了方才要送给林泓的香囊,削葱根似的指头打开香囊,从里面拉出一个裹着香料的纱袋,竟然还带出来一个精美的琉璃耳坠。
她两指捻起那琉璃铛来,放在林泓的手心上,一双上挑的含情目里有些凉凉的,嘴边却挂着个笑,“林公子厌恶的人也正是我厌恶的人。”
万古川一直看着那边,目光落到两人相握的手上。
段宇鼓着腮帮子不停嚼着,抬头看到万古川的神情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万大哥你怎么一直看着,粥都凉了。”
“怕他出事。”万古川还侧头看着。
段宇继续嚼东西,心说你是怕他出事还是怕他出墙啊?
林泓握住那琉璃铛,明白她的意思。
同时,也明白了,婉凉方才确实想害他……
*
“害……”林泓回到了二人坐着的那桌。
万古川看着他,等他说话。
“我看上去像‘好色之徒’??”林泓难过QAQ。
两人都看向他,段宇嘿嘿一笑,“像极了纨绔。”
林泓又要打他后脑勺了。
段宇赶紧闭嘴。
林泓长脚跨到长凳前,坐下,详细讲了讲婉凉说与他的事。
“看来她私会的男子尚活在世上。”林泓道。
万古川思忖着,“她说她爱的人‘都’还活着?”
林泓点头,“这绝对是她的原话。”
“如此说来,‘她爱的人’不止是指那个男子,还有何人?”
“这……没问。”林泓看过去,婉凉已经不知去向了。
“线索真的太少了,”林泓又开始手痒地摇筷子筒了,“我昨晚把盒子还给那个疯女人了——那确实是她要找的东西,这算是了却她的愿望了吧,可我们也没能回去啊。”
“说明她不是关键,或者……”万古川道,“这里的冤鬼不只一个,要他们都遂愿了我们才能回去。”
林泓在心头数了数,那么多……整挺好……“他们之间会有联系吗?”
“难说。”
“那个疯女人要那玩意儿做甚?”林泓觉得很不能理解。
万古川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是女人?”
“什么!”林泓震惊地看着他,“你说得对!”
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和拉锯子似的,要说‘她’不是女人,那也真还说得通。
林泓想着,如果她的表情没有那么狰狞,也算是美人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位兄弟太惨了……”
段宇也有些感同身受一般地咽了咽口水,觉得下面疼……“他是太监吗?”
“不是。”万古川道,“太监去势会比他干净。”
林泓听说过,大徵朝会有一些官员把伶人和妓女豢养在外面的宅院,为了防止他们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发生什么关系,会对伶人进行一定程度的阉割。
过于伤风败俗,他不想说。
三个人都保持了缄默。
“要不我们分头行动吧,”林泓坐端正了些,像是下了什么大决心,“客栈也不大,要是遇到什么情况叫一声就完事。”
“那也得在你凉透前赶得到。”万古川不同意。
“我不行啊!”段宇更不同意。
“那你们一起,我自己去。”林泓很是坚决,“早完事早回家。”
万古川还想说什么,林泓已经冲他摆手了。
“遇到事喊一声。”万古川移开了目光。
*
万古川和段宇上楼了。
林泓在大堂里转悠。
其实林泓支开两人是想等那个男孩来找他——谁让这个男孩总是在他一个人的时候才出现呢。
可惜转悠了半天也没能等到。
他看到一个店小二抱着一床褥子从楼道后面拐了出来。
前几日他和段宇逛遍了客栈,楼道后面什么也没有啊,哪儿搬出来的褥子?
“偷东西藏楼道后面呢?想让老板知道吗?”林泓激将他。
“没有没有!”店小二听到要告老板说他偷东西,吓了一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客官误会了,我们有个地下仓库在楼道后面,我是去拿褥子好给客人送过去,看您把我能得……”
“元是误会,”林泓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去忙吧。”
小二应和了一声,赶紧遛了。
林泓游荡了一会儿,趁着没人注意,悠悠闲闲绕到楼道后面去。
他看了又看,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并没有入口。
他把目光移到地板上,薄薄的灰尘上印着几个不太明显的手印。
林泓蹲下身来仔细看着,还真看出一条缝隙来,他试着用指甲抠了抠,一个方形的小格抖了抖,他指节一敲,声音脆响——空的。
藏得挺深。
林泓见旁边地上躺着一截薄薄的铜片,便伸手捡过来插进缝隙,刚好合适,用力一跷,“吱呀”——地上那门就开了。
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霉味,呛得林泓鼻子发痒,他伸出指头揉了揉鼻子,这……被褥放这地方?
一道楼梯直通黑暗。
林泓想叫上万古川他们一起下去看看,刚准备走开,就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底下一闪而过,林泓停下脚步。
他要找的人出现了。
他犹豫了一下,这孩子老是在他一个人的时候才找他,别让万古川和段宇给人吓跑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林泓鼓起勇气,决定自己下去看看。
他在自己荷包里翻着,想扔个东西在地上给万古川和段宇示意自己的位置。
如果扔太贵重的,被人捡走就麻烦了,他翻到一个木头手把件,挺合适,段宇也看到他摆弄过。
做好准备,林泓朝下面走去。
越往下走,那股霉味就越来越浓郁。
楼梯间隔些距离就有根燃着的蜡烛,所以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却也很是昏暗,林泓走得还是有些吃力,生怕自己一脚踩空顺着楼梯就滚下去了……
楼梯走到底,是一片还算宽敞的空间,微弱的一柄烛光在黑暗里摇曳,四周一片静谧,林泓觉得自己故意放轻的脚步声都有些响。
幽暗间,林泓看见四周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乱七八糟,并不整齐,也并没有店小二说的被褥,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个仓库,倒像是个垃圾场。
林泓也没看到那个小孩。
他仔细观察着,他看见了破碎的搪瓷碗、四分五裂的木偶、破烂的蓑衣、只剩一半的草帽、发霉的鱼篓、生锈的刀剑……
气氛诡异到压抑……
林泓很想走,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怕有老鼠……
他环视了一圈,确实没有那个小男孩,他举步刚准备走了。
一转头,他蓦然看见了坐在一堆杂物上的小男孩!
男孩歪着头坐在那里,烛光和黑暗都摇曳在他的脸上,林泓觉得他脸上一片混沌,看不清五官。
“哥哥,你要玩捉迷藏吗?”
林泓心跳得有些快,“玩。我们上去玩吧。”
“我不要。”小男孩左右晃动着身体,“我们三个就在这里玩吧。”
三个?
林泓背脊发凉,“这里不就我和你吗?何来三人?”
小男孩不晃了,语气里带着疑问,“你身后不还有一个吗?”
“唰——”!
仅剩的那盏烛火霎时熄灭了,周围陷入一片黑暗里!
林泓没有回头,当机立断朝着下来的地方跑去!
路上的烛火一盏一盏熄灭,身后的黑暗穷追不舍。
林泓险些被梯阶绊倒,他看见了一点光亮——是来时的门!
一个影子突然出现在那里,似乎在朝里面看着。
林泓感觉有东西扯到了他的衣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冲了出去。
“兹拉——”布料撕开。
林泓撞进一个怀里。
万古川一手揽住林泓,另一手按在了腰际的剑柄上,漆黑的眸子注视着下方的动静。
然而下方一片寂静,他只听到了林泓的心跳声。
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平时看上去很是匀称,但实际有些瘦,万古川一只手臂也能揽过。
很暖,突然不太想松手。
段宇在旁边安静如鸡,林哥懵也就算了,怎么万大哥也懵了?
林泓缓过来了,扯着万古川让他往后退,“快走快走!”
“走哪去?你后面什么也没有。”万古川松开他,虚护着,怕他摔了。
林泓转头看了一眼,确实什么也没有。
他一手提起自己的衣摆——上面缺了一块,显然是被撕落了。
万古川看在眼里,“你看到了什么?”
“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小男孩,他说我背后站着个人,我也没看就跑出来了。”林泓心有余悸。
万古川的目光投向下方的黑暗里,“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下去看看。”
“别吧。”林泓拽住他。
“无事,兴许会有线索。”万古川举步要走。
“停!”林泓死拽住他,“你等一下。”
万古川看着他走开,等了一会儿,又看着他端了一盏亮着的蜡烛,还拿了一把没点燃的蜡烛走过来。
林泓郑重地放到他手上。
万古川:“……”
万古川下去了,林泓死盯着下面。
段宇把自己捡到的木头手把件还给林泓,“我们看到了这个,就猜你进去了。”
没过多久,万古川从下面走了上来,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刀,摊开给两人看,“这一把正是那日白影子手里拿着的刀。”
“不会吧!”林泓看着那刀,“那日他手里的刀可是锃亮锋利,不可能短短两日不到就成了这般模样吧?”
万古川却很笃定,“我不会认错的,就是这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参考《唐律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