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川睡得并不好,梦里走马观花都是零星破碎的画面,像梦又像是思绪。
一会儿是张钎毅在叫他,一会儿是桌上堆叠如山、来自四地的情况公文,有时在练武场上,兵马数万,其声震天,有时又是战场的硝烟,血流漂杵,尸体如山。
吵吵嚷嚷,繁复冗杂,让人心神难宁。
而每一个场景里,都站着一个模糊的白影子。
在角落里看着他。
是谁……
他坐起身来,脑袋里还是一片雾蒙蒙,睡了和没睡一样,窗外天色已晚。
他坐了一会儿正准备下床,余光看到了不对劲,他猛然看向了窗户。
方才,有个白影一闪而过。
万古川拿起醉古剑,走过去推开了那窗户。
窗外是庙宇的后院,树林掩映,夜色深深浅浅,一片静谧。
并无异样,看来是自己眼花了。
万古川捏了捏鼻梁,准备关上窗户。
一垂眸,他猛然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个人竟在他开窗张望时,一直趴在外面的窗框下看着他!
这绝对不是人。
万古川一剑已经捣了下去,那人瞬间消失了。
不对劲。
再一回身,那人就站在他身后!
这是……疾行鬼。
万古川听过他的传说。
“其行迅疾,一念能至百千由旬。”
也叫夜叉鬼,孔武有力,食人肉,喝人血,啖人骨,还能制造噩梦。
难怪噩梦不断。
梦里的白影都是他。
白影身型是非人类得魁梧,手握钛叉,立在万古川的面前。
屋子周围瞬间燃起了熊熊火焰!
一片大亮,温度灼人。
在可燎原的火光里,疾行鬼面目狰狞。
钛叉抡了过来!
万古川抖出长剑,剑锋寒光一闪迎了上去!
铿然巨响!
万古川不知道和他缠斗了多久,屋里的东西被砸得面目全非。
疾行鬼速度极快,哪怕是江湖上号称第一的轻功步子也跟不上他。
钛叉快成虚影。
万古川以凡人之躯问鼎鬼神,有些吃力了。
‘醉古’在钛叉后穷追不舍。
屋外的烈火烘烤着,屋里像一片阿鼻炼狱。
疾行鬼手头的钛叉狠狠压下。
凶狠的面容,獠牙微露,狰狞厉鬼。
醉古剑抵着钛叉,万古川的眼底也是冷光,在战场上厮杀的戾气被激了出来。
缠斗的兴许是一双恶鬼。
疾行鬼身影一闪,出现在了万古川的身后,如猛兽般粗犷摄人的声音在屋里响起,“你杀过多少人。”
万古川向后甩去的剑锋刺了个空。
疾行鬼已经消失不见了。
屋子周围的烈火也跟着消失了,温度恢复了正常。
被砸坏的摆设也恢复如初。
就好像方才是一场梦。
万古川知道这不是。
林泓!
推开隔壁的房门,而屋子里却空无一人。
他快疯了。
林泓走回去,万古川刚好从他屋子里出来,手里握着无鞘的剑,眼睛还是很红,看上去要急死,戾气挺重。
万古川看到林泓一怔,大步上前扯过他的胳膊打量着他,“去哪了?没事吧?”
林泓看着他,心跳还没平复下来。
疑心他怎么这么着急,是做噩梦了还是也遇上什么了?
“去吃饭了。”林泓道。
万古川弓身,额头抵在他肩上。
没事就好。
林泓一怔,他靠着的地方有些痒,心头一软,“怎么了?”
“累了。”万古川道。
林泓想着,看来他真的是累狠了,又惭愧起来,“靠吧靠吧。”
“你比我高,这样弓着不难受吗?”林泓伸手轻轻拂在他脑后,指尖撩起几缕青丝。
万古川没有问答。
最近确实是累了,有南蛮人混进了大徵朝,尚且不明目的,不知行踪,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望过去,神经时刻紧绷着,没有睡过一天好觉,东奔西跑要昏头了,刚才还和一个鬼打了一架。
在这里,恶鬼的利爪就抵在喉头,却因为一个人,让他觉得这里才是稍做停留的温柔乡,就像在树下睁开眼看到林泓的那一刻,疲惫都远了。
方才想到林泓可能有危险,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真是无可救药……
离得很近,林泓身上的胭脂味还未散尽,淡淡的绕在万古川的鼻尖。本该是柔情万种的东西,此刻却像一把刀剜在他心口。
这人不是他的。他管不了。
温柔乡只能借一借。
“啊!你吃东西没有?”林泓突然想起来了。
万古川摇头。
“饿不饿?”
万古川点头。
噗……林泓觉得他没睡够怎么有些可爱。
他把手头的馒头递上来,“先吃个馒头垫垫肚子吧。”
还好他刚才聪明,把馒头顺回来了。
“嗯。”万古川没动。
林泓手都举酸了,他才抬起头来,接过他手上的馒头。
骨节分明的手拿着,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林泓仔细看他,怎么睡了一天,精神反而更不好了?发烧了?
林泓伸手贴到他额头上。
万古川一怔,抬眸看向他。
“是生病吗?”还好并不烫。
万古川闭了闭眼睛,“没有。”叼着馒头,把他的手拉下来,在手里握了握又松开了。
“那……还生气不?”好不容易好好说话,得马上哄好。
怎么还在纠结这个,万古川挑眉,“气。”
额……怎么跟想的不一样,林泓哄他:“别气了别气了,回去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你现在南下到哪了?”
万古川注视着他。
本不该希冀,却为这一点零星的好欣喜若狂。
“逗你的,不气。”
林泓看他吃馒头,又想起他吃桂花糕了,移开目光,正好落在他出鞘的剑上,“遇见什么了?”
“嗯,”万古川继续吃馒头,“疾行鬼。”
林泓眼睛都瞪大了,疾行鬼?夜叉鬼?他可是被夜叉鬼的传说从小吓到大的,没想到真的存在,还遇见了。
夜叉鬼也称夜神,岂是凡人可以抗衡的!
“你没事吧?!”林泓去扯他。
万古川被他扯得差点呛到,“屋里说去。”
挑亮了一盏蜡烛,屋里幽幽暗暗。
“夜叉真的和传闻里一样狰狞,身材高大,手持钛叉,头悬火焰吗?”林泓坐在桌前,在自己手上、头上比划着。
万古川坐在他对面,道:“差不多,只是头上的火燃到我屋子周围了。”
林泓支着头,“可是,传闻夜叉鬼只会现身恐吓恶人,他来找你做什么。”
万古川突然想起了疾行鬼走时的话。
——“你杀过多少人?”
从十五岁到现如今,戎马八载,他杀过多少人?
战场就是炼狱。
兵马叫嚣,两军在广袤的版土上相接,尘土飞扬,声震九霄。
抡起手头一把长戟,锃亮的刀锋破开皮肉。
刀尖挑着几多性命。
亡魂缠绕着他,连梦里都是血红。
北狄的统治者手指南方的温柔乡,只用一句话,麾下的虎贲便挥刀而来,要为国人侵占乐土。
故乡尚有人在等他们归去。
他们就该死?
大徵朝的子民守着祖祖辈辈的土地,安居乐业亦有情长。
他扛着重甲,迎着边关的风沙。
饿了,食一把腐肉;渴了,舔一口刀上的水汽。
把铁血拦在关外,为的就是城里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山河万里他护在身后,手头的刀剑又夺取着性命。
他安一方人,他杀一方人。
他半是神半是魔。
道德的尺度要如何评判他对错?
苍天有眼要如何丈量他功过?
“我确实是个恶人,疾行鬼没找错人。”万古川道。
林泓挑眉,“你烧杀劫掠谋财害命了?”
“我杀人。”万古川道。
林泓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你还保护人呢,怎么没人来给你封神?”
万古川被他说笑了,“大可不必。”
“我刚才也遇见鬼了。”林泓道。
他给万古川描述了一下。
“没听说过。”万古川想了想道。
像“疾行鬼”都是民间脍炙人口的传说了,林泓遇见的就不知道是什么鬼了。
“这里不是寺庙吗?有佛祖保护,怎么还有这么多鬼?”林泓不解。
万古川道:“佛教是通达明理的教派,是来传播道理,点悟众生的,鬼也是众生,佛法无边也不是来杀鬼的,所以,庙宇当然不能驱鬼,佛也只能超度鬼,净化诸恶,保护诚心念佛的人免受其害。鬼怕是想在哪都是他们的自由。”
“怎么说?”林泓追问。
万古川道:“佛教认为世间有万相,且众生平等,神、鬼、人都存在,都算是众生。
他们把六道轮回分为“三道善”、“三道恶”,其中就有阿修罗道和饿鬼道,既是可以投胎成魔成鬼,全看因果。”(注1)
“佛教虽然不否认鬼神的存在,但正信的佛教徒只崇拜佛、法、僧——“三宝”,而从不崇拜鬼神。”
“啊?佛不算神吗?”林泓问道。
“人、神都不是。”
“佛陀在觉悟之前到底是人还是神,这个问题佛教里争议过很长时间。”万古川道。
“到后来,佛陀是人的观点占大统,因为‘佛陀’一词也作‘觉者’,是对觉悟之人的尊称。”
万古川道:“佛教的创立者释迦牟尼乔达摩·悉达多本身也是人,是净饭王的太子,一朝参悟,四处传道。”
“但是佛陀觉悟后就摆脱了六道轮回,跳出三界之外,人、神都在三界之内,佛陀当然既不是人也不是神。”
“原来是这样,”林泓叹为观止,“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叛逆得很,经常看闲书。”万古川道。
林泓笑起来,“挺好。”
“你还饿不?”林泓问他。
“不饿了。”万古川倒了杯茶喝。
林泓看着他,想到他这么累还跟夜叉鬼打了一架,“那你休息,等天亮了再出去逛逛。”
林泓站起身来,“我先回屋了。”
万古川拉住他,“一起住。”
经历了方才那一出,他哪敢放林泓回去,要疯了。
林泓求之不得,二话不说直接倒到他床上。
万古川:“……”
万古川:“去洗澡。”不想闻那脂粉味。
林泓:“……”
*
第二天清晨,林泓顶着一头乱发坐起来时,万古川已经收拾妥当了。
剃了胡茬,憔悴和疲惫一扫而空,一身黑衣勾勒得肩宽腰窄腿长,帅绝人寰。
林泓又倒下去了。
我还在梦里……
来了一个小沙弥,带他们用过早餐后,要带他们在庙宇里逛逛。
这个小沙弥挺活泼,一路上都在给林泓和万古川介绍,兴致勃勃的。
林泓就逗他,还挺有趣。
此时正是时节,游廊的尽头是盛放的桃花,浅粉的色彩在风里摇曳。
漆木的回廊长长,通向光照下的繁花万里,像要穿过苦世步入佛国。
一身洁白的袈裟从侧面的走廊缓缓横过,将那桃源胜景挡了个结实。
前路站着的年轻和尚眉目冰冷,毫无波澜,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林泓身上,开口道:“晦气。”
???林泓:怎么还骂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中阿含经》《入楞伽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