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着女人发青的手腕,不退让分毫。
她充血的眼珠子紧盯着万古川,青色的脸干瘪消瘦,生着尸斑,笼罩着死气。
万古川就垂眸和她对视着。不躲不闪,眼神冷得像刀,似在警告,似在威胁。
林泓看着万古川抓住女鬼的手腕,人都傻了。
女人的眼珠子突然剧烈转动起来,发出了一串尖锐的叫声,接着,她消失了。
万古川的手握成了拳头,抓了个空。
“疯了吗??”林泓慌了,去扯他的袖子,要看他手。
敢抓女鬼,有没有尸毒什么的??会不会被诅咒??
孔令宣在旁边完全搞不清楚这两人的情况。
“没事。”万古川看着他慌忙的样子,有些……可爱,他的目光落在林泓的额头上……
可以亲吗……
“快给我看看,真是疯了!” 林泓的手握上他的手腕。
万古川一僵。抽出了自己的手,“真没事,现在问题是,你有没有事?”
“她都没碰到我,有什么事?”林泓道,“你手拿出来给我看看。”
“别扯我。”
两人还在拉拉扯扯。
“呕!”
晕劲儿又上来了,孔令宣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万古川:“……”
林泓:“……”
“不……不好意思,你们继续……呕!”
万古川:“…………”
林泓:“…………”
拗不过,万古川摊开了手给他看。
林泓看着。
手指修长,真是好看……啊不,并没有什么异常。
但是林泓还是觉得不太踏实,那女鬼应该就是孔令宣提到的未婚妻了,之前该是突然去世了,跑到了他背上……
还叫自己“救他”,什么意思?救孔令宣于船难吗?可是她怎么知道自己能救他……真是太邪门了。
万古川还跟她硬碰硬……
要怎么办……
林泓一垂眸,竟发现自己的荷包发着金光……是什么东西。
他一摸,方才想起,是胡斩那个金色的护身符!他后来一直带在身上的。
发光是因为女鬼的出现吗?那看来是有效果的。
林泓把那护身符勾出来,趁着万古川不注意给他扔进了腰包里。
*
“二位!”一个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两人风停下脚步看过去。
一个挺俊俏的少年站在他们面前。
微微卷曲的头发,耳朵背后搁着一根毛笔,衣服穿得松松垮垮,沾了不少墨汁,手上挽着一副长长的卷轴,手指间还夹着一根毛笔。
少年人笑了笑,“你们好!我叫唐珩,是个画家!”
“你好!”林泓打了个招呼,“有什么事吗?”
唐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嗯……我注意二位很久了,就是觉得二位龙章凤姿……可否允许我给二位作画一张呢?”
此话甚是动听。
林泓听了,笑出虎牙,“没问题。”他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道:“画吧。”
“要怎么做?”林泓问他。
“啊啊不麻烦不麻烦就这样站着就好了!”
唐珩拿着手上的笔开始在卷轴上画起来,一边画一边抬头看看二人,一会儿又把手头的笔衔在嘴里,拿下耳背的笔开始继续涂涂画画。
“画完了吗?”林泓要坚持不住了。
“快了快了!”
“完成了!”唐珩两手拿着那卷轴欣赏着,带着满意的笑容。
“快给我看看。”林泓走过去,接过来看着,双眼顿时放光了,啧啧称奇,“真不愧是画家啊,这笔法,太传神了。”
万古川凑过去看了一眼:“………………………………”
这画的是他们?这……只是依稀可辨是两个人吧……
他抬眸看了林泓一眼,见他满脸真挚的崇拜……
这……恐怕瞎了……
唐珩带着不加掩饰的骄傲,“是吧?我爹娘还不让我作画!”
“哦?”林泓看向他。
“害……实不相瞒吧,他们想我去考科举,光宗耀祖,扬眉吐气,但是我想当个画家啊!”唐珩道。
林泓愣了。
这……处境有些熟悉……
唐珩把手上的笔别在另一只耳后,“所以,我离家出走了!我躲到南海去画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啊……”林泓道,“画画挺好的,但你人都不见了,他们不得急死?”
唐珩愤愤的,“急死就急死吧,画画是我毕生所爱,他们是怎么阻拦我的你是不知道,我时常在想,要我不画画我死了得了!”
林泓没有说话了。
“哎呀,见笑了。多谢二位了!”唐珩笑了笑,收起那个卷轴,行了一礼,走进了人群里。
林泓看着他的背影。
雀跃着,充满了朝气。
可这艘船沉了。
这个满怀激情的生命殒落了。
是因为父母的阻拦他踏上了这艘船……
他的父母得知他的死讯后该是多么自责,多么悔恨,多么伤心欲绝……
林泓不敢想了……
万古川看着他,开口道:“不必介怀,你和他不一样。”
林泓看向他,笑了笑,“知道了。”
笑意如朗月入怀。
但笑里藏着什么?……无奈?还有……
万古川想抱他。
*
甲板上逛了一圈也没什么情况了。两人只能回房间了。
深夜。
楼船再次归寂,驶入金色的河湾。血色的天空无声悲吟。
无穷尽的人流缓缓走向无穷尽的远方。
林泓趴在窗上看着下面的人流,“原来真的有轮回啊……”
在他来这里之前,“轮回”于他就是个虚无缥缈、无须多想的影子。
“诶诶,溯峰,”林泓转过头看向万古川,“你觉得你上辈子是什么?”
万古川把外衣挂在衣架上,“不知道,没想过。”
林泓说得煞有介事,“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是一只狐狸。”
万古川道:“所以要当奸商了吗?”
林泓:“……”
“不是!我做的可都是良心买卖。”
万古川面对着他坐到床边,手上取着自己的护腕,“那为什么?”
“是狐狸,然后在吃老鼠的时候被噎死了,所以我这辈子才这么怕老鼠,啊不,是讨厌老鼠。”林泓露出一个“一定是这样”的表情。
万古川:“……”
“吃老鼠的又不止狐狸。”万古川松下了护腕。
林泓倒在自己床上,“你管我,我就想当狐狸,狐狸好看。”
万古川把护腕放到桌上。
是了,上辈子是狐狸,这辈子是……一片云。
万古川想笑。
蜡烛熄灭了,整个房间沉入了黑暗和安静中。
过了好一会儿,林泓又开口了,“溯峰,你睡了吗?”
万古川没理他。
屋子里又静了,静到万古川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林泓:“你说,他们要走去什么地方,长什么样子?真的能走到吗?”
“……”
林泓:“嗯,我也觉得会是一个挺恐怖的地方。”
万古川:“……”……“也”?
“真想看看。”林泓翻了一个身。
万古川道:“死的那天就看到了。”
“我就知道你没睡,”林泓又翻了一个身,“哎……现在就想看,好奇死了。”
万古川:“睡吧,梦里有。”
林泓:“……”
*
“救命!”
“救命啊!”
“救命啊!有没有人!”
万古川被一个女人的呼救声吵醒了,他听着那声音的来源。
是在外面走廊上。
“谁来救救我啊!”
“好痛苦!”
“救命啊!”
去看看,兴许有线索。
万古川把外衣披上,系上腰带,拿起桌上的剑。
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林泓,见他没有醒来,便兀自推门出去了。
漆木的走廊上一片幽暗,所有的雕花的木门都紧闭着,墙上的吊灯“嘎吱”晃动,带着微弱的烛光一起摇曳,光影来回滚动。
“救我啊!”
“救我!”
女人的声音痛苦又尖锐,响在昏暗的走廊上,凄凉得令人心惊。
万古川停在走廊尽头的门前。
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万古川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一瞬间,罡风扑面而来!
万古川墨发随衣摆狂舞。
根本睁不开眼睛。
罡风还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再次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开阔,平铺万里的丘陵荒地,裸露的岩石起伏着,不见半点生命,延绵到天的尽头。
天地坦荡,具是血色,际线搅着生与死的混沌,旋着真与幻的荒谬。
熔浆蜿蜒过岩石地的肌理纹路,一点点蚕食血色的裸岩。
放眼万里,像一条条发亮的脉搏,在红色的皮肤上澎湃着。
荒凉又悲壮。
——幽冥的血火河山。
万鬼同哭,哀嚎和呼救交杂在一起,和着风的呼啸,从望不尽的四方环合而来,在天地间震荡。
让人也无端生出一股对生死的敬畏来。
远方,金色的水流淌来和熔岩交汇。
两两相逢,水流顿时沸腾,升起浓浓的蒸汽,让边际更加朦胧如幻。
万古川看到了天地尽头走过来的黑色人群,穿过茫茫的水雾。
浩浩汤汤,随着金色的水流、沿着血色的裸岩慢慢压过来。
船上看到的人流——那些亡灵,走到了这里。
这里是轮回之地?
这般荒凉恐怖?
万古川回头看去。
不见了来时的门,取而代之是看不到头的熔岩之海,吞吐着气泡,罡风裹挟着腾腾的热气,密不透风,要把一切都席卷进去。
空气干枯炽热。
数万的亡人还在朝这边走来。
黑压压的人头铺满了血色的地,人多如斯却听不见一丝脚步声。
人群缓缓晃到万古川面前。
脸色苍白,眼睛涣散。
万古川刚准备穿过人群,却又停了下来,手握上剑柄。
因为面前的人流统一地停了下来,数万双灰白涣散的眼睛看向了他。
“生、魂、勿、入。”一个苍老的声音徐徐道。
周围若有若无的尖叫和啼哭霎时变得尖锐嘈杂!
眼前的人流开始暴动!
身后是灼热的熔岩,身前是水泄不通的亡灵,露出獠牙和钢爪,暴怒着,蓄势待发。
万古川望向远处,目光越不过密集的人头,望不破那片血色的天空。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单枪匹马的厮杀,但现在,厮杀该朝向何处,何处是出路……
他抽出了手里的剑。
亡灵尽数扑了上来!
惨叫声震耳!
亡灵竟然在万丈的金光里掀飞了出去!
以万古川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光圈。
怎么回事?
万古川看向腰包里闪闪的金色。
勾出来,正是那一枚金色的护身符。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万古川垂眸。
真是的……
周围的亡灵在忌惮着它,不敢再靠近分毫。
怨气越大,它越强吗?
万古川带着金光朝前方走去,滚滚的人流被烫到了一般,朝两旁退去,给他让开了一条蜿蜒的长路,直到血色的高崖上。
万古川缓缓走过去。
周围的人脸或男或女,或年轻或衰老,或美丽或丑陋……尽数笼罩着死气,也尽数都带着生前的故事……
万古川站在上面俯瞰。
黑色的头顶遮住了红色的地面。
人群又开始动了。
他看见浩荡的人流献祭一般投进了那一望无际的熔岩之海里,掀起一片水雾。
灵魂涅槃。
“这是生魂所见的轮回。”一个柔柔的女声道。
万古川看向身旁。
黑发间一朵红海棠鲜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