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幽深的小巷,路边石缝中偶有几株蒲公英冒出,毛茸茸的白球与淡蓝色小花相得益彰。
肖钰就这样被许汐白一路拖至此地,随后对方松手。
肖钰的目光始终落在地面,他甚至未曾抬头,与许汐白对视一眼。
难以言喻的压抑氛围弥漫在两人之间,无人知晓他们已多久未言语。
许汐白静静跟随肖钰的背影,直至肖府门外。
远望过去,那绛红色的屋顶瓦片在灿烂阳光下闪耀着更耀眼的光芒,显然是新翻修过;而原本深黑色的栅栏则铲去外层油漆,换上了洁白如雪的色调。
许汐白静立原地,背影孤零,声若轻飘絮羽:“若先生已决意自此脱离军队,我可代为办理落户事宜。”
肖钰默默凝视高耸入云的城墙,心头泛起一阵涟漪。
昔日,他从未觉此墙如此巍峨辽阔,仿若一脚踏入,便再难脱身。
“……我尚未销户,只要能联络到钱统领,他自会妥善安排。”
许汐白面色微滞,伫立府邸之外,双唇紧抿:“原是,先生无需我相助。”
肖钰竭力忆起少年时的笑容,但自从与他重逢,那熟悉的笑颜却再难觅。
“你与王绻既有婚约。他岂会应允你将我留于府邸?”
少年挺身,漠然看向肖钰:“在你看来,莫非我出嫁后,便须事事听从丈夫,毫无自主之权?”
肖钰喉咙发出一声低叹,眼神尽是迷茫落寞:“不,我绝无此意。”
“我听不出先生任何意思。”
许汐白指着肖钰身后,淡漠道:“你自己选,要走还是留。走了,我们此生不复相见。”
虽然快入伏天,但少年脸上的寒意到让这天气和寒冬无异。
男人踌躇道:“那你离婚……”
许汐白眉头紧蹙,他已经按耐不住心里的怒火。
肖钰又上前走了几步,局促地立在那说:“我娶你,汐白。”
许汐白一脸严肃,质问着男人:“让我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难堪至极,我为何要为了你离婚?”
他鼓着腮帮子,嘴唇又动了动:“又为何要嫁给无情无义之人?!”
男人看上去很是疲惫,身子摇摇欲坠,一抬头眼前视线昏黑,他单膝不受控制地砸向地面,用手撑地。
“……我现在,给不了你那样厚重的彩礼,身体也不似以前那样好。”
长期征战,遭受洋人生化武器的侵袭,肖钰还未有机会检查身体健康,就已经预感到体力不支,机能减退。
他的手臂因为情绪波动而更加抖动。
许汐白心里一颤,因为男人的膝盖骨结结实实砸落在地,对面的人看着随时都要晕过去。
肖钰全部的盘缠在带去北岭地区后,都用于建设乡村基建和投入武器研制,一分不剩。
带领民兵队伍攻入沪城,成功拿下据点后,他又日夜不停歇与对方的首领进行军务谈判。
除却逼迫对方签下举军撤离出沪城,再不许进入国土边境,还向对方要取了几笔赔款,用于战后重建。
肖钰从没为完成一件事而如此拼命过。
他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守住故土,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承载着他成长的印记。
纵使年少时期经历坎坷,痛失亲母,遭受肖父虐待,但还是有许多让他感动不已的瞬间,将他那颗破碎的心缝缝补补,重焕生机。
去时,心中无怨无悔,甚至已经做好不复相见的准备。
他对战役胜利本就无望,只是顺应本心,希望自己配得上一身戎装所具有的重量。
“即使你恨我,也应该。”
男人沉声,呼吸愈渐微弱:“要是能选择……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身无分文的代价,就是无力支付任何开支,订不起旅店就在街角蜷缩睡着。
两三天买一份包子,缓解饥饿。
渴了,就四处寻找能够免费享用的茶水。
他万没想到,危机时刻救他命的凉茶铺子的老板,还是学着许汐白的善举,才赠予他能够苟活的生命之水。
人在极度饥饿与疲惫时,精神涣散,根本分不清方向。
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到了许家铺子旁,那个他自进入沪城后,就不敢涉足的地方。
“花言巧语!先生宁可去街头徘徊做流浪汉,也不愿意向我低头一次,为你此前恶劣的行径道歉,就莫要说什么一刻也不想离开我。”
许汐白不是无端无理取闹,他在与男人的相处中也摸清楚对方的性格,什么话都往肚子里藏。
所有的关心,都要裹上一层借口,假装漫不经心,实际上是被伤害过数次形成的保护层。
肖钰甚至都不如他的勇敢,爱意就要表达得坦坦荡荡。
老天赏赐机缘,没忍心在战役里将男人夺去性命,好不容易等到重逢之时,还不去珍惜?
你以为你一人,能扛下多少事?
自大、自负又自卑。
许汐白望向如此矛盾的男人,心里暗自下狠心,他这次不彻底改一改男人这臭毛病,绝不可能轻易服软。
单膝支撑不住快要倾倒的身体,肖钰在强烈的眩晕感下,径直栽倒,趴在地上不动弹。
许汐白不急不躁,回身呼喊邵管家:“邵伯,找人扛个担架出来!——”
正在府内打理花圃的邵管家隔着门,一时间没听清楚,便探出头看了眼。
这一看不要紧,眼瞅着大门外躺了具“男尸”。
“许公子,这……这人谁啊?”
许汐白费力将肖钰翻转个面,哼声道:“捡回来的乞丐。”
污发遮住面部轮廓,但男人的眉眼深邃有型,邵管家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从小娃娃养到成年的少爷。
“肖少爷?!我的老天爷……少爷咋个弄成这副模样!”
情急之下,邵管家的口音都蹦出来,絮絮叨叨在许汐白耳旁碎碎念:“肖少爷唇色发白,看着状况不佳,你可千万别和他置气,怎么也得等人醒了……”
许汐白清楚邵伯待肖钰就像自己的亲孙,再怎么落魄潦倒,他也是一样的疼。
所以他特意问了句:“邵伯,你家少爷回来了,是不是就不喜欢我、和我亲近了?”
四个仆人协力将肖钰抬上担架,浩浩荡荡折腾进屋。
看到肖钰被平稳放到床铺上,邵管家才松口气,回答道:“老夫只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啊……从没养活孩子,这辈子也不奢望有子嗣,待你和待肖少爷都像自己的家人。”
许汐白笑笑:“那他气我,欺负我,您也不管?”
邵管家无奈说:“那是他愚钝,我没替你教好,你得自己教。”
趁着肖钰熟睡的时候,许汐白打来一盆温水,将毛巾打湿用来擦拭对方脸颊上的污垢。
破损的嘴角处涂了些药膏,又将靴子脱掉,但他站在那端详半天,还是边皱眉边说了句:“脏。”
邵管家:“许公子你说你捡到的,难不成肖少爷这些天一直在沪城街头游荡?”
“嗯。”
“唉……他肯定是不想被你看到这模样,摇摆不定,不然也不可能连个住处都不找,还是想回来的。”
肖钰太累,梦里还在呓语,眉头紧紧锁在一块。
许汐白见状,伸出食指将那川字抹开,偷偷骂了句:“笨。”
嘴上嫌弃着男人没洗澡更衣,但第一晚,许汐白还是让对方先睡了个安稳觉。
一晃到第二日,肖钰迷迷糊糊间睁开眼,两人正好视线对上,许汐白端坐在床边依旧带着气呼呼的劲。
许汐白直接掀开被子,肖钰只觉得一阵凉意灌入,后知后觉,看了眼自己,什么都没穿。
他眼神怪异,遮住该遮的部位。
“汐白,我的衣服是谁脱的?”
许汐白低下头,嘴角上勾:“我啊~”
“哦……”
幸好幸好,要是邵管家或者其他府里的人给他更衣,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
安睡整夜,肖钰得以恢复精力,但他还未进食导致头脑发懵,说话时速度放缓。
“我……我昨天晕过去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我真……”
男人刚要靠近,就被许汐白用手抵住胸口推了回去。
“淋浴间备好了,去洗。”
肖钰移开眼眸,尴尬地翻身下床。
被许汐白盯着看的滋味,尤其令他不适应,那人面如凝脂,应该涂了沪城特产的马油香膏。
顺着鼻腔钻入,撩进男人心里。
“……王绻他不在府里吗。”
许汐白默不吭声拉着男人的手腕,给推进淋浴间:“问来问去,先生是沪城新招的户籍人员啊?”
他视线扫过肖钰的紧实的臀部和傲人腰线,目光贪婪且毫不遮掩,轻靠在门框上说:“早饭后厨在做,第一回不收你的费用。”
“收费?”肖钰蒙愣下,“留在这吃饭还要收费啊?”
“府里不养闲人,你觉得我留你为了做什么?”
肖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下半身没在浴缸里,看许汐白还没走,更是不解。
“不用等我。”
许汐白声音冗沉:“我想看先生洗澡,不可以?”
肖钰:“啊……?”
说完,许汐白也跟着进入淋浴间,找了个凳子坐下。
他姿态优雅地翘起二郎腿,颦笑道:“先生,以后你让我不开心,惹我生气就扣一分,干活勤快伺候我开心了,就加一分。”
“按分给饭吃?”
“嗯。”
肖钰苦笑着浣洗上身,又问:“那我现在有多少分啊?”
许汐白嘴撇道:“负一分。”
肖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