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遇事有做决断的眼光和睿智固然是好事,但是除此之外,你还得考虑自己是否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脏去做支撑,否则一个决断做下去,一口血涌上来,你不用几次,也就差不多了。
这就证明你其实不是那块料。许庭生听完老爷子最后坦诚那一番话,第一个感慨就是:“我不是那块料。”
意思事情若是让他来做,他断然下不了这样的决心,哪怕情势再怎么相逼。
如今想来,老爷子当年对着那五个转头往山下跑的老战友家的崽子,在食指扣动扳机之前,应该也是挣扎过的,最后他毅然选择扣下扳机,就是决断。
一场战事的胜负,几万人浴血的拼争,岂是那五条人命可以阻挡?
许庭生心想着,若那一刻弃了战友抱头往回奔的,是方家自己的那三个儿子,老爷子应当还是一样,甚至会更坚决许多的,扣下扳机。
而今是方家自己风雨飘摇。若说方家眼下是一艘航船在海,迎头有巨浪扑来,掌舵的老爷子已然又做了一次决断。这一断有多难?他不会让人看出来。
但是偌大个方家,他一舍就是十之八九。连同亲子亲女在内,通通下海扑浪。生死富贵,各安天命。
这里头到底几番考量,多少关节,许庭生无法揣测,但有一点他很确定——方家二代这一拨人,底子应该都不干净。所以老爷子这一舍,是狠心冷静的考量,更是不得不舍的无奈。
方家剩下这点力气,已经保不了他们,所以……干脆不去浪费力气。
最后就连他自己,其实也是一枚弃子。许庭生先前跟方余庆铺陈,其中提到一件事就是保老爷子安葬。如今看来,老头自己已经把自己扬在风浪里。
“刚刚我和你说这三个,最后若不得已也要弃,排序按我说话顺序来。”老头这一日看来是要狠心到底,全把人当了棋子。虽然这些人,其实都是他骨血里的人。
老爷子刚刚说话的顺序?许庭生回忆了一下,养正的堂哥,养妖的方橙,养野的方余庆。
没想到,老爷子心里最看重的,竟然是先前所有人都以为方家差不多已经放弃的方余庆。
可惜这事许庭生不能对方余庆说,眼下去说,也当不了什么值得欣喜的消息。至于方橙排序不及方余庆的原因,许庭生暗自揣测了一下,却不敢定论,是否与她是女儿身有关。
一个看惯生死,又曾身居高位的老人,到底如何考量问题,许庭生要猜,还够不着。
“余庆堂哥在刑警队,这事你知道?”老爷子突然就换了叙家常的口气问道。
“知道,我和他接触过。还曾经得过他的照顾。”许庭生也用平常语气回答。
“这样……他,你暂时可以不用考虑”,老爷子咳了一声,像是嗓子里有痰,许庭生起身要去叫护士,被老人抬手制止了,“他前两天在队里,突然接到个紧急任务。说是事不大,所以带了两个人就去了。结果,刚到现场,就挨了一枪。”
“啊?!埋伏?”
“好在他机敏,子弹最后只是打在肩上。知道是冲自己来的,也没莽撞,他还了一弹夹,边打边退,性命无忧。后来他到医院取了子弹,我家里人追问,那边竟然说,弹头不知哪里去了……”
话到这里已经心照不宣。
“他没留在岩州,眼下已经在渐南市第一医院。”
“嗯。”
“我听说你家就在渐南,你家里,你父亲……”
“我家里不参与这件事。”
老人悻悻的笑了笑,“我说说而已。我这辈子算是有过许多门生部下,但我帮他们不多,如今大多不会站队。其中唯有一个,原本可以托付,而且前途大好的一个,就是你们渐南人。他前些年去了国防部,结果,说错了一句话,把自己前程断了。如今他也在渐南,那个孩子,暂时就交托给他。”
“说错一句话?”
“对外,把一句话说得太硬。这句他早上一些年说了,没事,再晚些年,也未必有事。所以我心里总惦念着,他年纪不算大,将来未必就不能翻身再起……只需等,鹰派主政。然后还记得他这么个人。”
老人说到这里,试探的眼神看着许庭生,许庭生只好装傻,装作惊讶问:“难道国内也有鹰派、鸽派?”
老人笑笑:“没有,我和你逗闷子。”
“哦。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许庭生“随口”问,侧耳仔细听。
“……”老人说了一个名字。
许庭生当场愣住。这个名字别人或许不知道,许庭生后知十年,其实没法不知道,他可是日后渐南人吹牛逼最大的谈资。这位,何止翻身再起?
大树啊,大树!靠上,必须靠上。
“怎么了?”老爷子好奇问了一句。
许庭生定了定神,“没事,就是想着回头去看望一下堂哥。不知道那边那位叔叔那里,要不要替你带什么话?”
“不用。我让人把孩子送到渐南,他车就在医院门口等着……这就是对话。”
“好,你们牛,你们默契,你们无需多话……”许庭生心里嘀咕的同时,不免有点失落。
“我这突然想起来,当年打越南猴子,他跟在我身边,替我背水壶,后来,那个水壶替他挡过一颗子弹”,老爷子像是看出来了什么,改口说道,“水壶在我家里,原本我留着是想当个念想,如今也不需要了。回头我让人取来,你帮我带给他。”
“好。”许庭生尽量不让自己笑得太开。看老爷子和那位的感情,这也就是现在,要是晚上几年,方家如今这事,或许也就算不上大事了。
“现在,说说你的想法。”如果说刚刚谈的是战略,这会,老爷子终于开始谈战术了。
“不是我听你吩咐做事?”许庭生反问。
道理是这个道理,怎么说,也该是老谋深算的老爷子设计战术,指点打法才对。但是事实,他或许已经想了三年,想了一百种打法,发现无一可行。所以才有他对方余庆他爹说的那句话:他从未行差踏错,我想让他替方家踏一步……死马,当活马医。
老人不接话,看着许庭生,意思再明确不过。
“那……我自己那点牌,已经理得很清。我说给你听。”许庭生没有多做隐瞒,连同陈建兴这个“死士”在内,所有他能拿出来,愿意拿出来的东西,都数了一遍给老人听。剩下他不舍得拿的,也坦诚说了。
然后他才说:“我想看看你的牌。”
老爷子点点头,说:“我最后最大两张牌。一张是我还活着,别看我快死的样子,其实我还能撑些日子。就算真死了,需要我活的时候,你也得让我活着。记住,闷住了烂成渣都不碍事。再一张,是我死了,看有没有个葬礼,谁会来。”
“谁会来?”
“咱们俩做去才知道。不对,是咱们俩做去,到时或许你会知道。我差点忘了,那会儿我已经死了。葬的是我。”
说到做,许庭生把昨天夜里梳理用的那张纸拿出来。很坦然的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往哪捅刀子,怎么还手,怎么解……我找不到那条线,那个点。”
老爷子看了一眼他手上画得密密麻麻的那张纸。
“这个我教不了你,这一局,是你打。不过我听你的话,跟在战场上与人对枪,不知道人在哪,往哪瞄准,是一个意思?”
“差不多。”
“先开枪,再瞄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