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宁宫。
暖灯燃燃。
用完午膳后, 杨太医来了一趟,给曲渡边诊脉。
不过他的结论和羊冲花差不多,经脉无法治疗, 不可久站,不可受累,依靠轮椅行走, 只能想办法缓解。
但是眼睛有治疗办法, 毕竟当时蝶窦刺激屏蔽嗅觉的针法就是他教的。
只是治疗效果缓慢, 或许需要几年的时间, 才能看见一点光亮。
他说话很小心, 怕刺激到曲渡边, 但是曲渡边听完,只是让他回去和崇昭帝如实禀报。
杨太医给他诊断花了半个时辰才离开。
离开顺宁宫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他在太医院一辈子了,从普通的太医到太医院院正,治病救人, 研制药方, 不少标准的或者奇怪的病症都是七皇子一个人提供的。
虽然痛苦,但给这孩子治病期间,总能被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好奇心和小动作搞得哭笑不得。
这次不一样了。
杨太医:“唉……”
给他提箱子的医徒低声道:“七殿下着实可惜, 希望您的药能早起作用。”
杨太医:“若是知道如此,老夫不会教给他银针刺穴之法。”
但是若是没有这个办法, 大周的边境, 现在恐怕还是战火连天。
-
曲渡边在顺宁宫的小屋一直都保留着。
此刻小屋的门关了起来。
曲渡边在被宣妃盘问:“你让织仪送来的信上只说了六个字‘无事, 不必担心’, 还让我在该打开的时候再打开。”
“听见边境噩耗的时候,我就预感到是这个时候, 但是小七,你现在……”
宣妃扯着他的袖子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皱着眉头:“如何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她其实是有心里准备的,不然宁愿跟崇昭帝吵架也会冲到宫门口去。
方才是看见养大的小孩回来了,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
织仪和郭贵人也是。
“杨太医的诊断,总不会错,”郭贵人说着说着,又想掉眼泪,“你这孩子,别是诓我们,报喜不报忧。”
她这辈子就在顺宁宫,和宣妃一起养了两个孩子。
只求他们两个都能平平安安的,结果一路走来,一个比一个坎坷。
“稍微有些意外,但总体没事。你们看。”
曲渡边摘下眼罩在屋内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指着形状颇为好认的物品点名,最后打了套太极拳。
宣妃看得出来,虽然没有内劲了,力道也软绵了许多,但确实不是和杨太医描述的一样,不可动武,不可久站。
曲渡边收工,“这下你们放心了吧?”
宣妃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是你的眼睛怎么……”
暗淡无光,眼无焦距,就是盲人模样。
曲渡边:“都说啦,是特殊办法,”为了显得更真实一点,他补充道,“也有副作用的,就是会暂时变成‘短视症’,然后畏寒。”
短视,就是现代的近视眼。
织仪:“看着和真的一样,不过小七,你什么时候恢复?这副模样回京,是不是有事。”
曲渡边:“嗯,但是暂时不能说,因为我也未查探清楚。等全部事了,我再全数告知。”
“这事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知道?”宣妃拧眉说,“你不该透露给我们这么多的,多一个人知道,你不就多一分危险?”
曲渡边摇摇头。
他又不是傻子,自己有分寸。
涉及旁余混杂势力、站队问题、朝中官员的他都没有透露,比如舅舅所在的镇南关、小春所在的东厂、猜到了一小半的夏赴阳,以及奚子行。
而且他现在的情况,其实也不算是假的,称不上欺君。
织仪:“小七,那今天就别走了,在顺宁宫,好好跟宣娘娘说说话。明天你要是走,我跟你一起出宫。”
曲渡边点头:“好。”
他重新把黑绸蒙上。
顺宁宫这边稳住了,还有外婆和小远那边。
-
曲渡边在顺宁宫待了一晚,第二日,便和织仪一起出宫。
他没有回皇子府,牵着一点白和它媳妇金来,一起去了持剑侯府。
本来他觉得一点白八岁了,有些上年纪,还是在宫里或者在阿姐公主府上待着比较好,结果这狗黏他黏的跟什么似的,死都不肯留下。
还拖着自己老婆跟它一起出门。
唉。
曲渡边手里牵着两条狗绳,坐在代步轮椅车上颇为悠闲,恨铁不成钢道:“一点白啊一点白,你和金来是老夫少妻,也不知道多疼疼人家。”
人家金来才六岁。
乙十二在后面给他推车,闻言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随后抬头:“殿下,到了。”
这次曲渡边来,提前差人告知了。
府门口,叶小远扶着乌思挽,老太太踮脚遥遥相望。
乙十二:“老夫人和小远都在门口。”
曲渡边遥遥打招呼:“外婆!伴伴!”
乌思挽赶忙下了台阶小跑过来,“小乖!”
叶小远:“殿下。”
乙十二瞥了眼周围,轻声提醒:“有人在看这边,进府再说。”
曲渡边、乌思挽和叶小远三人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乌思挽更是哀哀切切的拿着帕子抹眼睛,“走,外面别冻着我小乖,先回府里。”
叶小远也挥了下手:“把石板铺在台阶上,别让殿下下来站着了。”
府中下人把石板架上,乙十二推着他上去,进了府邸中。
吱呀。
大门关上。
一路进了里屋,乌思挽红着眼睛吩咐其余人不许过来,她要跟外孙好好说话。
等人都清空了,乌思挽才道:“府中护卫都是战场上下来的老兵,周围一般不会有人监视。”
叶小远:“那是冲着殿下来的。”
曲渡边:“刚才感觉到在哪个方位了吗。”
“并不准确,”乙十二说,“但是,应该没有恶意,我会让人查一下。”
曲渡边暂时将这事放在一边。
乌思挽不出意料的也问起他信上的内容,曲渡边就将他在顺宁宫里说的话,跟外婆和小远重新说了一遍。
讲完,他就扯开话题,跟外婆说外公的现状,没注意乙十二把叶小远拉了出去。
两人站在窗外。
乙十二认真告状:“他骗人。”
叶小远心跳都停了一瞬,他捂住胸口:“……六六大人。”
乙十二:“殿下的话半真半假,身体或许无事,但眼睛有事。”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一点不落的全都说了。
告状就不必顾忌别的了,他额外重点强调了曲渡边醒来后翻车,还试图蒙骗过去的经过。
“我不好说他,老夫人年纪大了,但小远你可以。”
他把自己看成殿下的属下,有些事不好说,只能忍着,但叶小远是从小照顾殿下长大的,是半个亲人,完全有资格唠叨。
叶小远的脸色从一开始的煞白,到后面的缓和,再到最后的担忧,以及面沉如水。
正巧,乌思挽从里面推开窗户,咦了声:“你们两个怎么站在外面,里面暖和,进来进来,听小乖说北疆有趣的事呢。”
叶小远:“没事老夫人,我们透透气。”
冷风从窗户外面刮进来,曲渡边坐在火炉旁烤橘子,他分明不冷,却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
下意识看了眼窗边。
叶伴伴的豆豆人头上被模拟器友情标注,多花了三朵抽象的小火苗,六六则是抱着胳膊,默默的退走了。
曲渡边:“……”
乌思挽看看窗外,又看看窗内。
“咋?”
曲渡边低下头,“这个橘子烤了之后真好吃。”
府外。
一截黑色的衣摆从持剑侯府附近离开。
他一边走,一边摘下带着的斗笠。
面容暴露在天光下,赫然是温小春。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见更有冲击性的了。
战报中说得清清楚楚,七皇子是在战场上交手时候受的伤,七皇子回来后说的话也印证了这一点。
没有谁质疑。
但是他不信。
之前,崔融去边境,是带着女儿回祖宅养老,告别京中诸事不再出现是正常的。
但是前段时间,他跟陈俭清理东厂之中崔融残余不多的眼线和人脉,有几个人忍不下去,去山鸣关找崔融,却没有在崔融的祖宅发现他。
他原以为是崔融搬家了,现在想想……
不对劲。
-
夜晚。
又飘起了雾一样的小雪。
曲渡边被叶小远摁在小板凳上,训了足足一个时辰,温和讲理普攻,严肃讲理弱攻,温柔眼泪爆杀。
一点白和金来陪他,蔫头耷脑的趴在旁边。
乙十二就靠在门口,听叶小远训话,还有自家殿下蔫了吧唧的应声,一路上憋着的情绪总算是散了点。
他耳朵一动,听见屋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轻身跃上了房顶。
吱——
曲渡边抱着狗,从屋里出来。
出来后,他在狗子不敢置信的眼神中,用一点白擦了擦连廊木椅上的小雪花,擦干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一点白:“旺旺旺!”
曲渡边捏住它嘴筒子:“别吵着外婆休息,你老实一点。”
乙十二悄悄往下看。
曲渡边已经松开了狗,愤愤道:“六六……”
乙十二把头缩回去了。
曲渡边深吸一口气,叶伴伴魔音贯耳般念叨的声音才稍微小了一点。
叶小远在里屋收拾床铺,曲渡边在屋檐下坐了一会儿,又觉得冷,他就起来在小院子里走了一圈。
六六在其他皇子府周围都布了人手监视。
汤一粟这个本该回归本职的,现在却在京城临近的县城中待着。
他想干什么呢。
又会和谁联系。
若是他直觉不错,京城,要乱了。
-
深夜。
雪已停。
地面浅浅一层雪色。
更夫佝偻着腰,提着灯,手中锣一敲:“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咚!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他喊话时寒气从嘴巴里飘出,低头搓了搓手,再抬头时,却看见漫天飞舞着黄色的纸钱。
纸钱洋洋洒洒,更夫惊愕,伸手抓住一张一看。
上面赫然写着:
[七皇子永王殿下,征伐北疆,擒王而归,身受重伤双目失明乃奸人陷害,奸人,皇室之人也。]
不详的纸钱飞的满城都是,甚至有些直接飘进了院中。
一日之间,传遍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