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场还算顺利的会诊,临行走到办公室门前时,沈臣豫忽而在后边问住了江然。
“席秉渊什么时侯来复查?”
江然推门的手顿了顿,没有直接出去,也没有回头,只是在原地垂着眸默了一瞬,随后轻声说不知道。
他不是在回避,也不是在说谎,他的确不知。
沈臣豫闻言也没有露出什么异议的表情,只点点头说了声“行”,便没再出声,只自己低头继续做事。
江然在原地静默了两秒,放在门把手的手缓缓放下,他忽而转过头开口道:“为什么问我。”
他发自内心地想要知道沈臣豫的答案。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在席秉渊的朋友与更多人的眼里,他已经是席秉渊身边那个无可争议的另一半。
他们在外人的眼中,俨然已经是同体连心的、不容置喙的亲密关系。
而在重逢祈知木之前,就连他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但是现实如今也在反复敲打着他自欺欺人的幻想:你只是一个盗窃者。
沈臣豫闻言也抬了头,静静地看着他。
似乎是在等他先开口。
江然对上沈臣豫那一双平静幽深的眸,心中难免浮上几分在当下有几分突兀的笑意,该说不说呢,果然是席秉渊的朋友啊,两人就连这种盯得人心中空荡荡发毛的目光都是如此相似的。
于是江然妥协地叹息,掀过这一阵苦中作乐的念头,在唇角微微抿起一抹无奈的笑意:“我是想说……席秉渊的事情,你不必来问我。”
的确不必过问。
也正是被沈臣豫这一问,江然才在恍惚中意识到他在与席秉渊的婚姻之中一直以来感受到的违和究竟在何处——其实他们还是处于各自的生活中,关于对方的生活,彼此都并没有真正亲密地参与进去过。
江然想,这一回他大概是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以来在求索的答案。
然而沈臣豫却始终盯着他,没有反驳,而是面不改色地表现出不以为意:“那我问谁。”
江然觉得好笑:“你或许可以自己联系他?”
沈臣豫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他可不是个好联系上的。”说着,他忽而懒懒笑了笑,“倒是你,比他好说话多了。”
江然有些惊讶地抬眸。
继而他听到沈臣豫半是吐槽半是玩笑的口吻:“所以与其被恶友刻意忽视,不如来找心软的席夫人咯。”
“……”江然只张了张口看着他,迟迟没有回话。
沈臣豫再从自己那一堆实验数据中抬起头来,他一双沉静的眼直直望向江然,语气笃定:“你是他这些年来第一个带到我面前的人。”
江然极缓地眨了眨眼。
“所以……”沈臣豫下一秒又低下头看他的数据,状似无意道,“你不必担忧自己在他那里的分量。”
江然沉默几秒,最终轻轻点了点头,道了声谢,才开门离去。
直到听到那一扇门“啪嗒”落上锁的声音,沈臣豫才懒懒地抬眸看了一眼。
这两个人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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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无星无辰,黝黑得相当彻底,雨滴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落入耳中也沥沥清晰。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江然没有回头,只在余光中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他收回目光,眼底在凝重的夜色里蔓延出一片寂寂之色。
“陈橙。”
身型高大清俊的Alpha在他身边坐下,没有开口。两人并肩坐在高楼的落地窗前,静静看着雨夜之中闪烁的霓虹灯火。
他比江然高一点,坐着时亦然,在目前这个距离,他能看到昏黄光影映在江然刷子般的黑色长睫上之后,在对方脸上投下的大片如扇浓密的阴影。
江然很好看——即使是死亡顶光下也看不出什么瑕疵。只是那太过于明亮的光笼着他的脸,反而让那一双眉宇在冬日的水汽之中呈现出朦胧不清的模样。
在陈橙思绪莫名飘远时,江然倏地抬起眼,转头望向他,那双眼在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但又似乎全然没有看起来那么明亮,只是敛着情绪静静地注视着他。
继而他看见那双颜色很淡的唇轻启,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伴随着江然并无起伏的声线缓缓响起。
“信息素,对于Alpha来说,很重要么。”他垂下眸,尽力平淡地发问。
他试图在好友面前把自己欠佳的状态掩饰好。
“……信息素?”陈橙也一怔。
他没有想到江然会问他这个,因为一直以来,信息素这个话题在江然那里,几乎算得上是一种禁忌。
他知道对于江然而言,这是个很沉重的话题,对方是素来不喜欢谈及这个话题的,今天居然忽而没头没尾地来问他Alpha信息素重不重要——想来又是和那个Alpha有关?
思及此,陈橙在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对于那两个拧巴人之间的感情,他是真的万分想要替他们厘清,却只得在一旁干着急。
他作为江然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也是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纠缠不清的无力旁观者,看着他们在冥冥之中越走越远,他也感到十分揪心。
“信息素怎么会不重要呢?”思忖了一会儿之后,他最终选择实话实说。
虽然不明白江然问话的来意,但他了解好友的聪慧与敏感,江然从来不是个好糊弄的人,所以他干脆坦言:“信息素对于Alpha而言……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相当于尊严吧。”
与江然含着不易觉察的苦涩的声音相比,陈橙的声音里更多的是一阵太了解好友的无奈与倦意:“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没有胡思乱想。”这一次江然答得很快,他垂着眸道,“我在认真地好奇,是我自己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你们俩又怎么了。”陈橙断然不信。
“……没怎么。”
“没怎么?你这样子像是没事?”陈橙故作出夸张的不以为意之态。
江然还真是把自己当三岁小孩在糊弄,况且,就算是三岁小孩都能看得出他此刻状态很不对劲,更何况他还是很了解对方的、青梅竹马一样的存在?
“不会是七年之痒吧?不是我说,你俩这也太快了吧,这才多久?人家七年呢,你们连个新年都撑不过去么?”于是他半开玩笑道,“我可是和人打赌说你们至少一年啊。”
“你拿我和别人打赌啊?”江然闻言不咸不淡地抬眉睨了他一眼,“真有你的。”
陈橙讪讪一笑,摸了摸后脑勺,面上露出几分不自然的尴尬。
江然淡淡收回目光,他自然也不是真的与陈橙置气,对方是与他从小交好的Alpha友人,与自己身边的大多数Alpha不一样。
他不似大多数Alpha那样举手投足间都是独属于Alpha的令人不适的优越,与对方如阳光般温暖清新的信息素气味一样,陈橙是个橙子味的Alpha。
江然此生能得一个这样的挚友,他也倍感珍惜。
陈橙再叹一口气,在那盏昏暗的灯光下,江然的半张脸隐没黑暗中,只有半张脸在灯火下晕染出了瘦削锋利又柔和静雅的轮廓。
眉目如画。
江然一直都是一个很漂亮的Beta。
好像这人生来就受了上天太多太多的偏爱。
至少看似如此。
陈橙确认完好无损一般仔地细将他打量了一个来回,才放下心来认真询问道:“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担心你们两个之间会出什么问题?”
江然半垂着眼,避开了陈橙的目光,一时没有回话。
陈橙见他这幅模样,知道自己大概是猜对了一半。
果然啊,说到底还是关于那个Alpha的事情。
“……阿然,在这件事情上你别太和自己较劲儿。”陈橙一手支着下巴,目光望向窗外的雨水和夜景,尽量把语气放得自然而柔和,“你已经够辛苦的了……”
“……可是辛苦就会有回报吗?”江然忽而拔高了音量,生硬地反问。他的话接得极快,似是无需经过任何思考,亦是积了太多郁结心头的戾气。
陈橙悻悻地重新抻直脖子。
面对江然灰暗而愤懑的脸色,他也一时失语,想要宽慰的话显得不合时宜,所以只得作罢,拿起酒杯给自己灌了口酒。
他“啪”地一下把喝空的酒杯拍在桌子上,颇有几分壮士断腕的豪气直言道:“阿然,你老实说,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你也不和我说清楚,让我怎么为你做狗头军师?”
江然微微眨了眨眼,又不动声色地咽了一口唾沫,把目光从窗外朦胧的雨夜霓虹中收了回来,最终没什么焦点地落在了桌上半满的酒杯中,
“……我只是在想,或许,比起我,一个Omega或许会更适合留在他身边。”
陈橙看着江然微垂眼眸的侧颜,陷入沉默。
这人长相显小,这么多年下来却仿佛还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模样。人长得显小是好,但理智还停留在那时侯可就不好了,陈橙想,江然方才那些言论简直天真地像个为情所困的学生,幼稚得不像一个要奔三的成年人。
江然在这段感情里把自己放的实在太低。
江然自顾自垂着眼,也没有理会陈橙面上复杂的表情,只兀自道:“就……现在的情况就好像是我绑住了他一样。我总觉得,好像这一切都是我在强求。”
他说着说着,像是自我困惑一般,拧起了眉头。
“我不想耽误他。”
“……但是我又不想离开他。”
“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书上不是都说,真正的爱,是要放手吗。”
所以我是不是该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还能对自己下狠手的时候,赶紧抽身离去才行?
江然的心突然沉没了下去。他感到一种久远的失落再次席卷了大脑,他缓缓扭动着自己的脖子,像生锈的机器一样,一格一格地,望向陈橙。
“……”
面对江然那一双濒临奔溃的、几乎马上就要碎掉的眸子,陈橙心中也是一阵不是滋味。
他当然给不出答案。
他也相信,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江然自己在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只是来找他说说话,而不是来向他寻求意见。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其实不用说什么。
别人的家务事,一个Alpha和一个Beta之间的感情,他作为外人是插不了手的。
陈橙的嘴角勾起了一道轻柔的弧度。他靠近江然,抬起手一把搂过江然的肩膀,轻轻把人带到自己肩膀上靠着,给予对方坚定无声的支持,语气里满是坚定的温柔。
“阿然。”
“你还很年轻,为情所困嘛,正常,也不丢人。”
“其实我还是只有那句话。”
“做你自己觉得不会后悔的决定就好。”
“你从来都是很有主见的人,不要轻易为了他人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