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泓看了那座位一眼,目光又扫过在坐的各位商人,其中不乏比他年轻、商业规模不及他的,这最末位安排得恐怕不合理。
林泓目光在席间院里游走,“这雪饮寒楼确实气派,今日大开眼界,不愧是江南商会的手笔。”
他状若无意地扬了扬手中红色烫金的请帖,指尖在那最末位上轻轻敲了敲,故意露出欣喜之色,“这里的席座当真是配得上这红色滚金的请帖。”
他把请帖放在桌上,掸开衣袍在这个最末位坐下,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众人,微微一弯,眼波就荡开了,人畜无害,“小子不识礼,若有不当,诸位大人海涵。”
在场的明白人都静了下来。
商会的请帖分红色滚金和黑色烫银,红色滚金为最高礼,而黑色烫银次之。
马成全寄给他的是红色滚金,他若不来,可以诟病他的理由更充分,但现在他来了,却又给的是最末位。
林泓话间的“小子不识礼”恐怕指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江南商会,他不计较坐了下去,“大人海涵”说的怕才是他自己。
马成全本欲羞辱他,看这个小城来的鲁夫面红耳赤。没想到对面给的这一巴掌直接扇得他哑口无言。
众人不敢说话,看林泓当真一脸不谙世事的模样,都在寻思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纵横商界,他马成全也不是省油的灯,这茬他得接,“开个玩笑罢了,林老板当真是看不懂,怎得还坐下了。来人,迎林老板到上宾位。”
无非是顺了林泓话里的意思,反笑他不懂礼节,看不出那最末位。
林泓笑了起来,站起身,看向马成全,“马老板真是风趣又大度,和传闻里的真不一样。如果我开玩笑要坐您的位置,想必您也一定不会同我一般见识。”
全场又静了。
如此说来,传闻里的马老板不风趣也不大度,而能传闻出去的也就只有在座的各位。
后半句的玩笑确实不妥,但接在马成全那个“玩笑”之后,众人要再怎么指责林泓,也是句句骂在他马成全的头上,故而没人敢说话。
更何况一句“不会一般见识”,马成全要想闹腾就是坐实了“传闻”,再者,林泓用的是“如果”。
主座的其余几位巨腕没有帮着马成全接茬。马成全想怎么撒泼他们不管,但现在连着扫了江南商会的脸,他们心头有些过不去。
竹璃书在旁边低笑了一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林泓在婢女的引导下到上宾位款款坐下。
马成全没再找林泓的茬,几句华而不实、虚情假意的套话宣布宴席开始,觥筹交错,歌舞又起。
客座众人几番恭维,穿金戴银,大腹便便。谄媚的作态,无非是长袖善舞,比粉墨登场的舞女还要深情并茂。
林泓此刻对这宴席上的歌舞和酒肉都兴趣缺缺,给他布菜的婢女同他暗送秋波他也当没看见。
恍神间,眼前的歌舞酒肉又让他想起了在边陲的士兵……江南以南封锁,不知万古川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竟有些想去冤鬼世界了……
林泓的筷子插进一块酱猪肘里。
歌舞之后,是几位巨腕对商业行情的分析——陈旧、狭窄,于林泓无益;所谓的独家商经分享,也是他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
林泓百无聊赖。
宴席再入高潮,三三两两高谈阔论,推杯换盏。
“后生可畏啊!马公子人中龙凤!”声音高亢带笑,压过了其他所有的交谈声。
回应他的声音温和有礼,“伯父谬赞。”
林泓支着头看了过去。
最靠主位的上宾位间坐着一个锦衣玉袍的公子哥,生着一双三白眼,眉峰上挑如刀,嘴边带笑。在席间他一副大方懂礼的模样,林泓却一眼看穿了他的乖张和风流——这样的公子哥他林泓结识得还少吗?
——正是马成全长子马与墨。
“江南商会新添陆镖!贺喜啊!”周围的人还在恭维。
“是啊!江南第一家!实至名归啊!”
“‘实’在何处?”清朗的声音刺进了那些喧闹圆滑的笑声里。
数十双眼睛投了过来。
俊美的青年支着头,墨发倾泻如瀑,眼底荡着一泓清泉,薄唇带笑。
“‘实’在是马家的镖局,商会的镖局。”有人反驳。
林泓笑了一声,“这只是‘名’,所以你仍未回答我的问题。”
有人听笑了,“马家几百年老字号的背后不就是实吗?”
“我只听闻马家丝绸几百年,但论水镖尚且无法和黎老板的‘维鸿镖局’比肩,陆镖又怎敢称第一?”林泓收回手,靠在椅背上,“更何况马公子这家陆镖还未开张,怕是更无‘实’了。”
黎日东饶有趣味地看向他。
“别在这里口出狂言!你……”
“怎么说?”马与墨截断了那声无理取闹的呵斥,看向林泓,“林公子是觉得我抢了你的名号?”
林泓对他这么直接的发问感到好笑,未免太沉不住气了,“不敢妄自称大。只是提出我的质疑,既然觉得有‘实’,又何惧质疑?”他看了那个呵斥他的人一眼。
“竖子无理罢了。”有人讥笑。
“狂妄自大。”
“不知林老板何来质疑。”马成全开口了,“怕是初来乍到不懂这江南的规矩。”
男人深邃的目光投了过来,满是轻蔑,“我马家的镖局比不得黎家,打不响名号,但江南商会才是权威。而今‘陆马镖局’乃入驻商会的第一家陆镖。你觉得‘江南陆镖第一家’有何不妥?”
自觉“马家”压不住人,就搬出了“江南商会”。
林泓笑了,“好个权威,自封为王,连个黑白也不分明了!”
众人唏嘘。
“黄口小儿休得无理!”骂到江南商会头上,蒋南初坐不住了。
林泓不为所动,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却有咄咄逼人的意味,“普天之下皆为徴土,天下行商凭什么独江南要多商会一层鉴定?”
“再者,江南商会创立之初,举的旗帜不是‘扫荡商界不义之事,肃清乾坤’吗?怎么?如今江南商会只手遮天,乾坤反而不朗朗了?”
林泓直视马成全那双锐利的眼睛,“马老板展现给我的江南商会,只是把金河引向自己,占断好处的土匪帮罢了。”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们之中不乏被江南商会压着的人。
江南商会之下,小商难做。
竹璃书唇边带笑,靠在椅子上沉默旁观。
“竖子无知?说出来也不怕闹笑话。”黎日东笑了笑,“没有江南商会,江南的商圈该是何等的乌烟瘴气!”
林泓掸去了衣袍上落的糕点屑,“过犹不及。”
蒋南初嗤笑一声,“江南商会该怎么做,还用你来教?”
“大家心里都有数,多说无益。”林泓看向他。
“饶什么弯子?你无非就是觉得我抢了你‘江南陆镖第一家’的名号。”马与墨又开口了,“不如公平地和我比一比。”
林泓挑眉,“你这么认为?我只是看不惯这做派罢了。‘江南镖局第一家’,你要?送你也罢。”
林泓歪头,“我要的是‘天下陆镖第一家’。”
众人皆惊。
有人笑了起来。
“黄口小儿!口气不小!”
“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要闹笑话了!”
“我本以为林老板只是不懂江南的规矩,没想到连商界的规矩也不懂啊。”马成全冷笑道,“谁掌握资本谁就有话语权。涉世未深,把你的目中无人收一收。这世间岂是事事如意的。你的几句话撼动不了什么。”
林泓笑了,“撼不撼得动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他的目光掠过在座的各位商人,又看向了马成全,“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和你嘴上功夫的。”
“——我是来谈生意的。”
“哈哈哈哈哈六位大老板,跟你谈生意?”
“口出狂言啊!”
林泓无视了那些切切查查,继续道:“江南自古繁华,但最早的‘工商食官’官商制度(注1)也是兴起于京城,江南商业比之京城,小巫见大巫。”
“蒋老板的酒、夏老板的珠宝、马老板的丝绸,以及在座各位老板的货物怕是都要运往京城,卖给京城皇家贵族吧?”
林泓看向他们,“北方海域归官府,不说马老板的水镖,就连黎老板的水镖也只能到达黄海之南。在麒都下货。”
“麒都地势险峻,货物易受损,更加山匪盘踞,一般陆镖不达,只有‘山海镖局’敢铤而走险,因此短短的一程山路却价格昂贵。”
林泓指尖敲了一下桌子,“这价钱花得恐怕也不怎么称心如意,山海镖局里俱是亡命之徒,货物失窃一二之事常有发生,而赔偿甚微。”
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
林泓所言不虚,黄海以北封锁,而东海可停泊的港口在麒都,麒都一带山路难行,这一段给不少有野心的商人增加了成本。
可提这作甚?
林泓接下来说的话让众人皆惊——
“我长瀛镖局只要山海镖局价钱的六成,若有损失七成赔偿。”
六成!赔偿七成!
这是何等的魄力。
无人敢跋涉的险路,山海镖局铤而走险,就漫天要价,只求发一笔横财,林泓却让出了四成利。六成价钱当真够他支付镖客的工钱吗?再者,山路崎岖难行,路上难免颠簸,货物受损乃是常有之事,七成赔偿……
不得不承认这个条件非常诱人。
主座上的老板沉默了,客座众人切切查查。
商人在巨大的利益之前也总能保持清醒。质疑声又起——
“新起的镖局有何可信度?”
“山海镖局亡命之徒,若心生怨恨,存心报复,小小镖局怕是连自保都难!”
“山匪也不是善茬,你镖局可有什么本事?”
“好个七成赔偿,抵上你的镖局够吗?卷货逃走,我们又去何处讨公道?”
林泓笑了,“这些问题,各位老板不如问问我的常客。”
他抬眸看向主座上风情万种,唇边带笑的女子,“您说呢?竹老板?还有——”
他的目光又看向了主座上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风老板。”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商代和西周,官府控制主要商业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