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阳光映出比夏日更加倾斜的角度,被建筑物的高墙对折,一半照着青年的脸,另一半则笼罩着他的半身埋进阴影。
他静默地坐在落地窗前,日光将他瘦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天色已晚。
江然凝视着一片平静的咖啡液面,他注视了很久,直到眼睛都因为长久未眨而感到酸涩,才反应过来他的失神。
这些夜里他越发睡不着觉,焦虑和痛苦比睡眠更加如影随形,似乎成为了他的一部份。
唯有在身侧席秉渊伏特加气味的信息素之中他才能勉强找到些许安全感。
江然盯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一枚银色的素戒。
银色的冷金属在斜阳的光照之下泛起阵阵冷色的反光,在一整片暖色调里显得突兀。
就像他对席秉渊的爱。
清醒一点吧,江然。
一辈子也就那样子了,贪心不足蛇吞象。
他在鼻尖嗅到了熟悉的信息素气味,冷淡又热烈的伏特加。
细细闻起来,还掺杂着独属于遥远北境的寒冷的、大雪纷飞的气息。
那是席秉渊的信息素,他感到一阵恍惚,他已经对那个Alpha、对那个Alpha的信息素有了如此深层次的了解了。
那是他贫瘠的嗅觉世界里,唯一不同的气息。
未来也一样,他始终是他的唯一。江然差点忘了这件事,他眉头紧皱,却猝不及防感觉到了自己心口开始无端蔓延的那一阵酸涩。他苦笑着抬手揉了揉左胸腔的位置,仿佛是在给自己做无谓的劝告。
江然。
偷来的幸福,总是不长久的。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归还,如今又在退却什么呢。
他是个窃贼,千辛万苦地躲避失主,贪图安逸,却在幸福的泡影之中忘了,这珍宝本就不属于他。
一道身影笼罩在他的前方,将那一半的光影也挡住,最终只剩下了彻彻底底的阴影。
江然终于在刺目的光线中抬了头,他抬眸时,正对上席秉渊那一双似乎浸透了世间所有理性与冷静的灰眸。
在那样鹰隼一般锋利目光的注视下,他再度垂下眼睑。
“坐吧。”
他从口中吐出这么两个轻缓而无力的字眼。
高大俊朗的Alpha在他对面坐下。江然看了他一眼,这是我的丈夫,我的Alpha,他想。
可是下一秒视线落下来时,他又看到了自己带来的,深色的皮质公文包。正因为自己太清楚自己在这个包里放了什么,江然的刷子一般的长睫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继而他深吸一口气,在席秉渊幽深目光的直直注视之下,挺直了脊背,打开公文包,取出其中放置的纸张文件。
他将手上那几张纸横竖理至整齐,才推到席秉渊面前。
江然半阖上眼,大抵是这个动作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我们,到此为止吧。”
沉默。
“……这就是你想和我说的?”
席秉渊的目光也落在那些纸张上,他垂着眼,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江然抿了抿唇角,并未回话,他只抬手止住隐隐作跳的太阳穴。
席秉渊坐在他对面,整个人的气质依旧淡淡的,他的双手搁在膝头,周身一点情绪都没有。
仿佛问出那句生涩的“这就是你想和我说的”这几个字的人不是他。
江然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不再看着他。
故地重游。
他们第一次的见面,也是在这间市政府之外的咖啡店。那时候他们之间的氛围是何其微妙的针锋相对,他们互相冷嘲热讽着不愿给对方台阶下,互相拿捏着对方内心深处最刺痛的软肋,伤害对方,因为要与对方签署一份无期徒刑一般的婚约。
而如今,却是在这里,在如鲠在喉的沉默之中唏嘘着冷暖自知。
他们是来离婚。
“……对。”江然点点头,甚至看起来还有几分故作轻松的施施然模样。
席秉渊半垂着眸看他,他的眉心微微拧起,溢出复杂的不解之情。
撒谎。
他怎么会不知道江然撒谎的模样,这个骗子。
明明不开心得要死,怎么还强装要离婚的模样?真拿他当傻子?
席秉渊从桌上拾起那些纸张,一张一张地翻阅,纸张掠过指尖,发出“沙沙”的摩挲声。
江然的睫羽轻微发着抖,那声音太过刺耳,让他听得不适,遂不自然地瞥开了目光。
直到席秉渊一张一张翻阅完毕,将最后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收整齐放在一侧,江然才半抬了眼。
那纸张的白落在他的眼里,有些许刺目。
“离婚?”
席秉渊的指尖轻轻敲打在那一小叠纸张上,眼里几抹晦涩混沌的目光泛起凉意。
他问出口的话音也很轻。
就像是抓不住的风。
江然喉结滚动了几下,垂下双目:“……对。”
“你认真的?”
席秉渊没有对此表态,他只是这么问。
通过江然前段时间的表现和反应来说,他不难猜到对方决心要分离的想法,只是那时他还可笑地在心中抱有一些无用的幻想,如今不过是幻想梦碎罢了。他没想到事实击打在面前时自己会那么难受就是了。
江然抬了眸,眼底的情绪盛满前所未有的认真:“对,我认真的。”
“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席秉渊对此并没有表示出暴怒或是不满,他面色依旧冷静,只是蹙起的眉宇之中隐隐流露出冷气和戾气,泄露出此刻内心真实的情绪。
“……你不清楚吗。”江然却选择对质问避而不谈,绕开过于尖锐的话题,“我们之间,有太多不合适。我们在一起,很累。”
“……”
或许从前的很多狠话都是假的,但这一句,就连席秉渊都无从反驳。因为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在一起时所有的磨合、互相之间的挣扎,或多或少存在真假难辨的伪装。但是,最终在所有的真真假假背后,唯有疲倦,是他们两个人都无法否认的东西。
“说真的,席秉渊,你不累,我都累了。”江然长长叹息一声,彻底阖上了眼,不再去看他。
他们彼此都动摇不了彼此的想法,也说服不了彼此,绕了一大圈后又落回该死的起点。
这场婚姻的本质或许是一场对双方共同的持续性折磨,让每个人都感到非常疲惫——他们离得如此近,又如此远。
那一纸合约将他们的躯体死死绑定在一起,在心中却从未并肩同行。他们只是巧合的同路人,陪伴了彼此那一程,但却始终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向各自的未来与信仰而去。他们殊途,也并不同归。
“我家里那边我自己会想办法,放心,既然如今是我先提出来要离婚的,那边我自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一定不会让你难做的。”
江然颇为体贴地扯出了一个笑,那是席秉渊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上看到过的表情。
仿佛是卸下了一直以来压在心中的重负以后的、彻彻底底的释然,就像是一个跋涉过千山万水的旅人,在千帆历尽过后,最终收获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席秉渊不得不承认,这样明媚动人的江然,才是他心中所想见到的,他最希望看见的那个人。
这个江然熟悉又陌生,但是他漂亮生动极了,是真正的江然该有的样子。
即使这个江然其实是在冷酷地向他做最后的告别。
“结束吧,对你我都好。”
江然狠狠心,冷静地说。
他轻轻笑了一下,为这段潦草的婚姻画上仓促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