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林泓跟着那和尚一路往上。
和尚法号“善导”,平和的声音同林泓介绍着。
这是一个比陈朝更久远的年代,上溯六百年荣辱。
此地名“神秀山”,钟灵毓秀,常有一道佛光在山顶普照。
山顶还有一间古刹名“妙光寺”。
世人不知先有佛光还是先有寺,待蓦然发现这佛光时,妙光寺已在山巅。
佛光是佛陀眉宇间的救世之光。
佛光在此,佛陀在此,妙光寺香火不断,朝拜的人络绎不绝。
虔诚的信徒蜿蜒过山路,把人间的烟火引进深山,把赤诚献给佛陀。
林泓跟在善导后面,醉醺醺的,再加上现世已是深夜,而此处还是清晨,有些倦意,登山格外地累。
善导走一段,要等他一会儿。
林泓不走了,因为他看到一个人坐在树下。
林泓朝那人走去。
善导不问,立在那里等他。
鸟语在远方,晨风吹拂。
万古川环胸抱着剑,靠着树睡着了。
这得有多累。
林泓觉得他惨兮兮的,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算一算,从江南颠簸到平阳再处理账本,不觉时光飞逝,可也差不多有半月。
半个月不见了。
半个月怎么就憔悴了。
林泓支着头看他。
浓黑的睫毛盖着眼底的青色,唇边还有未清理干净的胡茬。
很辛苦吗?
唔……
林泓就蹲在他面前也不吵醒他,就盯着他:艹,好帅。
林泓突然想起善导大师还在等他,刚想请他不用等了先上去,万古川就睁开了眼睛。
一双俊目里有些血丝,微微泛红,带了点戾气,在看到林泓的那一刻微微一怔,戾气全散了。
散成清晨方起床时的那种睡意未尽、眷恋不舍。
性感。
卧槽!林泓心头猛然一跳,如遭重击。
自己不好男色尚且如此,要是顾云树看到还得了,啧啧啧。
万古川本来在军营幕后稍作小憩,这会儿一睁眼就看到林泓,以为自己在梦里。
他肆无忌惮地注视着林泓的眼睛。
抬手轻轻点在林泓的眉宇上。
林泓一愣,拍开他的咸猪手,“睡迷糊了?”
万古川这才惊觉这不是个梦,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捏了捏鼻梁,“又进去了?”
林泓叹气,“是的。”
“在哪?”
林泓把善导给他说的用极其简洁的语言给他讲了一遍。
善导还在远处站着等他们。
万古川看了善导一眼,站起身来,“走吧。”
方才跟着善导上山的是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人。
林泓觑着万古川,“最近很累吗?”
“还好。”其实并不好,他已经两天没睡了。万古川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挺扎手,都没时间剃。
“待会儿到了寺里再睡会儿。”林泓道。
万古川笑了笑,心头有些暖,“好。”
两人就并肩走着,一股女子的脂粉香味想闻不到都难,就从林泓身上传来,还带着酒气。
万古川停下了脚步。
“怎么?”林泓也停下来,回头看向他。
“去哪了?”万古川一双俊目有些红。
“嗯?”林泓喝了酒的头有些迟钝,一时没明白,琢磨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刚还在花楼里吃酒。
顿时无地自容:人家忙着保护苍生社稷,自己居然去花天酒地!
一双眼睛看着他,话都不敢说了。
万古川垂眸,一言不发往前走了,跟上善导。
苍朗的话犹在耳畔——“到时候跟人跑了,你受得了?”
但又有什么资格?自己失落罢了。
林泓看他走了。
完求,生气了……
林泓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要是自己在辛辛苦苦地为别人的安危奔波,而别人却浑然不觉笑嘻嘻地玩儿得上好,自己可能也不会爽……
啊啊啊啊啊……
林泓坠在两人后面,深刻反省,想着怎样才能被原谅。
万古川转头,“快走,别摔了。”
啊——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看着自己,林泓缩短了几步距离。
这里是春天,山鸟在密林间歌唱,其声清脆空灵,光束透过树隙,林中一片朦胧似真似幻,脚踩在落叶上,沙沙轻响。
万物枯荣自在。
前面带路的善导一身袈裟轻晃,一路缄默着。
万古川也缄默着,没有再和林泓说话。
林泓一直在旁边偷偷看他,眼底惭愧,欲言又止。
万古川余光注意到他,那样子有些可爱(注1),失落扫了一半,忍不住看向了他。
见他看过来,林泓趁机道:“别生气了,以后不去了,确实不该去了。”
万古川闻言一怔,淡淡的希冀把他的心提起来,有些痒,“为什么?”
林泓摸了摸脖子,“你看你多辛苦地保家卫国,我却在这边花天酒地的……太不识好歹了。”
原来是这样。
希冀散得干净。
万古川移开目光看向前路。
林泓扯他,“你别生气了。”
不是生气,是失落,也不为你说的事。
万古川口是心非,“是挺生气的。”
“那怎么办?”
“不知道。”
“……”
正说着,善导停下了脚步,到了。
古木参天,背负着几多百年,年轮藏在脉搏里,而群翠之间,泊着一个千年。
古刹连绵。
没有金顶红墙的华贵依旧宝相庄严。灰瓦漆木,毫不张扬,沉默垂眸在参悟世间往来,一念勘破,一念自在。
门前牌匾上书有三个古字,应当是“妙光寺”。
远望浮图塔九层。
灭秽成觉,为圣悟也。(注2)
钟磬之声在古刹里回荡,香火缭绕,檀香味浓郁,让人心静。
好一个千年古刹。
门外有个扫地僧,看到他们行了个佛礼。
善导回礼,同他说了几句,扫地僧点头。
善导转头对二人道,“这里就是‘妙光寺’了,师弟这就带二位施主去住处。”
“二位跟我来吧。”扫地僧把扫帚靠在生了青苔的墙上,向两人示意。
“有劳了。”
两人谢过善导,跟着扫地僧进门了。
穿过山门殿,走过弥勒佛殿,再是大雄宝殿,一路向里。
亭榭、游廊、池塘一应俱全,苍松盆景很是讲究。
天人本该合一,寺庙有意将内外空间模糊化,要把室外的自然风情都纳入堂中。
庙宇藏在深山里,深山也卧在庙宇里。
所以殿堂、亭榭等均开着侧面,室内室外空间相互转化,似虚似实、如动如滞,倒是灵活通透。
建得挺好,林泓啧啧称道。
烧香的善男善女确实很多,来往的僧人也不少。
俗世人来这里朝拜,却把世俗带不进这庙宇,香火钱多少,僧人都没有悲欢,只替佛陀收下。
到了寝堂,出家人住在东外,居士和施主住在西侧。
林泓和万古川自然是要住在西侧的。
扫地僧给他们安排住处。
“要一起吗?”林泓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道:“分开吧,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嗯……”林泓心头一紧。
“二位施主休息吧,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扫地僧道。
“感谢,有劳了。”林泓笨拙地回了个佛礼。
扫地僧走了。
万古川推开了房门。
“你……”林泓叫住他,“好好休息,多睡会儿。”
万古川笑了笑,“知道了。”
“别乱跑。”万古川关上了房门。
唔……林泓看着他关上的房门,越来越惭愧了……
他醉酒头昏,现世本来也还是夜里,所以他决定也睡一会儿,躺在床上都还在想着惭愧的事,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
一觉睡到了晚上,林泓醒来酒也醒了,只是脑袋还有些发木,其间有僧人来敲门问他用膳吗,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回绝了,现在饿了。
他推门出去。
远去了朝拜的人流,整个庙宇沉寂在一片黑暗里,夜色悠悠,鸟鸣几声。
林泓看了一眼旁边的屋子,烛火没有亮,看来还没醒吧,不知道吃饭了没有。
他决定自己去找些吃的,再带些回来。
林泓凭着记忆往斋堂走去,路上都没有人烟。
斋堂笼在昏暗的光里,没什么好吃的,屉笼里有几个温热的馒头,锅里剩了些粥。
林泓自己吃了些,又盛了一些给万古川,放在托盘上便往回走去。
路上,他听见有人在大叫。
那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悲啼的腔调,“好饿啊——好饿啊——我好饿啊——好渴好渴!”
响在夜里当真瘆人得慌。
林泓觉得这人当真像是饥渴狠了。
他端着托盘穿过游廊,绕开遮挡的芭蕉叶,在浓浓的夜色里,他隐约看见个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影子在庭院里晃晃悠悠。
“好饿啊——好饿啊——好渴——好渴!”
正是这人在大叫着。
林泓看了一眼手里端着的馒头和粥,看来只能待会儿再给万古川取一份了。
他朝着那人走去。
那人在庭院里晃荡着,突然看见了前面的池塘,发出一串癫狂的笑声,“有水!”他发疯似的扑了过去。
林泓看见,那人刚趴在池塘边上,池塘里的水就全部消失了!
那人发出一串尖锐的惨叫声!
这人不对劲。
林泓停下脚步,往后退去。
托盘上盛粥的瓷碗里,瓷勺碰到了碗壁上,一声脆响在突然的安静里格外明显。
林泓心道不妙。
那人猛然转了过来,看向他。
借着朦胧的光,林泓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人远看不成人形哪里是因为瘦的!
只见他脸漆黑干瘪,眼皮也失水缩着,眼珠子睁得浑圆,嘴唇根本合不上,露出发黄的牙齿。
方才他趴在池塘壁上有肩膀挡着没看清,这会儿抬起头来,才见他咽喉细如针,脑袋倒像是浮在半空的。
再往下,肚大如斗。胳膊和腿却细如干柴。
林泓估计着自己能不能跑过他。
那人朝着林泓摇摇晃晃走了过来,目光紧锁在他端着的食物上,“给我吃的……给我吃的……”
所以这个鬼的愿望是要吃的?
随着那人走近,林泓看得更清楚了,他的周围飞着成群的蚊虫,趴在他的皮肤上吸食着他的血液,他却习以为常一般,不为所动。
周围寂静无人,远处的烛火昏黄,鬼影越来越近……
现在最安全的办法是——
林泓把那盘食物放在地上,直接跑开了。
一口气跑回刚才的游廊上,心提到了嗓子眼,跳得胸口都在疼,谁知道他会不会饿得把自己吃了。
林泓回望了一眼,看到他扑倒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捧起那一碗粥,他还没开始吃,碗里的粥就一瞬间消失无影了。
那人发出了一串绝望的惨叫。
叫得林泓心惊胆战,但莫名觉得他好可怜……咽喉细成那样,估计食物不消失他也吞不进去。
林泓哪敢多留,遛回了寝堂。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可爱”一词:令人喜爱的,讨人喜欢的
不是现代词汇,有相关文献:
东晋·习凿齿与燕王书曰:“匈奴名妻作‘阏支’,言其可爱如烟肢也。”清·沈复《浮生六记·闺房记乐》:“ 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
东晋·习凿齿与燕王书曰:“匈奴名妻作‘阏支’,言其可爱如烟肢也。”
注2:
广弘明集二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