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庭生瞪大眼睛看着方余庆,意思:“这么大牌?”
方余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也惊讶。
不单方余庆,方橙甚至方如矩也是一样的表情和神态。这或许足以说明,方家在后来和上面的人走得其实已经很远。
方家想要他重拾那份旧情义,照拂方家后人,单凭可怜甚至惨烈都是不够的,还需要有被重视和青睐的机会和可能,毕竟中间夹着凌、萧两家。
一路走到了今天,方老头用自己的人生结局,一场葬礼,给这个赌局最后加上一块重重的感情砝码,等待翻牌。
事若不成,方家的败落就是彻底的既成事实,哪怕可以延续,也别再谈什么中兴、再起。
而今,人来了。这就意味着方家剩下的人不仅可以平安自在活下去,还有大树可以靠,有路可走……甚至有可能未来有一天兴盛尤胜当年。
门口传来脚步声,许庭生赶紧退开退后一些,正色在一旁站好。
许庭生前世今生在电视上见过不知多少回,现实中一回没见过的那位大人物带着十几名随从人员出现在灵堂。
第一眼看门口凌、萧两家的人,第二眼看方家三代的三人。
没有说话,他缓步走到遗像前,凝视相片中的方老头,好一会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鞠躬送行。
“他是老革命了,为党和国家、人民都做过卓越贡献的人,该有的规格还是要有的。”他说了一句。
他身后的随行人员中走出来两个,摊开一面军旗,盖在了方老爷子的灵柩上。
原来早有准备。
到这一刻,在场的,远远窥探的,私下关注的,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明白,方家和这位之间的那份旧情,被捡起来了,重新建立了感情联系。
因为按照本身的级别和规格,方老头的葬礼还没到让这种级别的人亲自当场的份上。所以他来,做这些,代表的更多是私人情谊。
方家三个堂兄妹对看一眼,都把胸中的沉痛和仇恨竭力压下去……只是坚忍许久的眼泪,怎么都压抑不住。
老人走到了方家人面前。
“你是?”
“爷爷好,我是方如矩。”
老人点了点头,“好,你的情况我了解了一下,不错,很像你爷爷当年。伤好了吗?”
方如矩点头,“已经好了。”
“那就好”,老人说,“过几天办下手续,去燕京吧。你还年轻,机会很多,慢慢来。”
听到这个,许庭生在心里偷偷“哇”了一声,不由得替方家握了握拳,毫无疑问,若无意外,方如矩将就此走上一条康庄大道。而且正如老人所说,他还年轻。
老人的目光转向方余庆。
方余庆赶紧上前自我介绍,“爷爷,我是方余庆。”
“哦,做生意?”
“是。”
“那也好,那就好好做。前提自己不要去搞歪门邪道,更不要违法乱纪……”老人沉吟一下说,“其余要是真有什么困难,可以再联系我的秘书。”
方余庆赶紧道:“是,谢谢爷爷。”
最后一个是方橙。
“爷爷,我是方橙,之前在岩州大学工作。”方橙上噙着眼泪前一步道。
老人看了看她,“挺好,老方几个孙子孙女,都不错。女孩子的话,在教育系统还是不错的。今后有什么打算?是回原单位,还是……”
大饼又来了,许庭生略有些激动的等待着一向“不要脸”的方橙趁机狮子大开口。
可是没有,方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方橙。
“我……”她说,“我还没想好。”
老人神情稍稍有点意外,但是很快平复,说道:“那也行。那你过一段时间有什么想法了,再和我联系。”
“嗯,谢谢爷爷。”
这是照顾,也是补偿……方家的中兴再起之路,就从这短短几句对话过后,开始了。
老人看了一眼许庭生。
许庭生稍有些紧张,正思考着要不要也先做个自我介绍,老人已经微笑转身了。
方家三个跟随身后送行。
许庭生想了想,落后两步也跟了上去。既然刚刚的武警没查他,没将他清场,就说明上面的人是知道他的,而且默许他在场。
老人在凌萧两家的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二十多年了,到今天,什么都该解了。”他说。
凌、萧两位老人有些失落的点头应是。
“你们俩年纪也大了,什么事都少操点心”,老人的话意思其实很明确,什么网啊,权力啊,都该撒手了,“这样吧,你们也别在家呆着,回头挑个疗养院,安度晚年,见见老战友什么的,还热闹点。”
凌、萧两位抬头看他,眼睛里都露出恳求的神色。他们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但是,没有回应。
一锤定音了。
老人把目光转向凌萧,眉头皱起来一会,“听说你之前在国外做得不错。既然有那个能力……回国外去吧。以后……尽孝道可以,老一辈的事,少参与。”
语气依然温和,但这其实也许是他今天说的最重的一句话。这句话是对凌萧说的,很显然,老人对于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都已经再清楚不过。
他对凌萧的作为,尤其那次阴狠毒辣,痛下杀手的算计……很不满意。
“是,我,我这两天就走。”凌萧低头应了,没敢多话。
事情到这里似乎就已经是定局了。方家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最终实现了逆转。方家与凌、萧两家之间的这场仇怨,至此也有了第一个结果。
眼下看起来,似乎方家才是更惨、更痛的一方,但是将目光放长远,谁都清楚,未来到底谁在天,谁在地。
所以,这场没有赢家的斗争,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方家最终赢了。
许庭生长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终于结束了。
“你就是那个许庭生吧?”老人突然转向他问道。
还有我的事?许庭生一下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点了下头。
“小年轻,有点成绩就不知天高地厚,胡搞瞎搞,你什么都敢乱来?!”一直都很温和的老人此刻说话声色俱厉,身上的气势压得在场所有人一下都有些瑟瑟发抖。
所以,许庭生之前想的,错了。刚刚凌萧听那一句哪是最重的?最重的,在他这,而且不是重个一星半点而已。
更惨是他还不知道怎么接。
老人为什么说他胡搞瞎搞,什么都敢乱来?许庭生自己很清楚,不论是陈建兴生前死后那两番动荡,还是别的事……他其实都有很欠考虑的地方。
这些事他在背后参与、主导,能瞒过很多人,但是绝对无法瞒过眼前这位老人和他身后的那些国家机器。
方家三个动了动。
许庭生发现他们有替自己说话、辩解的意思,赶紧拉住一个,用眼神制止了另外两个。
老人看他一眼,没再说话,走出门口。
一名他的随从人员落后几步,走到许庭生身边,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有些事……别人换一个角度看待和考虑,也许就是另一个态度,而你,就是万劫不复。”
说这些话肯定不是这名随从人员的个人意思,他只是负责传达的。这是来自那位的态度和警示。只是这些话不方便由他自己来说而已。
许庭生后背冒汗,“对不起,我……谢谢。”
“以后注意。不过,你也别太害怕。领导说,你虽然莽撞,但是综合起来看,还算有点才干,做人做事也算有情有义。”那名随从人员换了口气继续说道。
“谢谢。”许庭生松了一口气。
“你爸是叫许建良?刚跟中粮集团合作是吧?”
“对。”
“领导对这件事很欣赏。”
“谢谢。”
“领导说,既然是这样……你看一下,国资委旗下的几家投资银行,你挑一家,挂一个编外顾问的名。至于做不做事,随你自己。”
像是雨天头上突然来了把伞。许庭生愣住了。“这意思是……我靠上码头了?以后也算是上面有人的人了?而且还是最上面……”
这不是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这么简单,这饼超级大,它意味着只要许庭生不自己千方百计的找死,从今往后就有了安心做大的基础和保障。
而别人再要对他下手,也必须先仔细掂量掂量,而且几乎只能从正规商业竞争上来。
这正是他一直缺的。
“别犯愣了,我难得看到领导这么看得起一个年轻人……你好好把握。”这句是那名随从人员个人的意思了,他拍了拍许庭生的肩膀,说:“咱们个人也交个朋友吧。我姓赵。”
他把手伸出来。
许庭生握手,“赵哥好。”
“好。有不清楚的就问我。另外,投行方面会有人主动联系你的……”赵姓工作人员取了一张名片递给许庭生,手指特意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字。
许庭生懂了,他在暗示他应该选哪家投行。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岩州整个官场差不多都要重建了。让你爸和那个叶家撤诉吧,差不多了,没人会再为难你的。”这句话,代表某些事已经有了定论。
赵姓工作人员又给方橙、方余庆、方如矩各留了一张名片。
“你们暂时有事都先联系我。”他说。
此时,那位已经在门外上了车。
一些渐海省的随行领导还在。
赵秘书该转向他们传达指示。
“第一,关于方家二代的情况,只要求一点,凭证据依法处理,避免一切其他因素的影响,合理量刑。”
“第二,关于岩州官场贪污案件举报人车祸遇害的事情,务必尽快查实,上报,处理。不允许任何掩盖真相的情况存在。更不能对部分态度猖獗的腐败分子有任何姑息。”
话说到这份上就够了。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
领导的车队走了。
方家老爷子的灵堂开始变得无比热闹。
有人很快到场,跪着,哭得情真意切。
有人还在排队等候,互相说得义愤填膺。
有人还在准备。
更多人还在赶过来。
对于这些人,不论心里是什么样的情绪,方家三人都必须压抑下来,客气应对。真情假意都好,方家以后要枝繁叶茂,需要这些旁枝交错。
许庭生在旁看了一会,有些无聊的走到门外,一路跟相识不相识的官员、老板热情的打着招呼。
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清净点的地方,点了根烟。
“许庭生。”
听见有人叫自己,许庭生扭头。
凌萧从不远处走来。
“我快要走了。”她说。
“嗯。”许庭生回道。
“这些事,我是说我们家和方家的事,其实没有对错,只有输赢”,凌萧说,“不过,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有些事,我很遗憾。”
许庭生没接话,有些事,比如谭耀的死,也许不是她有意造成,但不可否认,与她脱不了干系。
凌萧看着他,犹豫了一会说:“能不能,能不能……”
“什么?”
“能不能叫我一下凌小青?我想以后换个活法。我想,出去以后,改这个名字。”
许庭生抬头看着她。
“可以吗?”
许庭生摇了摇头。
凌萧眼中的痛苦闪动一下,很快平复。
“嗯”,她说,“那……我走了。希望还有机会可以再见。”
凌萧走了,许庭生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其实有些瘦削。
她固然可恨,但更多是命运使然,一个女孩子,背负希望,背负仇恨,甚至为此必须牺牲婚姻、爱情、自由……她其实又很可怜。
……
抽着烟,独自把整个过程回顾了一遍,许庭生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最终成为了最大的获益人。
第一,他在这个过程中收获了自己一直最缺的东西,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码头,或者说是政治上的安全感。
不论是刚刚离开的那位老人抛来的橄榄枝,还是暂时委身渐南的那位方家门生,甚至日后很有希望的方如矩……都能让他就此踏上一个全新的层次,境遇、身份,再也不同从前。
在自己本身无心涉政的情况下,这对许庭生其实很重要,他不想自己将来有一天,也成为前世所见的某些人。
由此而来。
从此,类似凌萧打个招呼,找个理由就能关他几天这种事,不会再有。
从此,像当初的丽北黄家,前几天的丁淼那种层次的阴谋手段,也几乎不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他已经彻底宣告脱离那个层次,那种比拼阴狠手段,玩阴谋,玩算计的层次……
真有人要对他下手吗,就必须得是另一个层次的滔天巨浪。
第二,在由方家的事引出的一系列事件中,一方面,阴差阳错的,许庭生通过黄亚明和老金之手,在并州矿区划下了一片黑金土地。还收获了一个更成熟,更狠,手握灰色层面力量的黄亚明。
用一句很俗的话说,现在,黑白两道,许庭生真的都有了足够的依仗。
与此同时,经历了这次风波的至诚地产也将迈上另一个层次,一个在一般情况下,社会力量和官场力量不太敢为难的层次。
因为至诚有了背景,有了影响力,甚至有了“很吓人”的名声——当然,这是对某些官场上的人而言,岩州官场给了他们足够深刻的前车之鉴。
在这个时期,对于一家房地产企业来说,这一点有多重要?每个人都清楚。
万苛后来敢说它拿地从不行贿,行端坐正,为什么?别忘了它是国企出身,背后站着央企巨头哗润。
至此,一直缺钱的许庭生等于同时拥有了三台超级印钞机:
并州矿区,煤炭正在黄金时代;
至诚地产,时代正好,而且未来十几年会越来越好;
星辰游戏,这个问腾迅就知道了。
他终于有足够多的资金可以去做很多事,包括某些以前不敢想的事。
……
然而,驻足回望,许庭生并没有任何开心和喜悦,若说有,也仅有一些些终于放下的轻松。
因为,在这个过程中。
有人死了。
有人走了。
有人淡了。
有人散了。
有人……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许庭生的人生,在登峰的路上拾级而上。他却已经开始害怕这样的攀登。也许,当人无止尽的追逐,获得一些东西,总会不经意失去另一些东西。
第七卷 所爱隔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