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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人生苦胆乱世圣土

人间无魂(无限) 如雷灌耳 2959 2024-07-07 14:52:32

那日,滂沱大雨。

万古川那时八岁。

他提着一把有他半人高的剑站在雨里,摔得满身污泥,冰凉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他从外湿到里,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寒风凛冽。

他胸膛起伏,大口喘着气。

他的面前站着他毕生见过最高大的男人,和他同在雨里,是狂风暴雨都撼动不了的巨石。

万於延提起手头带鞘的剑,对他说:“再来。”

还要继续过招。

小万古川握剑的手因为脱力在不住发抖,雨脚重重砸在他身上,雨水顺着发丝流下来,眼前的景象都在模糊的雨里,将军府的庭院空空落落,他又冷又累。

他想休息一会儿。但他开不了口,他知道他的要求一定会被父亲一口回绝。

“吾儿,大徵朝的男儿不惧风雨。”

——我知道。万古川想。

他再次挥剑而上。

从他跟随父亲习武开始,他没有哪一日不是遍体鳞伤,疲惫地回到屋里连涂药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他的母亲离世早,家中除了婢女并无女眷,他唯一的亲人是这个能征惯战的大将军,举国上下、朝中朝外都忌惮的武神,严厉得像一座石像的父亲。

练武受伤他不敢说,小小年纪上药就得自己偷偷地来,更别提会有人心疼。

他的前半生没有柔情,只有铁血与干戈。

*

“万家的儿郎不计得失。”春宴上,万於延把万古川最心爱的怒虎面具给了一直在同他争抢的小王爷。

回去的路上,万於延正容亢色,“生在王爷家可以闲散,生在将军府不可。玩物丧志。”

自此之后,大徵朝佳节的庆典再是盛大,街头的玩意儿再是目不暇接,不夜城灯火酒绿,大千世界琳琅满目,都与他无关了。

*

十七岁那年,万古川第一次赢过他父亲。他的剑架在了万於延的脖子上。

万於延第一次对他发出赞赏,但这一刻,他是悲伤的——

这个顶天立地的高大男人……老了。

北狄压境,开战的号角撼天动地。

“爹,我去吧。”十七岁的少年一身黑色铁甲,手握着一把巨大的画戟。

万於延看了他一眼,披上披风,大步出了帐篷,帐外的风沙把他淹没了,但他响亮的声音贯穿黄沙,“将军和士兵同生死。”

少年万古川当时没有读懂那一眼决别。

这一战,万於延替他挡下了一刀,带伤冲锋,万刀索命,身死沙场。

万古川在想,兴许该死的是自己。

顶天的人倒下了,那片沉重的长天劈头盖脸压下来,砸在万古川身上。

长天上百万敌军压境,他的脚下是大徵城池万里、子民百万,他一但松手,必定血溅山河。

他要顶住,血浸满半身的衣服,旧伤覆上新伤,他也不能松手。

“吾儿莫悲,迟早的事。”万於延生前是这么说的。

万古川知道。从他出生开始他就别无选择。

是责任,万死不辞。

兵书韦编三绝,等的就是他帅旗飘扬的那天,带着杀父之仇的怒火,排兵布阵,亲自出征。

走马百战场,一剑万人敌。(注1)

打得北狄节节败退,少年将军一战成名,成为能征惯战的神话,令北狄闻风丧胆的传说。

都说他风光无限。

可每当他望见长空的鹰隼,望见草场上驰骋的野马,他都会觉得手头的虎符和庙堂上那些勾心斗角的朝臣对他若有若无的拉拢和谄媚,令他生厌。

人生之悲不是你微小如尘土,而是你的每一刻都不为自己而活。

居庙堂之高,他就像天子手中一把冷漠的刀。党争中的谄媚和游说他一概不理。

拉帮结派的朝臣屡屡碰壁,私下里说他油烟不进,年少轻狂。这些他都心知肚明,但他并不在乎,这些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可笑朝臣依旧得对他毕恭毕敬。

他不需要朝堂,可朝堂需要他。

大将军。是责任,也是负担,更是一根坚不可破的铁索把他牢牢捆绑。

求而不得,他就无欲无求。

可每到闲暇的深夜,深埋的那股子江湖意总在翻腾不休。

他蒙上面,踏着窗槛翻身而出。

在夜色的高地上疾行,看满城的灯火都在脚下。

从瞭望塔上一跃而下,清风浩荡。

这一刻他不是声名赫赫、功勋卓著的将军,他是一只鹰隼,伸展巨翅,长空无垠。

他翻身落在豪侠途径的小巷,狭路相逢,他手中的剑寒意森森——这是饮过万人血的凶煞剑,是一挥便可力战三百人的鬼神剑,这是挥军百万所向披靡的将军剑。

一击千斤。

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可以招架得住?

江湖上皆是“夜风”的传说。

当他回到房间,取下面罩,铁索再次拴住他,那种失落感便翻了数倍。

到现在,他当真是一无所有,只剩在战场上匹马一麾了。

人生的苦胆当真可以用冲天的豪气来稀释吗?

*

万古川睁开眼睛便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

林泓没有料到他突然醒来,愣了一瞬,又笑弯了眼睛,“醒了?”

万古川看着他。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林泓的脸上、发上,他脸侧的绒毛在微微发光,他的眼睛在光下泛成棕色,像一块透亮的琥珀。

涣若天星之罗,浩如涛水之波。(注2)

万古川觉得只需要这一眼江南,他可以咽下定北台外无垠的风沙,可以吞下南蛮万里的雪飘。

世间哪里还有苦楚?

林泓准备起床,刚起了个身就被扯住上臂倒了回去,栽到一个结实的胸膛上。

万古川把他压进怀里,一拉被子,“没醒,继续睡。”

林泓:“……”

林泓看着万古川的脖颈,听着他的呼吸,感觉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掌温度灼人。

林泓舔了一下嘴唇,觉得自己不太好了……

他贴着万古川,凑上去亲了一口他的脖子。

万古川一怔,退开些距离,垂眸看着怀里的人,林泓也仰着头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躲不闪,带着点坏笑。

万古川低头吻了上去。

林泓几乎窒息……

*

白日里的村落宁静万分,只有在村民的家中才能看到那些游荡的鬼,而这些鬼似乎对他们并不感兴趣,只想待在家中。

“官人身体完全恢复好了吧!”丢了女儿的那位女人端着一簸箕的干陈皮笑容满面冲林泓和万古川打招呼。

他们在这村子里待得久了,这里的村民都熟识他们,对他们很是热情。

“好了好了。”林泓回应的也很热情。

但当林泓看到她转身后,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那个被掏了眼睛的小女孩还在她背上。

林泓还在思考这个小女孩能不能动时,小女孩便打了一个哈欠,这一张嘴,嘴角的刀伤就裂到了耳朵根上。

林泓:“……”

画面很恐怖,但林泓却感到了一阵悲伤,亡故的人一门心思想回家同最爱的亲人在一起。

而亲人却不知自己翘首以盼能活着回来的人已经化成了鬼与自己如影相随,自己却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他们一路上又看见了不少亡魂。

林泓却越想越觉得一个疑点很突出,“为什么没有战死的亡魂?”

仔细回想,那夜来追他的鬼里似乎都没有士兵装扮的人……

一开始林泓想的是这些战士都未亡,可是当真如此吗?

村中闲逛数日都没什么发现,这个疑点得不到解答。

“离晚上还有些时候,我们去林子里逛逛吧。”林泓提出建议。

万古川自然没有异议。

时值仲春,林间草叶繁茂,古木参天。

仰望几乎不见天日,树叶华华如盖,被阳光照成剔透的嫩绿色。

行在林间,如行于绿色天幕之下。

林间光束丝丝缕缕,微尘在其中飞舞,像垂挂了数根白纱,有些朦胧。

但林泓却不觉得美景当赏,他搓了搓手臂,“总觉得这林子里凉飕飕的呢……你说这仲春时节,怎么林子里连一点鸟语都没有,一片死寂……”

万古川走在林泓前面开路,用手挡开伸出来的灌木枝,“估计夜里出现的亡魂都盘桓在此吧。”

林泓闻言顿时就停下了脚步,“……你说得我都不想再往里走了……”

万古川回头看他,笑了一声,正要去拉他,却听到了点动静。

“嘘。”万古川示意林泓静声。

林泓一动不敢动,眼珠子四处张望,他的听力没万古川好,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却也被万古川这突如其来的警惕感染得有些紧张。

万古川一把拉住林泓的手,看向了一处,另一手扶住剑柄。

那里树丛微动——有什么东西突然窜了出来!

是一只梅花鹿。

这只梅花鹿,眼睛灰白,肚皮豁开一大道口子,皮肉垂吊着,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开的。

它挂着一截肠子依旧在撒欢地跑。

林泓还没被它这模样吓到,它倒是被两人吓到了,身形一顿,一抖耳朵,又飞快折返了回去。

“……连鹿的亡魂都要回家啊。”林泓感叹,“看来这林子里确实有不少亡魂……我们待会儿不会又要被追杀吧?”

“说不准。”万古川并没有放松警惕。

林泓一边思索着,一边挣了挣手,万古川却握得更紧了,“在村里不让牵,林子里也不让吗?”

林泓:“……”

林泓就红着脸被他拉着走,手心的温度比这林间的春色要暖上几分。

路上他们碰到了不少亡故的动物,倒还好,没碰见死人,除了春色冷淡了些,两人携手走在林间倒也有点春游的趣味。

林泓曲起手指摸了摸万古川掌心被剑磨出来的茧子。

万古川手一紧,把他的手指也包在手心。

“这里倒是也有像样的地方。”万古川停下脚步。

“什么?”林泓抬眸看去。

前方是一片洁白——一片开了满枝雪白的梨花树林。

在群绿环绕间,在寒气间,像一座蓬莱孤岛。

春风吹拂,洁白花瓣如轻盈的雪花蔌蔌而下,花香淡淡。

在这乱世,竟也有被血滋养的圣土。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将军禀天姿,义勇冠今昔。走马百战场,一剑万人敌。

——《关羽祠送高员外还荆州》 唐·郎士元

注2: 涣若天星之罗,浩如涛水之波。——西汉·扬雄《羽猎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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