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县的县令匆匆出来。
县令姓华, 穿着草鞋,裤腿挽到膝盖,身上还有泥点子, 捧着碧玉扳指,满头大汗的跑过来。
五官是猴相,模样倒是年轻, 约莫二十出头, 应该是上一批春闱的进士, 下放到了这里当县令。
华县令左看右看:“敢问, 这枚扳指是谁的?”
一容色憔悴的少年飞奔出来, 两眼含泪, 目光死死盯在曲渡边身上,饱含深情的喊了一句:“七弟——!”
正是六皇子。
他从来都没这么凄惨过,身上穿的粗布衣裳,露着手臂和小腿,上面都有细小的伤痕, 头发还乱糟糟的。
曲渡边面无表情地将他一巴掌拍飞。
他从华县令手中拿过扳指, 重新戴好,“宣妃娘娘在何处?”
华县令不知道曲渡边的身份,但六皇子是他接待的, 他认得,能让六皇子这般亲昵喊弟弟的, 也只有当朝据说很得圣宠的七皇子了吧。
他连忙行礼, 道:“宣妃娘娘就在后院, 您跟我来。”
华县令为曲渡边引路。
曲渡边快步跟上, “宣娘娘是受伤了吗?”
六皇子委屈的捂着脸,却也知道此时自家弟弟心情不佳, 小声说明情况:“当时发洪水的时候,我们就在半山腰上,差点全被冲走,还好宣妃娘娘武功好,同护卫一起,拽着我们上了山顶。”
“但是山顶有落石,宣妃娘娘头被石头砸了一下,昏迷到现在。”
六皇子掀开自己的衣服,后肩处一片青黑,“那石头凶得很,我挡了一下没挡住,还是砸到宣妃娘娘了。”
寥寥数语,曲渡边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
堤坝崩塌,雨水瓢泼,山石滚落,树木滑坡,却不得不上山顶躲避洪水。
曲渡边一字未发,惯常笑嘻嘻的人不可怕,但笑惯了的人绷着脸的时候威慑力直线上升。
六皇子小心脏扑通扑通,默默放下衣服,不邀功也不吭声了。
乙十二、禹若和谷心,就跟在他们身后。
华县令领着他们去了后院。
县衙后面被华县令改成了一处居住地,为了方便他每日办公,就连宅院都没有置办,带着妻子和孩子直接住在了这里。
宣妃就被安置在后院,由华县令的夫人照料。
屋内一股熟悉的中药味。
宣妃躺在床上,头上扎着几根银针,大夫正在把脉。
曲渡边擦去掌心冷汗,走到床边,压低声音:“情况如何。”
大夫片刻后才收回手,叹了口气:“头颅淤堵,在下医术不精,只能稳着下针开药,叫情况不恶化。”
曲渡边抿起唇,看着床上的宣妃。
片刻后,他坐到床边,握住了宣妃的手,绵长的内力顺着宣妃的经脉,在她体内缓慢游走了一圈。
宣妃的呼吸平稳了一些。
曲渡边低声说:“劳烦你了大夫。”
先稳住也好,最多不过明日,叶伴伴便带着太医来了。
华县令轻声说明情况。
大夫是紧急从旁县借调过来的,医术还可以,宣妃娘娘不宜挪动,就暂且歇在乐安县县衙。
曲渡边点头表示了解。
六皇子:“说起来还是夏赴阳救我们下来的。”
曲渡边抬头:“他人呢。”
六皇子:“他带兵在各县各处救援,把我们救下来后,吩咐县令照看,歇都没歇就走了。”
曲渡边心想,那夏赴阳现在应该还没收到他也来了的消息。
六皇子:“小七,就你自己来了?父皇没有派人?”
曲渡边:“父皇派的人估计要五日才能到。他们人多,大概会带着一部分物资,路上下雨,马车难行,他们走不快。”
华县令眼中闪过一抹失望,“这么久……”
曲渡边瞥了他一眼,喂完药,拜托县令夫人照顾好宣妃,轻轻退了出去。
-
曲渡边几人肯定也是要在县衙落脚的,华县令叫人去收拾了两间屋子。
收拾的仓促,但勉强还算规整,曲渡边不太在意,能睡人就行。
一番折腾,忙活了半个时辰。
曲渡边终于能坐下喘口气的时候,才分心给了六皇子:“六哥,谢谢。”
他指六皇子给宣妃挡的那一下。
六皇子:“换别人我肯定不挡,死就死了呗,我疼那一下干嘛。不过宣妃娘娘和你亲近,挡就挡了,”他哼道,“你以后不准叫我干活,也不准揍我了。”
曲渡边戳在他后肩的淤伤上。
六皇子嗷一声叫出来。
曲渡边心想这顶多算是还了点欠账,哪能这么便宜他。
六皇子怒道:“小七!”
曲渡边:“好了好了,我有事问你。这位华县令,你觉得怎么样?”
六皇子揉着自己肩膀:“人挺好的啊。就是不像个官。”
“嗯?”
“京城里的官哪有给外面那些灾民盖草棚的?给自己整得满身泥巴,还被灾民骂,一点也不体面,搞不懂他为什么还忍得下去。”
曲渡边若有所思。
六皇子刚反应过来似的,“哦,我还没问,跟在你身边那个不是禹若么,他怎么也来了?”
曲渡边:“受灾的也有南宁百姓。六哥,你回去休息吧,要是宣娘娘有什么事,立马来告诉我。”
六皇子:“好吧……知道了。”
-
黄昏降临。
乙十二在外面转了一圈。
因为人群密集,全都集中在县衙这一块,落脚的草棚搭建进度缓慢,施的粥稀无比,百姓们情绪不好,仅仅半下午的时间,就发生了五六起冲突。
他将搜集来的情报一一告诉曲渡边。
晚膳时分。
华县令亲自送上来了食物。
两盘青菜,三碗米饭。
禹若看了眼,评价:“菜都不错。”
在现在的条件下,吃到米饭青菜确实很不错。
他仍旧是一副下人打扮,现在七皇子还没开始吃,他就先动了筷,华县令瞠目结舌,“这……”
曲渡边:“忘了介绍,这位是南宁的禹若皇子。”
禹若:“小小质子,不必管我,你们说话就行。”
华县令嘴角一抽:“……”
曲渡边也给他递了双筷子,请他坐下。
“我有些事想问县令大人。”
三位皇子,一位娘娘……乐安县何德何能,能让这么多大佛落脚。
华县令恭敬接过筷子,却没敢用,擦擦头上的汗:“您说。”
曲渡边指指桌上的饭菜:“我看县衙之中分明还有粮,为何外面施粥的粥棚,锅里却稀疏的和水一般。”
华县令一愣,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娇生惯养的深宫皇子,会注意到外面百姓的情况。
曲渡边:“放心,不是责问。”
华县令叹了口气:“没粮啊。”
曲渡边:“义仓没粮?”
华县令:“没有。义仓一直是有湘河郡的郡守管理,洪灾爆发的第二天,义仓就拨了赈灾粮下来。”
他指向正厅内那些堆放的粮食。
“粮食是来了,但送粮的告诉我们,赈灾粮只有那么多,没有第二批了,”华县令眉眼浮现愁苦,“乐安县两三万人,吃这么点粮食,每日有些汤水,已然极限。我还在苦等朝廷派下来的钦差。”
谁料先到的是个年纪更小的皇子,他还得分心照顾着。
曲渡边:“为何没有第二批?”
华县令叹了口气:“殿下,此次是三郡遭灾,最大的义仓就在湘河郡,另外两郡的义仓不同程度被洪水损毁,现在大家都指着湘河郡吃饭。一郡下辖十几二十多个县,能分到这些算得上很好了。”
湘河郡郡守为了怎么分义仓内的粮食更合理,都愁的掉头发。
少分给谁,受灾的百姓都是怨声载道的一片。
华县令:“二位殿下,你们二位先吃吧,我这边还有事。”
曲渡边叫住他:“等等。”
“此次洪灾救援,有没有发现南宁的百姓。”
华县令看了眼禹若,迟疑道:“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多,应该各县都有分布,在乐安县的约莫百余人,现在都集中在一处。”
禹若站起来:“在哪里?”
华县令为难:“毕竟不是大周的人,而且大周百姓对南宁百姓都看不太顺眼,所以他们的位置距离县衙比较远,现在天都晚了,路上不安全,您看,要不然明日再去?”
谷心也道:“殿下,不急于一时。”
禹若按捺下来:“烦请县令大人明日一早,带我过去。”
华县令:“这是自然。”
寒暄片刻,禹若回了自己的房间。华县令去了县衙外面,还有百姓接连不断地被从水里捞出来,赶来县衙搭建的草棚休息落脚。
曲渡边又去看了宣妃一趟。
宣妃还是昏睡着。
他守到半夜,被乙十二强制捞了回来。
乙十二:“殿下,你该休息了。”
昼夜不停两日,眼都没有闭上过,熬到现在还不睡觉,乙十二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制裁殿下,他们两个都会被小远制裁。
“找到了宣妃娘娘,明日等太医过来,她会好的,不要担心。”
曲渡边:“我不太困。”
他站在窗前往外看,隐隐约约能听见县衙外的争吵和哭泣的声音。
洪灾下,百姓们失去亲人、失去多年积累的财富和建造的房屋,情绪太不稳定了,再加上粮食短缺,持续下去,恐怕会出事。
华县令是个称职的县令,现在还在外面安抚百姓的情绪。
但古代救灾速度太慢,而且华县令治灾的方式也有问题,不成体系。
来的时候曲渡边就知道,托乐添叔叔带的那一批物资会派上用场,他本来想把物资和太医留下,找到宣妃和六皇子后就安分等京城的人来处理后续。
可现在宣妃昏迷,他自己身处其中,却做不到看着这么多灾民,什么也不做。
乙十二:“殿下,再不睡,我告诉小远。”
“好好好,我睡,不过睡之前,我想写点东西。”
他没让六六出去,六六可以信任,不必瞒着,但其他人么……还是别透露了,他要披个马甲。
曲渡边到桌边,摊开一张纸,磨好墨之后,换了左手用笔。
在乙十二的震惊下,曲渡边落笔写下:《洪灾灾后处理守则二十条》。
笔锋洒脱,锐气凛然。
与右手那四平八稳平平无奇的字迹,形成了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