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
北疆内部十分分裂。
主和派的王庭, 在大周的扶持下,实力勉强能压过旁余部落一头。
除了主和派之外,主战派有三个最大的部落, 他们虽然主战,但内部也有分歧。
有人想要联合主战派一起征伐大周,有人想要取代王庭, 休养生息、掠夺边境资源, 以攻入大周。
但无一例外。
他们都不想顺应此代王庭的管理, 但又不得不受阿湘公主制衡之术的牵制, 于是只能时常搞一些小动作, 来让阿湘公主烦心。
然而最近, 以库鲁部落为首的主战派,却非常安分。
因为王庭传来消息——
阿湘公主重病。
于是他们耐下心,像只准备狩猎的猛兽,潜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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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
王帐外。
一盆盆光秃秃的花盆排成两行,侍女们精细照顾着。
“唉, 这都几个月了, 别说开花了,连发芽都没有。王后给的花种,真的能开花吗。”
“嘘。小声点, 别惹得王后不开心。”
侍女们的声音再小,也轻轻飘入了王帐内。
阿湘公主听到周太妃死讯的那一刻, 哭昏了过去, 从那天以后, 她身体就不太好了。可以称得上是每况愈下。
后来, 还是收到了曲渡边和织仪寄过来的苍颜种子,精神才好了一点。
她每日都抽出来时间来侍弄花盆里面的土壤, 让它们肥沃、湿润、尽力复原湘河的环境。
奈何努力了许久,种子却从未发芽。
她咳嗽不止,坐在王帐内,提笔在写信。
[持剑侯亲启:
阿湘日薄西山,恐无多日。
王庭仍向往和平,内部争端暂压。王上精力消退,有意让阿骨木多继位,库鲁王紧盯王庭动作,有意夺权。
阿湘身死之后,北疆再无牵制之人,恐王庭生变。特此传信一封,让皇兄扶持阿骨木多上位,此人赤诚之心,无意征战,边境百姓,或可平安……
若是可以,请传信皇兄,阿湘想在身死之后,骨灰能回归湘河,回到故乡。
阿湘会多撑些时日,等皇兄的旨意。]
她用帕子捂住唇,连咳不止,伏在案上,片刻后,帕子上沾了血迹。
旁边的青年急声:“阿母!”
他是阿湘公主的孩子,却因为身具大周血脉,无法继承王位,只能回归大周,或者选择辅佐下代王庭主人。
阿湘公主摇摇头,“不碍事。阿翰立,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阿翰立:“记得。我会留下来好好辅佐阿骨木多的。”
阿湘公主摸摸他的脸,“好孩子,若有机会,替阿母回湘河看看。好吗?”
阿翰立哽咽:“阿母,你应该自己去看。”
阿湘公主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看向王帐之外,“那是阿母故乡的花,叫苍颜,每年的夏秋,它会三开三落。开得快,落得快,或许是知道它扎根的土壤能包容它的盛开,也能包容它的凋落。”
阿翰立:“阿母,我没太听懂。”
阿湘公主也没有解释。
她将信件封好,交给阿翰立。
“通过暗线传出去,务必保证交到持剑侯或者长平侯手中。”
阿翰立:“阿母放心。”
他跑出去办事之后,阿湘公主轻轻趴在了案上,像一只无处落脚的疲倦蝴蝶。
若无意外,这将是她与大周的最后一封信。
守护北疆安宁,减少战乱,和亲公主的使命和责任,终于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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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
一百姓打扮的送信使被拦了下来。
他出示自己的密令。
士兵立即收起长枪,带着他进了城,然而走到拐角处,士兵突然变脸,一个手刀打晕了送信人,杀了之后,从他身上搜罗出来了阿湘公主的信。
他处理完尸体,带着信去了边军监察处。
这是个由明亲王和宦官组成的检查机构。
自从十数年前,北疆分权后,崇昭帝命令明亲王和从东厂抽调的宦官驻扎北疆,检查机构就逐渐形成了。
明亲王时常出去其余城池巡视,主城的监察机构内就留下了一半的宦官,对军令的下达进行监督。
时间一久,这些宦官也在这里扎下了根。
他们是皇帝放在北疆的眼睛,有权旁听战役部署,有权对军令进行质询,有权发折子回大周,参将领的种种不服监察之举。
持剑侯最讨厌他们,因为监察机构存在后,整个边防的军令从下达到执行越来越慢。
幸好有夏宏耐着性子斡旋。
可还是有不少宦官觉得憋屈。
本来以为是个短期差事,谁想到一来北疆就是十数年,他们一没有后代,二没有父母,当太监图什么?不就是图个富贵,图个往上爬的机会。
在京城东厂的时候,他们生活的多滋润?
结果到了这里,吃吃喝喝都没有滋味,还是一眼就望到头的死职位。
冯秉就是边城监察处的大太监,除了明亲王之外,他话语权最大。
他有一处单独的小院,平时不办差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冯秉打开那封阿湘公主写给持剑侯的信,一行行看过去后,将这封信摊在桌子上。
“原来阿湘公主病得这么重了……上次传来的消息,还说能撑个三五年。”
现在看来,三五十天都成问题。
阿湘公主写字工整,笔迹很好模仿,最主要是印章的问题。
冯秉找人模仿着她的字迹,重新写了一封信:
[病情转好,一切皆安,库鲁王仍旧紧盯王位,或会有变,届时烟花为信,还请持剑侯相助。]
他从书桌下的柜子里拿出一个上锁的箱子。
打开之后,箱子之中装的尽是金银珠宝。
翻了半天,冯秉才从里面翻出一个破旧的印章出来,蘸了印泥,盖了上去。
“还是北疆的人得到阿湘公主的印章比较容易。”
边城同北疆有通商往来,库鲁王送来的除了这箱用来贿赂他的金银外,就是阿湘公主的印章了。
冯秉封好信封,趴在箱子上轻轻嗅了一下。
“香…这才是实实在在碰得到的好处啊。”
与北疆的人勾结又如何,无后无祖之人,享福一世便可。
他锁上箱子,哼着歌,将阿湘公主的最后一封信,丢入了火中。
什么身死之后,请求回归故土,既嫁到了北疆,也该葬在这里。
火舌窜高一瞬,信件化为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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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几日。
阿湘收到了来自徐劲的回信,只有简短一句:[已知晓,会多注意北疆情况。]
她便放了心,身上担子轻了不少。
接下来一个月,她都在等着皇兄的圣旨。
在等一道能让她回家的旨意。
等啊等,等到缠绵病榻,再也无法起身,等到故乡苍颜的花期彻底过去,等到寒冽的冬,再次降临北疆王庭。
“是不是路上的信使耽搁了时间……”
阿湘侧躺在床上,声音虚弱,她握着阿翰立的手,“我等了多少时日了?”
床周围跪着好几个跟着她从大周来的侍女,此时都是低声哭着。
阿翰立:“一月。”
一月,别说是北疆加急,就算是正常策马,也该到了。
阿湘公主了然,“那便是…皇兄不允。”
眼泪重重坠在枕头上。
阿翰立:“阿母…你别哭,阿母…再多等几天好不好……”
阿湘公主闭上了眼,一股悲意涌上心间。
回顾一生,十五岁离京,和亲至今,半生有余。
她从懵懂的小姑娘,长成可以制衡北疆各部的王后,辅助大周边城,呕心沥血,求一方平安。
她从来没有愧对过身上担负的这份责任。
或许她年纪还不算老,但心老了,人就老了。断了期盼,寿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再也没有人盼着她能趟过北疆的风雪回家。
阿湘公主睁开眼睛,摸了摸阿翰立的头,“别哭。阿母只是去找娘亲而已。”
“答应阿母一件事,我死后,坟茔不愿朝向大周。我向朝向湘河,娘亲望北,我便望南。”
阿翰立哭的失声,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阿湘最后看了一眼床边不远处的花盆,开始出神。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次娘亲的双亲去世,父皇特许她回乡,于是娘亲便带着她一起回了家乡。
她那时候好小,只记得她站在苍颜花的树下,娘亲举起枝子打了下树干,便有一场花雨落在她身上。
阿湘公主叹息了一声。
“长在大周的花,永远也无法盛开在北疆的土壤……”
疲倦的蝴蝶没有飞到故土,沉眠在了异国他乡。
王帐内哭声顿起。
随着哭声起来的,还有外面的兵戈之声。
“大周公主身死!王庭再无大周扶持,大周走狗,全部杀光!”
“杀——!”
“废王庭!立新王!”
“废王庭!立新王!”
“是突袭!”阿翰立惊愕回头,“什么时候…快去保护王上!找到阿骨木多保护起来,他绝对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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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内部乱了数日,消息才传到了边城。
持剑侯徐劲眉头紧锁,看着刚到手的消息。
这是一场早有准备的突袭。
阿湘公主病逝,库鲁王叛乱成功。
杀旧王,驱逐阿骨木多以及旧王一脉,入主草原,重建新王庭。
恰逢冬季,北疆苦寒,库鲁王整军南下,抢掠北疆边境,以捍新王王威。
他将消息递给夏宏,走到城墙上,负手而立,霜白的鬓发染上零星飘雪,鹰一样的眼睛望着前方的北疆。
“北疆大军,估计还有两日才到。”
夏宏:“上次阿湘公主还传信,说自己身体好转,怎么会突然病逝。”
徐劲冷笑:“北疆主战派狼子野心,他们什么不敢干?两日后,我来迎敌。”
“换我吧,”夏宏摇摇头,“你别逞能,一到寒冬,你身上就疼,上次疼的用点酒烧关节才缓过来,若是受伤,更难熬了。”
徐劲跟他也是多年战友了,“行,我去和那群监察处的斡旋,给陛下递折子。”
简单交流几句后,他二人一便没再说话了,静默的望向北疆。
其实他们还有一个战友。
只是那个姑娘长眠在了他乡。
常年杀伐,见惯了生死,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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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
皇宫。
徐劲的折子加急递过来后,朝堂上的氛围便沉闷了几分。
阿湘公主病逝,主战派掌控王庭,劫掠边境。
不管那一条,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然而仅仅过了两天,北疆就又加急送来一封战报——
长平侯夏宏出战,身中箭毒,跌落战马,重伤奄奄,无法掌军。
崇昭帝收到消息的时候,心重重一跳,惊得都站了起来。
两封战报前后相差不到两天,也就是说,几乎是两军交战没有多久,夏宏就重伤了。
可以写在战报上的重伤,绝对不是一般的伤。
可夏宏历来稳重,从无差错。
崇昭帝凝眉:“现在国库空虚,国内灾情治理还远未结束…若是这个时候,南宁再来横插一脚……”
但北疆进犯,大周只能反击。
可就在满朝都以为会打起来的时候,主战派的新王庭求和了——
他们愿与大周世代交好,求娶帝女,同上代王庭一样,缔结姻亲之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