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年。
帝从民意, 举兵征伐南宁,备战三月,以徐停凤领兵, 夏赴阳辅战。
徐劲和夏宏亦强烈要求出战,帝不准,复请之, 帝允其坐镇后方, 接手后勤军务, 共击南宁。
镇南关。
徐停凤策马在前, 夏赴阳在其身侧。
身后是大周军队, 原本驻守在北疆边境的徐劲、夏宏两个十几年的老搭档, 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后勤军务。
这是大周有史以来,出战名将最多、准备最充分的一次战役。
徐停凤:“听说,陛下本来打算御驾亲征的。”
夏赴阳笑道:“他是说想来,不过不在前线,和我爹、镇国公一起坐镇后方的, 我觉得没什么, 陛下又不是没上过战场,这次权当出来走走。但是朝中的那些臣子…啧,舅舅, 你也知道他们的德行。”
徐停凤:“知道,不过不来也好。”
他望向南宁。
“大周一统天下, 就在此战!”
京城。
曲渡边站在皇城上, 望向南方。
身后的奚子行道:“陛下, 大周会胜利的。”
曲渡边:“我们一定会胜利的。我只是在想一个人。”
奚子行:“老夏?”
曲渡边摇摇头。
“是禹若。”
“南宁的二皇子。陛下想他干什么, 你们好像,交集并不多。”
的确, 禹若在大周的那五年,曲渡边那时候打心眼里觉得他是抖艾木,有点变态,还很讨厌他那种暗戳戳想揭开他伪装的感觉。
所以一直避着他。
直到湘河救灾,禹若毫不犹豫奔赴湘河,为了南宁百姓求他,他才对这个人减少了一些排斥讨厌的感觉。
对,他那时候藏东藏西,真的很讨厌禹若时不时掀他马甲,撩拨他的贱嗖嗖模样。
后来禹若回国的那天,他们在屋顶喝酒,只有禹若在喝,喝的醉醺醺。
谈天说地,谈到了后世盛世,那是他第一次跟这个世界的人说起后世,禹若嘴上说着不信世上有那样的时代存在,但眼睛里的向往不是假的。
不可否认,曲渡边在那一刻,在禹若身上找到了一丝共鸣。
起码在那一秒,禹若理解了他的话,他们共同向往着同一个地方。
曲渡边:“他要是出生在大周就好了。”
-
永和二年春末。
徐停凤领兵三万,突袭原先南宁割让给大周,后来又夺回去的幽云六城、江州十二城,大胜。
火药、神臂弩大展神威,三弓床弩作为强劲的却城弩箭,是攻城之战中无往不胜的利器。
大军长驱直入,攻入南宁腹地。
南宁士兵尽聚腹地中央,二皇子禹若拼死阻拦大周,战况僵持,双方相持三月有余,为鼓舞士气,南宁太子亲征。
永和二年冬。
夏赴阳叫阵,南宁太子策马迎战阻敌,遂擒太子,捆于旗杆之上,挟太子以克城,无往不利,连克金、原两州。
南宁皇宫之中。
禹若一身盔甲沾血,面色冰冷,步伐带风的从外面回来。
他挡开拦路的侍卫,一路冲进了南宁皇帝的寝宫,卢国公正在这里哭诉,“请陛下一定要将太子殿下救回来啊!”
卢国公是太子的舅舅,皇后的弟弟。
禹若骤然进来,南宁皇帝皱了皱眉:“朕不是说了,非紧急军情,不可入内吗?”
“儿臣带来的便是紧急军情。”
南宁皇帝心一凛:“说。”
禹若跪地,沉声道:“还请父皇下令,射杀太子!”
父皇卧床,大周军队势如破竹,太子代天子亲征鼓舞士气本来是好事,但是那蠢货千不该万不该真的把自己至于险境之中,还被大周的将军生擒。
南宁将士碍于储君,不敢真的射杀,大周已经攻克腹地的金、原两州,若再拿下伍州,那后面将是一片坦途,南宁皇城危在旦夕!
若他是太子,早就在被生擒的那一刻,自绝当场,而绝不是任由自己成为把柄,威胁自己的国家!
卢国公大怒:“你竟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不是想趁着太子被抓,你好杀了他,自己有希望继承皇位?!”
禹若冷冷道:“对比南宁亡国,杀一个太子,有何不可。难道一个太子的性命,比得过万千百姓,比得过南宁国灭?”
“等到大周的黑龙战旗真的插在南宁皇城的城墙上,还谈什么继承皇位?”
他看向龙榻上的皇帝,“请父皇早下裁决!”
南宁境内暴乱四起,大周直逼皇城,禹若不擅长武功,只擅计谋,也被逼得披甲上了战场。
南宁皇帝还没说话,卢国公讥嘲道:“南宁多少将士?怎么会轻易就败了,你别在这里妖言惑众!你娘是北疆人,现在北疆归了大周,你是不是也算半个大周人?那我是不是可以怀疑你,早有了通敌叛国的心!”
禹若猛地抬头,眼中择人欲噬的杀意惊得卢国公心里一咯噔。
“你、你……!”
禹若不理他,看着南宁皇帝,又说了一句:“请陛下下令,射杀太子!”
南宁皇帝轻咳着,从床上起来,他在寝宫里走了两圈,拧眉:“那是朕最喜欢的孩子。”
他走到禹若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杀他的时候,射准一点,别让他太痛。”
卢国公愕然:“陛下!陛下——”
南宁皇帝:“来人,把卢国公拉出去。”
卢国公被拖了出去。
禹若得了射杀太子的命令,心里的凝重却并未减少半分。
他看了眼神色平静的父皇,南宁除了京城之外,各地都飘满了对他父皇所作所为的厌恶和讨伐。
所幸,他还有点君王果断,没有偏执的要保住他那个太子哥哥。
禹若离开了寝宫。
皇宫之中,一片萧索。
来来往往低头匆匆走过的宫人们,纵然面容平静,身上却都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恐慌气息。
南宁皇帝在他走后,站在寝宫门口,片刻后,喊道:“再给朕拿些五石散来。”
-
一道又一道的捷报飞回大周。
曲渡边下令,降者不杀。
永和三年,二月。
大周攻破乾州,距离南宁京城,只有十里之距。
即将攻城之时,徐停凤叫了停。
夏赴阳道:“不太对劲。”
徐停凤颔首。
京师重地,天子之榻,他们已经打到了这里,就绝不会同意南宁投降,然后让出这片打下来的土地——大周的马儿踏过的地方,就是大周的地盘了。
天下一统就在眼前,换了他们是南宁之人,必定会聚集全部力量殊死一搏。
徐停凤等人也做好了耗时间围杀的准备。
最后一步,宁愿慢些,也不容出错。
“我们到了这里,竟然没有遇见阻拦。”
纳闷之际,一南宁人纵马而来,颤巍巍递上一封国书,“这、这是我们陛下,让我交给大周皇帝的。”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夏赴阳:“我们应该也能看吧。”
使臣道:“可、可以的。”
夏赴阳打开国书,原本以为是投降书,但他扫过一眼后,勃然大怒:“这丧尽天良的畜生!!”
-
大周。
皇宫。
一片肃然。
南宁皇帝来的国书上,其实就说了一件事。
他认为,帝王之死,万人陪葬,于是令护卫京城的五万士兵,身上都绑了南宁库存剩下火药。
消息封闭,城中不明所以的百姓,都觉得这是天子和士兵在保护他们,老老实实蜷缩在自己家中。
这些百姓加起来,也有数万人。
南宁皇帝让曲渡边做选择,第一,退兵。
第二,强攻,但他们得到的只有一座死城,一座宏伟的帝王陵墓。
曲渡边真的很想骂一句癫子神经病。
还宏伟的帝王陵墓……十万生灵陪葬的墓,不怕被踩死么。
奚子行:“如果陛下选择退,南宁皇帝也不一定会放弃他这个计划,如果陛下选择不退,史书记载,陛下恐名声有损。”
但此时若退,着实可惜。
曲渡边摇摇头。
当一个注定有争议的选择摆在面前的时候,不管怎么选,都不会完美。
如果他选择退兵,南宁皇帝依照原计划行事,后世之人加诸在他身上‘心慈手软’‘无枭雄之果决’‘浪费将领拼搏功勋’的评价不会少。
如果他不退兵,近十万百姓性命铺就最后的大一统之路,‘残暴’‘冷血’的评价又岂会没有。
曲渡边:“传令至前线,退兵二十里。”
兵部尚书扼腕道:“唉,可惜啊。”
曲渡边:“大周以正义之师讨伐南宁,我们要是也枉顾城中那么多人命,跟炸毁堤坝的南宁皇帝,没多少区别。”
南宁皇帝用道德绑架他,曲渡边便也回了一封国书。
寥寥一句:
[君若自裁于皇城前,平我大周百姓怒火,那么大周军队入京都,不伤百姓一人,不踩棵苗半株。]
帝王受天下供养,为国、为百姓赴难,理所应当。
来送信的大周使臣,不卑不亢,一边大声宣读国书内容,一边从南宁京城中横穿而过,把他们陛下所言昭告百姓。
只要本来就有罪的皇帝死了,大周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平民百姓。
-
南宁。
禹若走在这座城中。
火药浓郁的气息弥散的在空气里,士兵们就像是沉默寡言的石头,有的蜷缩在角落,有的笔直地站在一边,身上早早绑好了火药,做好了为国捐躯赴死的准备。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二殿下。”
“二殿下……”
士兵们看见他来了,努力打起精神来,跟他打招呼。
也有的低声询问:“南宁是不是要亡了。”
禹若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百姓们在窗户上戳出小洞,往外看,露出来的也是一只只恐惧和惶然的眼睛。
他们惧怕大周的士兵,惧怕那威力远超南宁的火药,更惧怕那能射出长矛,狠狠钉在城墙上的弩箭。
硝烟弥漫,这座城散发着腐朽衰败的气息。
地上爬走的蝼蚁,都嗅到了亡国的味道。
禹若心里像是压了一座沉重的山。
史书上没有不消亡的王朝,世人皆说千秋万代,可王朝更迭是必然的宿命,就好像是一场诅咒,区别只是时间长短。
有贤君明主,则存在时间长,有昏庸君王,则存在时间短。
要是没有父皇炸毁堤坝,联手北疆围杀大周,也不会逼出来一个永和帝。
要是没有父皇炸毁堤坝,投放瘟疫,南宁的命数不会在此代终结。
他身边的谷心,现在成了守城将领之一,沉声道:“殿下,您一声令下,我等必定与南宁共生死!”
禹若指着那火药道:“投降,你们可以不用死。”
堆放在城中的火药,有人避之如虎,有人慨然无畏。
“吾等愿与南宁共生死!死守国门!”
“死守国门!”
一块石头从两侧的百姓居所砸了出来。
“我们不想死!”
“在哪里活不是活?我们死了没关系,孩子才多大?”
“孩子也要被炸死吗。”
零星的、抱怨愤恨的声音从居民区传来,才刚开始沸腾的报国之情,被泼了一整盆凉水。
“大周陛下派来的使臣说了,我们可以不用死的……”
啜泣声响起,紧接着哭声越来越大。
有个老汉从街巷里走出来,老远就跪了下去,“殿下。”
禹若快步过去,“快起。”
老汉没起,抓着他的手道:“我们也不是,也不是孬种,就是那些娃娃实在不该就这样没了,能不能,跟陛下商量商量,把孩子们都送到安全的地方。”
“这样,知道娃娃们在后面,我们这些草民,杀起大周士兵来,肯定会拼死拼命。”
“……”禹若眼眶红了一瞬。
他如何扶,这老人家都不肯起来,头磕在地上,浑浊的老泪沾了尘泥。
“求您了!”
禹若只能直起腰,看向皇城的方向。
“我知道了。”
他的左手压上了腰间长剑的剑鞘。
-
砰——!
南宁皇帝掀翻了桌子,把曲渡边的国书摔在地上。
“才刚过了弱冠的小子,让朕自裁?!”
“什么东西……”
他冷笑:“既要又要的东西,明明是为了保全自己在史书上的名声罢了。”
“袁统领!给朕滚进来!”
“大周皇帝不是仁么?朕要看看他到底有多仁?!把城中百姓都驱逐出去,捆好火药,赶到大周军队面前,看他们到底会不会杀!”
半晌,没人应答。
“袁统领?!”
“该死的,来人啊。”
不仅没有统领,连个宫人都没有。
南宁皇帝等了半天,也没人搭理他,他只能站起来,寝宫里赤脚走了出来。
现在是春日,南方的春天暖的比北方快一些,但是赤脚走在路上还是有些凉意。
五石散用惯了后,皮肤敏感,有时候连穿鞋都觉得磨脚。
宫里的人都知道陛下赤脚的癖好,所以他日常走过的地方,宫人们都必须擦拭干净,连一点灰尘都不能有。
如果他走后发现脚底有脏污,擦地的宫人都要掉脑袋的。
然而这段时间,显然没有任何人擦地,南宁皇帝走过这一段路,脚上不仅沾了灰尘,还有些细小的,硌脚的石子。
他一路走去了正殿,正想斥责怒骂袁统领,刚一进去,却看见了袁统领的尸体。
以及手持长剑,站在袁统领旁边的禹若。
禹若在南宁皇帝眼里,一直是个趁手的工具,卑贱北疆血脉孕育的子嗣,注定与皇位无缘,长着一张北疆人的脸,与南宁格格不入。
但是他足够听话,因为他娘亲就在后宫。
所以即便是当年当质子入大周,他也甘愿。
南宁皇帝把他当成工具,没想过有一天工具会弑主。
“父皇来了。”
南宁皇帝后退了一步,却生生止住,他道:“你要杀了朕?”
“朕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必你来杀,信号令在哪里,给朕。”
禹若从怀里掏出信号令,算个小烟花,传播距离有限,但是能让全京城的士兵看见了。
信号令一出,京城就会变作死城。
禹若丢了剑,他微笑道:“给您。儿臣杀袁统领,是因为他想逃跑,不为别的,父皇,别担心。”
南宁皇帝快走两步,一把将信号令从他手里夺了过来,“这个,先不放。朕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他将自己用百姓逼退大周士兵的想法说出来,勒令禹若当即去办。
“办不成也没关系,就算国灭,朕也不会让大周皇帝的名声好过呃……”
一把匕首捅穿了他的腹部。
匕首拔出,又捅了进去,反复九次。
南宁皇帝瞳孔紧缩数秒后,开始涣散,嘴里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咣当。
手里的信号令掉了出来。
他踉跄后退数步,指着禹若:“你——”
禹若右手攥着一把匕首,半个袖子上都沾满了粘稠的血迹。
他捡起了那信号令,撕开了外面的竹皮,当着南宁皇帝的面,毁坏干净。
南宁皇帝:“禹若!”
“数万人陪葬?”禹若笑了一下,“父皇,儿臣觉得你不配。”
“他们都该好好活着,不该被你这个无德君主牵连。”
巫影来到禹若身边,“殿下,宫里本来就没多少人了,能躲的都躲了起来,召集起来的臣子,都在朝政殿内。”
禹若:“好。”
他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空白圣旨,蘸着还剩一口气的南宁皇帝的血。
“劳烦父皇,写一封遗诏。”
-
南宁换了皇帝。
曲渡边听见消息的时候,以为自己耳朵坏了,“这个时候换了皇帝?”
原来的皇帝终于撑不住挂了吗,哪个倒霉蛋被推上去了。
温小春道:“陛下,是禹若。”
“他?”
曲渡边惊讶。
现在南宁的局势,皇室之中不会有人愿意当皇帝,如果有,一定是被迫。但是禹若…这家伙,说不好他是自愿的。
沉思之际,前线再次送来一份漆封的国书。
漆封未动,显然是只给他的。
曲渡边展开一看。
[南宁飞仙楼,三月梨花满楼,备酒一壶,邀君赴约。
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