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昭帝清清嗓子:“先上菜吧。”
宫人们这才端着盘子进来。
每个人面前放着的菜都不一样, 但都是对应皇子喜欢吃的菜。
大皇子的神态憔悴了很多,眼下黑眼圈浓厚,身上披上了难言的疲惫, 自从进来,他就很沉默,好像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了。
二皇子则看不出什么, 还是往常那副老样子。
六皇子盯着桌子发呆, 好像上面的菜有哪里特殊之处似的。
五皇子神情淡淡, 正襟危坐。
曲渡边扫了一圈, 大家都没吭声, 他也就没吭声, 老老实实的当个透明人。
崇昭帝:“今日晚宴,主要是给小七办的,恭贺他剿匪成功,来,父皇敬你一杯。平了大周济州、青州两州的匪患, 这份功劳, 朕赏你的还远远不够。”
曲渡边倒了果子饮,举杯,眼也不眨的撒谎:“谢谢父皇。突然之间, 发现自己在兵道上有点天赋,为大周做贡献是应该的。”
三皇子:“……”
那是挺突然的。
崇昭帝喝完, “吃吧, 别饿着了。”
他起了头祝贺, 其余的皇子自然也举杯祝贺,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面子上的功夫都得摆出来。
六皇子感慨:“没想到你的天赋是在武道兵道上, 那你课业差一点好像也正常。但是外面危险,小七以后能少出去还是少出去吧。”
“别泼冷水啊,”二皇子道,“七弟找到了一展拳脚的位置是好事,来,哥哥敬你,辛苦了,七弟。”
“二哥客气。”
大皇子勉强提起精神,只说了两个字:“祝贺。”
“谢谢大哥。”
一连喝了七杯,曲渡边才放下杯子,偷偷揉了揉笑酸了的腮帮子。
此刻,他由衷地敬佩起了余公公,他是怎么在对着人的时候时时刻刻保持笑脸的?脸不会抽搐吗。
喝了一圈,崇昭帝道:“好了,莫管他了,朕看他早就饿的不行了。自小就馋,快吃吧。”
行。
拿他做了开场白热场子,现在老登这话一说,就代表后面没他啥事儿了。
曲渡边端起小碗,舀了一块酸酪芋泥球状甜点。
余公公轻轻上前,再次将崇昭帝手边的酒杯倒满,“难得坐在一起吃饭,老三也来了,一家人,应该和和气气的。”
三皇子:“是。”
崇昭帝:“朕听说过,你是舍了一场和棋友的邀约才来的?”
三皇子:“一局棋,舍了就舍了。”
“说得对,”崇昭帝笑呵呵道,“不过,有舍才有得。舍了一场棋局,得了今晚兄弟和气的晚宴。”
“舍得二字精妙,老大,你说是不是?”
大皇子一顿。
曲渡边扒饭的动作慢了下,咬着筷子偷偷抬眼。
舍得。
舒家下狱的圣旨还压着没发,毕竟贪墨赈灾款和赈灾粮的事和大哥也有牵连。
老登这话的意思,就是如果大哥舍了舒家,自断一臂,他自己就还能在朝堂上活着。
事情闹成这样,三郡百姓和文人士子都看着,老登肯定要给出个合理交代,他这分明想把舒家舍了,把大哥从这摊子事中捞出来。
弯弯绕绕的,大哥能听懂不?
大皇子:“舍得二字,在学堂的时候,就知道这两个字的精妙。”
曲渡边夹了块鱼肉,听大哥的话,应该是听懂老登的意思了。
崇昭帝看向坐在右边的二四六:“嗯,舍得中间是中庸,不管是不作为,还是太过火,都不好,中庸最妙。”
二皇子敛下眉眼,思忖几秒,笑道:“有得有失,月圆则缺,只需把握恰好二字即可,儿臣懂了。六弟,你觉得呢?”
六皇子冷不丁被点了名,懵了几秒,撞上自家父皇看过来的视线。
五皇子挪动了下姿势,在下面戳了戳他。
六皇子:“啊,对,我跟二哥一个想法。”
崇昭帝满意道:“很好。”
“朕的几个儿子,都很懂事。”
“父皇谬赞。”
对于舒家一事,大家达成一致,氛围逐渐和谐起来。
四皇子帮曲渡边夹了块肉,“这个好吃。”事情大概是结束了,可以好好吃饭了。
曲渡边饭量大,吃完自己面前的菜就去夹四皇子的。
他吃的正乐,其他人也没注意到大皇子的脸色越来越沉,往嘴里扒饭的动作越来越慢。
最终,他放下碗筷,姿势由跪坐变成了跪,冲着崇昭帝重重叩首:“父皇!”
“舒家是无辜的,岳父这两年兢兢业业不敢松懈,将赈灾粮赈灾款运道各处,怎么会贪墨!他在户部干了那么多年,人品和德行都是信得过的,断不会如此行事!”
殿内瞬间寂静下来。
好像外面的冷风一瞬吹进了殿。
所有皇子都惊愕地看着大皇子。
大皇子再次磕头,砸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大皇子妃整日垂泪,儿臣的两个孩子也日夜忧心,哭闹惶恐。儿臣身为人父,为人夫,着实不忍!还请父皇明察!”
崇昭帝的脸上已经一点笑模样都没了。
他瞥着大皇子:“你还要朕如何明察。”
大皇子:“还请父皇仁慈,清查三郡和赈灾粮赈灾款沿途经手各州、各郡所有官员,儿臣愿——”
崇昭帝重重放下酒杯:“曲渡苍,朕对你已经足够仁慈!”
他站起来,“你方才所说,朕可以当做没听见。但是别让朕听见第二次。”
语罢,拂袖而去。
崇昭帝走后没多久,二皇子笑了笑,也起身告辞:“大哥,弟弟们,我先回了。”
大皇子失魂落魄的站起来,在二皇子走后,也出了卧麟殿侧殿。
“我也得走了,”六皇子拉着五皇子起来,“小七,今晚吃得不好,回头我单独找你吃饭。”
曲渡边:“好。”
四皇子:“一起走吗?”
曲渡边:“我再吃两口,四哥你先走吧。”
“行。”
曲渡边真饿了,扒拉完两盘子菜,才小声打了个嗝。
大概全桌人只有他是认真吃饭的。
吃饱喝足还顺走了一盘子脆马蹄。
到宫外千步廊的时候,曲渡边看见了站在桥上的大皇子,他:“……”
大哥不会是要跳河吧?!
他快步走去,“大哥!”
大皇子扭头:“小七啊。”
曲渡边:“你怎么还没走。”
大皇子沉默片刻:“不知道怎么回家,今日在殿上当着你们的面求父皇,都没有用处。”
曲渡边脑门弹出一个问号,“大哥,陛下说的‘舍得’的意思,你不是听懂了吗?”
大皇子的神情疲惫中带着一丝尴尬:“没听懂。但是你大嫂说,遇见听不懂的,重要场合要装懂,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就行。”
“我还专门学习过如何云里雾里的说话,糊弄了挺多人。”
然后把不懂的都记下来,回到府上问她或者问幕僚。
曲渡边:“………”
大皇子:“你能听懂?”
曲渡边给他捋了一遍:“陛下说舍得,是因为贪墨赈灾粮赈灾款跟你扯上了关系,你只要舍了舒家,就能独善其身。
后面陛下说中庸,就是提点二哥和六哥,让他们的人别在朝堂上针对你针对的过火。可以斗,但得有度量。
二哥和六哥都同意,那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大皇子舍了舒家,二皇子和六皇子的党羽不再攻讦大皇子,朝堂维持平衡。
结果大皇子在大家好不容易达成共识,愉快开心吃饭的时候,突然跪地磕头请求组局和解的老登明察此事。
老登才发火暴走。
他们还以为大皇子是反悔了,想当着老登的面掀桌子,合着人家根本就没听懂,全程都在状况外。
白瞎了这场打着庆功名号的和解局啊。
一群真谜语人遇见了假谜语人。
最后老登说他可以假装没听见大哥的话,隐藏意思是说,今晚的晚宴还作数,只要他舍了舒家,那他就还是大皇子。
大皇子仔细回想了一遍:“原来是这样。”
他双手撑在桥上,又安静了许久,“小七,我脑子里好像天生就少根弦,文馨说我笨,我还不承认,但是现在…你们都能听懂的事,就我听不懂。”
曲渡边思索:“六哥可能也没听懂。”
毕竟在吃饭的时候,他反应总是慢一拍来着,五哥老在底下奋力戳他,他看得特别清楚。
大皇子迷茫了:“我该舍了舒家吗…七弟,要是你,你会怎么选。”
“每个人性格不一样,选择也不一样吧,”曲渡边递给大皇子一块脆马蹄,大皇子不吃,他塞自己嘴里,“大哥,你心里怎么想的呢。”
他望着桥下流水上面,在夜色里显得漆黑的薄冰,偶尔被光照耀,流水晃动,才显出银粼粼的一角。
人生是自己的,谁也不能真的替谁做决定。
“选择好一条路,清楚自己要付出的代价,坚定走下去就是了。”
大皇子看着自己幼弟的侧脸。
“那你现在选择的路,也清楚自己要付出的代价吗。”
曲渡边:“我?”
大皇子:“文馨说你争权不是为了皇位,是为了织仪。”
曲渡边竖了个大拇指:“大哥,娶到嫂子是你的福气。也不全是为了阿姐,我自己私心也有不少。”
大皇子深深望着他的眼睛:“但是一旦开始争,就没有后退的路了。”
“谁说没有?”曲渡边道,“只要想,只要敢,就一定有。大周律,《官》篇六章,第一百三十四条。”
大皇子静了会儿没接话,最后捏了他一块脆马蹄:“走了。”
曲渡边也回了府。
嘴中喃喃,“大哥啊大哥,我也就只能提醒到这儿了。如何选,还是看你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