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泓的视线并没有陷入完全的黑暗。
他看见周围是一片荒原。
夜凉如水,无月亦无星,枯草裹不住裸露的黑泥,目光望不尽树林里蜿蜒的黑夜。
唯一发亮的是他荷包里那枚护身符,一晕暖光在一片幽暗里过于明显。
林泓转头四望着,他身处林中荒地,孤立无援。
他的耳畔仍是客栈里的嘈杂,人声四起,听不真切,响在这片荒原像是万人哭诉。
黑鸦嘶声啼鸣,扑腾着羽翼,窜上同样浓黑的天空。
客栈和荒地,已然分不清真假。
林泓再回头时,一个白色的人影猛然撞入眼底。
过于突然,林泓惊了一下,本能地往后退去,腿弯撞在长凳上,“哐嚓——”,长凳摞动,他险些摔倒。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让他稳住身形。
因为心惊,林泓的心脏猛烈跳动着。
那手的温度很是暖,他顿时平静不少。
白色的人影站得离他有些距离,似乎在忌惮着他荷包里那一泓暖光。
“哥哥,我们快躲起来吧,”小男孩扯了扯万古川的袖子,“坏人要来抓我们了。”
坏人?
万古川锁眉。
林泓吗?
万古川霎时明白过来,“林泓,取下来!”
他伸手要去扯那黑布。
林泓却抓住了他的手。
万古川一顿。
“没事,胡斩这护身符挺好用的。”
万古川看向握着他的手,又垂眸看向他。
黑布下的皮肤白皙,额前的碎发轻盈掩着,说话间还在笑着,淡粉色的唇衬着一排整齐的皓齿。
万古川轻轻握了握他的拇指,松开手,“嗯。”
被林泓碰过的地方有些烫。
握着他手腕的手也不愿松开。
林泓看着对面的白影子。
看来他猜的不错。
“这位大哥不想见见婉凉吗?”林泓问道。
对面的白影子沉默着,沉默到林泓以为他不会说话。
林泓突然听见了一声朗笑。
对面虚无的白影渐渐变得清晰。
一个潇洒的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什么是风流跌宕,什么是落拓不羁,全部都写在了他的眉峰眼底。
来往江湖,酣放自若,张雪刃只为这样的人铸剑。
小男孩的眉眼长得像他。
“日夜思念,怎会不想见?”楚怀江道。
“那为何不见?”
儿女情长横着贵贱尊卑的巨壑,横着生死难渡的深渊又当真能自由吗?
“我不敢见她,”楚怀江垂眸,把眼底的恣意放到泥土里去,“我怕她难过。”
林泓猜到了。
婉凉坚信尚在人世的家人其实早就死了。
囿于一室,却未曾相见,只因怕打破她所有的期望——那个她为之眼底存光、足慰平生的期望。
她还记惦着心上人惩恶扬善的侠义,身处这样一个年代,一介女流,带着这样一个身份,依旧磕磕绊绊要跟上他的步伐。
林泓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但一定缠绵,一定悱恻。
“又瞒得了多久呢……”林泓叹道。
“瞒到她觉得我寿终正寝为止。”
“那你们的儿子呢?再一次寿终正寝?”林泓道,“那得多久才能团聚?”
楚怀江没有说话。他怎会不知道这样是多么的可笑,但他依旧不敢见她。
“是我没用,到头来,一个都护不住。”楚怀江叹息声沉重。
失去了她,最后连儿子也没护住……
“我猜,她留在这里是在等你们。”林泓道。
婉凉停留人间不愿离去,也清楚自己是个死人,怕是在怨气之外还留了生魂,和鬼儿一样,就是为了等待吧。
“她希望你们能活着,但事已至此,她肯定是想见你们的,我觉得,她不会怪你。”林泓道。
林泓觉得一定要让他们相聚。
“逃避也不是什么办法,让她孤身一人煎熬在等待和宽慰里,不如早些相聚。”林泓竭力劝他,“你儿子也想见她吧。”
楚怀江叹了一声,“你说得对,但恐怕相见也难了,愧对于她已成我死时的执念。”
“这个好办,”林泓道,“我帮你。”
“你帮我?你拿着这护身符不是和那恶人一伙的吗?”楚怀江的眼底藏着嘲意。
“跟他一伙儿?大哥你别恶心我了……这不才协助婉凉杀了他吗?”林泓隔着荷包摸了摸那护身符,是个又薄又硬雕了符文的金片,隔着荷包也能摸出它的轮廓。
楚怀江愣了愣,旋即笑了,笑得无奈又宠溺,“她啊……”
“你要如何帮我?”楚怀江看向林泓。
“让她来见你。”林泓抬手取下黑布。
眼前又是客栈的人来人往。
他抬眸就对上了万古川的眼睛。
“没事吧?”万古川问他。
“没事,”林泓心里也为他们感到不是滋味,“感觉快解决了。”
林泓抬脚要走,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拽着。
他反手拉住万古川的手腕,扯着要他跟上自己,“愣着做甚,快走快走。”
“等我。”段宇跟上他们。
“不玩捉迷藏了吗?”小男孩慌了,眼睛都瞪大了。
“走,带你见你娘去。”林泓喊他。
“哇哦!”小男孩欢呼起来,旋即又十分怀疑,“真的吗?”
“我没骗过你吧?”林泓对他这态度转换感到悲伤。
“你骗过我几次你会玩捉迷藏了。”
林泓:“……”
那么问题来了,婉凉在哪里?
万古川:“……”
段宇:“……”
林泓:“……”
万古川挣开他的手,“这么着急做甚?”
“能回去了怎么可能不急?”林泓拣了个长凳坐下。
段宇过去挨着他坐。
万古川朝小男孩扬了扬下巴,“婉凉是他娘?”
“是的。”
“哇,你们认识我娘!”小男孩听到母亲的名字,很是激动。
林泓揉了一把他的头。
“白影子是他爹?”
“这你也知道了?”林泓看向他,自己还没说吧。
“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大概也能猜出来。”
“现在你想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对,差不多也能解决了吧。”
“那个疯‘女人’又如何解释?满客栈的死人又如何解释?”
林泓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万古川看着客栈某处,“先试试吧。”
“可是找不到婉凉啊,他们都神出鬼没的。”林泓叹了一声。
“在那。”万古川示意林泓看过去。
只见婉凉神情间带着悦色,仍像一阵风似的走了过来。
果不其然,回神时,那小男孩早就不见了踪迹。
还真是不相见啊。
林泓朝着婉凉走过去。
“呀,林公子,我正要答谢你呢。”婉凉笑意盈盈。
林泓递上那根黑布,“姐姐玩捉迷藏吗?”
婉凉:“……”
婉凉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林公子这是在调戏我?”
林泓:“……”为何小男孩说和他说就完全不一样了?
段宇和万古川表示很想笑。
林泓头疼,开门见山,“你有想见的人吗?”
婉凉一顿,垂眸看着那黑布。
“他不敢见你,你要见他吗?”林泓问道。
婉凉顿时脸色煞白,浑身都在发抖,“我就说……我就说……我早就觉得奇怪了……”
“在你们之前来过很多人,碰过我的,全在夜里被刀砍致死,我以为……以为是那些侠义的刀客……”婉凉有些站不稳了。
林泓知道她会难过,但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伸手去扶她。
婉凉扯着他的衣袖,“那左儿呢?”
左儿?那个小男孩吗?
林泓艰难道:“也在。”
婉凉只觉得脑袋“嗡”得一声,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林泓人都傻了,完全没有料到,慌忙间,他伸手捞住了她。
难怪白影子不敢告诉她……
林泓把她打横抱起,“带她去休息!”
“我来。”万古川走过来从林泓怀里接过婉凉。
林泓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
“我看上去真的那么像‘好色之徒’?”
段宇点了点头又顿住了,“这……吃醋了吧。就是不想你抱别人。”
林泓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醋你个头,都说了是假的。”
段宇:啧。
*
时近黄昏,婉凉才慢慢转醒。
“姐姐醒了!”段宇跑出去叫来林泓和万古川。
婉凉目光放空,望着床顶。
林泓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是不是……”
“不怪林公子,”婉凉打断了他,“要不是你,我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知道这事呢。”
婉凉从床上坐起身来,“他居然不来见我……”
“他就是怕你难过,”林泓开始惭愧,他知道婉凉会难过,没想到会这么难过……
林泓开始怀疑那个白影子说什么“难以相见”是在哄他去告诉婉凉了。
白影子真是城府似海……林泓忍不住在心里骂他。
没办法,这一家人要团聚,这个坏人他非做不可了。
“要如何才能见他?”婉凉问林泓。
林泓把黑布条递给她。
方才他和万古川交换了信息,带上这个布条就是“坏人”,该是生前,父亲用了捉迷藏的谎言骗男孩藏起来躲过找他们的“坏人”,后来却因为变故双双殒命。
白影子还选择躲过婉凉藏在黑布之后。
黑布对于这个父亲、这个丈夫来说,即是“善意的欺瞒”吧。
“坏人”自然会被白影子砍,但如果是婉凉,白影子定不会伤她,算是能见面了吧。
婉凉看着那布条,鼻子都红了,别开头,“我也不想见他!”
林泓:这……
“算了,还是见吧。”婉凉吸溜一声,伸手从林泓手里扯走了黑布。
林泓:“……”
素手系上黑布,婉凉就愣在那里。
一言不发,长久到像是天荒地老。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从黑布的缝隙间流了下来。
像婉凉这样的女子从未奢求过什么,偶得的一丝甜蜜也像是天公垂怜,对着这本不该有的爱情她本来就是自卑的。
没有她,楚怀江该还是快意恩仇的侠客,会遇见饮酒谈笑的奇女子,一双人策马江湖……而如今,英年早逝,是因为她,她清楚。
她只希望他们能好,连如此简单的愿望也像是奢求。
左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床边,仰着小脸看着婉凉,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娘。”
婉凉取下黑布看向她,破涕为笑,“我的左儿啊。”
她伸手抱起男孩,脸埋在他小小的肩头,泣不成声。
“娘……娘……”男孩小手环着她的脖子,“我好想你呀。”
“吱呀——”房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型修长的男子走了进来,冲林泓点了点头。
“走了走了。”
三人自觉地退出了房间。
生前不能长相守,此间也算相逢。
整个客栈在白光里晃荡。
万古川看向林泓,“这里真的是一个客栈吗?”
白光吞没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