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怎么会有海浪!
众人一片心惊,朝城中的最高处跑去。
巨树停止生长,可树根还在不断伸展,地壳运动,他们前行的速度被拖得很慢。
来不及了。海浪滚滚已经压到城边了。
“躲起来!”万古川拉过林泓,让他站进了巨树形成的夹缝里。
海浪翻涌会把他们卷入乱流,还没淹死说不定就已经撞在什么上面头破血流了。
现在情况并不乐观,他们至少得先找到能在浪潮中稳住身形的。沙屋绝不坚固,相比之下,这些根须还在伸展的巨树兴许更加稳固,只能赌一把了。
林泓因为奔跑还在大喘气,他感觉自己几乎是被万古川抱进树缝里的。
他刚站好,脑子里还一片糊,万古川已经面对着他也站了进来。
林泓顿时觉得他要喘不过气了……
万古川把他整个人都紧紧护在里面。
他拔出醉古剑反握着插进林泓头顶上的树干里,以此借力。
撑在林泓头侧的手骨节分明,血管微凸。
外面的浪潮声越来越响,几乎可以盖过所有声音,方才万古川喊的那一声“躲起来”不知道其他人听见没有。
“轰轰轰”!!
浪涛声太过震耳,惊心动魄。
万古川拉过林泓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拉紧。”
两个人离得很近,怕自己的声音被浪潮声盖过,万古川尽量凑近他耳边说话。
低沉的声音响在林泓耳畔,搅得他七荤八素,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林泓想着,让自己死了算了……
他收紧双手,紧紧抱住万古川的脖子,脸埋进他的颈窝。
任由心跳声溺毙自己。
现在死了也行。
万古川僵了一瞬。
从刚才开始林泓就一直低着头看不起表情也不说话,现在他抱得这么紧,万古川以为他很害怕,抬起没握剑的手护在他的脑后,“别怕。”
浪潮声就在耳畔。
“闭气。”
“轰”!!!
巨树都歪了几寸。
白沫滔滔!冰凉的海水拍到万古川背上,灌了进来,瞬间淹没了他们!
炸裂的“轰”声变成了震耳的“汩汩”声,压迫着耳膜。
冰冷汹涌的流水在撕扯拉拽着他们,因为水的浮力,他们的脚也踩不结实,借了树的力他们才堪堪在原地稳住身形。
海水的压力从四面涌来,冰冷又蛮横,这样的力道压得人作呕。
林泓蓦然又想起了在楼船上那个梦里的感觉,他被浪潮卷得四处横撞,口鼻都被腥咸的海水封住了,肺腑要炸裂,身体撞得巨痛。
持续了好一会儿。
林泓紧闭着眼睛,他要憋不住气了,头晕目眩,肺在生疼。
会被淹死吧……
难受……林泓快要放弃了。
他却感觉有手抬起了他的脸,力道比浪潮还大几分。接着,他的唇传来了压感,有气体度了进来。
四周一片冰冷,林泓脑袋发胀,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唇上了。
生死的界限模糊不清。
乱流似乎没有那么蛮横了,“汩汩”声变得柔和。
*
两人一探出水面就开始大口呼吸。
树根蛮横生长,把房屋城建都错了位,地壳上移塌陷,好巧不巧让他们这边地势升高,又割断了大部分浪潮,他们所在区域的水流几乎平静了,只剩流水,此时他们走到了水浅处,水流只是漫过了腰际,再往前走流水只到脚背。
而下方依旧波涛汹涌。
澎湃的浪涛拍打在巨树冠上,席卷着叶片奔腾而去,光秃秃的树干像在大海里求救的手。
“他们在哪?”林泓大喘气,心头直打鼓,没敢看万古川,满脑子都是方才……
那只是在救自己!
林泓迫使自己冷静。
他浑身都湿透了,黑色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上,被寒风吹得哆嗦。
夜色昏暗,视线不太好,他看不见其他人在哪儿。
万古川也有些喘,水珠从发稍滴落,他的目光在夜色里搜索。
“在那。”
林泓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
程进玖在浪涛里起伏,手艰难地抓着一个树干才让自己没有被卷入洪流。
还不见鱼天亦和宁秀云。
“我们快去帮帮他。”林泓想朝那边走却感觉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在水里太消耗体力了。
“又来了。”万古川道。
“什么?”林泓喘着气回头看去。
一个浪头又来了!
他们已经精疲力尽,如果再来一次……
这绝对是要让他们都死。
林泓紧皱着眉头四处寻找,目光扫过一旁的高地,他一怔,仔细看去——
罐子竟然都在那上面。
在层层叠叠的罐子中间竟是那个细长瓶口的罐子——那个他们最初注意到的罐子,仿佛它就是这座城的最高点。
万古川也看到了那些罐子。
“来不及了。这一浪再来,我们都得死。”林泓目光一直看着那处。“我上去试试。”
“走吧。”万古川淌水朝他这边走来。
“我一个人就好!”林泓制止他,“我上去,你帮帮他们。”
他看了一眼正在逼近的浪潮,又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程进玖,“来不及了。”
“林泓!”
“信我。”林泓看了他一眼,开始朝铺天盖地的罐子走去——那里面个个装着嗜血的鬼。
天知道万古川是狠了多大的心才朝程进玖那边赶去。
*
汹涌的海水一浪又一浪扑在程进玖的脸上,他整个人像一条破布在冰冷的浪涛里浮沉,呛了几口海水,嘴里苦得发涩,死死抓着树干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要抓不住了……
方才海浪到来时,他上前几步想拉鱼天亦,可还没碰到她,她就抓着宁秀云躲进了树缝里。
迟了一步,他能找的最近的树缝并不结实,被乱流中横扫而来的土屋撞断了,他整个人被卷入了潮水中,被浪涛疯狂撕扯,被碎石碰撞,手忙脚乱才抓住了这一线生机。
海浪还在不断地拍击着他,他抓不住了……指尖在树干上磨出了血迹,然后,连最后的接触点也分离了。
他闭上眼睛,接下来,他会在乱流里被撕碎。
然而随波未飘几步,守在他后方树干上的万古川伸手朝水里一抓,准确无误地揪住了他的后领,把他从汹涌的浪涛中一把提了起来!水声哗然!
原路返回到浅水处,万古川才松开了手。
程进玖摔在地上猛咳起来,浑身乏力,手因为竭力此刻正在发颤。
“多谢万……”他一回头,背后哪儿还有人……
夜色沉沉,他抬头找了很久才看到那道已经在很远处的颀长黑影。
他开始反省自己,平时练武究竟是哪里松懈了……
万古川满眼只看着高台上的林泓,他此刻正站在那密密麻麻罐子的最外沿。
“鱼姑娘!宁姑娘!”程进玖大口喘着气,脚步发软,连走起来都有些飘,“鱼姑娘!”
“喊什么喊!”
程进玖回头。
两个姑娘浑身都湿透了,宁秀云歪坐在地上喘气,鱼天亦则站着正在拧她的酒壶。
“没事就好。”程进玖看着她顿时松了口气。
鱼天亦拧开酒壶喝了一口,又一口喷了出来——酒壶里全是海水,“操!”
“那小子在干嘛?”鱼天亦眯着一双凤目望着林泓的方向,一手则翻转酒壶把里面的液体全倒了出来。
从他们这里看去,正看见林泓穿过了层层罐子,盘腿坐在了那个最中间的细口罐子前。
*
万古川望着上方被罐子环绕的林泓,时时警觉。
“林兄要做什么?”程进玖、鱼天亦和宁秀云汇到了万古川的身旁。
“他好像在说什么。”宁秀云道。
“从他上去开始,那浪潮就没动了。”鱼天亦朝远处像屏风一般的巨浪扬了扬下巴。
“有用。”程进玖总结。
“潮水退了。”宁秀云指着下面的浪涛。
海水像是渗透进了沙地里,慢慢缩小范围,露出了黄沙的干涸。
那些遒劲的根须也在一点点回缩,树干慢慢变小,重整绿叶,地面因此变得平整。
被冲刷得七零八落的卡凡蒂亚在重新构建,土屋还原,城墙垒起。
海水缩小成温顺的流水,绕着城墙。
树木葱茏,土屋错落有致。
霎时,灯火通明!
人语四起,笑声回响。
城中街道人来人往,马车川流不息。
在荒凉的沙漠间,赫然绽开了一个繁华的梦。
“这……”众人都怔住了。
万古川抬头看了林泓一眼,见他看着那罐子在说着什么,眼底有光,唇边带笑。
“诶!变了变了!”宁秀云惊愕。
城中景象在不断变换,人流移动激起残影,灯火明灭,房屋构造也在幻化,树木枯荣。
“不对啊,景象在循环。”程进玖察觉出了异样。
程进玖观察着城中的布局,“这似乎是我们头两天待过的没有声音且繁华的卡凡蒂亚。”
循环了不知几轮。
人群渐稀,流水渐枯竭,树木凋敝,灯火阑珊。
笑语变成啼哭和呻吟。
他们看着眼前的城市由盛到衰。
“林公子在说什么?为何要说给罐子?”宁秀云不解。
“林兄说的收集者是谁?”程进玖问万古川。
“沙漠。”万古川道。
太阳从沙漠的边际露出一线白。
平旦来了。
卡凡蒂亚随风消散。
千古春秋宛如一梦……
*
远去了卡凡蒂亚的喧嚣,沙漠坦坦荡荡暴露在烈日中,所有的生灵都避而远之。
平铺万里的黄沙与天相接。
沙漠是苦难的,是坚韧的。沙漠太冷,人间的灯火能暖。
把声音藏于石中,把要逃离的万千生灵牢牢锁住。
在这片沙洲繁华的城池里,来往的游者如云,它听来的故事太多太多。
对所缺之物的乱想在一瞬爆发,它不懂过犹不及——奔洪如注,绿植狂生。
是沙漠借瓶之眼,还是瓶借沙漠之灵?
要一遍又一遍咀嚼这人类历史的一角——
盛极而衰,巨甜后是无尽的回苦……
但人类的历史远比这个更加冗长,泽被的何止是八百年,但它不懂。
京城云谲波诡不到边城。
第一群旅者在如斗的落日里昏昏欲睡,行囊里装着大周百年的文化。
一声驼铃响起,跨越生命禁区的两个文化在这里交叠。
多少昌盛在这里衰亡,多少繁华在这里走向凋敝,多少是是非非、人世嘈杂淹埋在黄沙深处。
可人类的历史依旧波涛汹涌。
停滞不前的不该是边塞的黄沙。
它迫切想知道黄沙之外在发生着什么,它只能收集那些远方的来客。
*
万古川回头看向林泓,“说了什么?”
林泓笑了,“讲了‘钱塘自古繁华’,讲了‘三万里河东入海’,讲了‘青山霁后云犹在’。”(注1)
他望向无边无际的黄沙,“我们大徵朝才从北狄手里抢回来的那塔苏沙漠不加以利用利用?”
万古川收回他的醉古剑,“那我可真要成文官了。”
一个王朝八百年荣辱。
一捧黄沙重逾千斤。
沙洲鬼城·完
作者有话要说:
程进玖:多谢万大哥!
万古川:主人的任务罢了。
程进玖:……
注1:
钱塘自古繁华——《望海潮·东南形胜》宋 ·柳永
三万里河东入海——《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其二?》宋 ·陆游
青山霁后云犹在——《柏林寺南望》唐·郎士元
第9卷 半夜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