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这一番变故来得突然,所幸茶摊在街角,行人少,可饶是如此,还是惊得四下起了尖叫,行人纷纷躲避。段临舟和穆裴轩出来是为逛灯会,就连流光和分墨都没有带上,这些黑衣人近身之后看也不看段临舟就冲穆裴轩而去,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这还是自京城之后,段临舟第一次看穆裴轩在他面前动武。
穆裴轩身手了得,近身之后就夺了当中一人的剑,血光四溅,不过片刻地上就横陈了两具黑衣人的尸体。
穆裴轩离茶摊不过几步远,将所有来袭的黑衣人都拦在身前,俨然一道屏障。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矫健挺拔的背影,他知道穆裴轩惯使枪,而今换了剑,竟也毫不逊色。
茶摊的夫妇不过寻常人,见这般情形,吓坏了,缩在墙角,段临舟偏头看了他们一眼,说:“走。”
那老板看着段临舟,回过几分神,东西也来不及收,拉着自己的老妻,拖着发软的双腿,说:“段老板……”
段临舟余光瞥见一抹寒光直朝自己而来,反应快,抬长腿将身边一张长凳踢起,长凳登时凌空而起,朝那黑衣人砸了过去。
那些黑衣人本是为穆裴轩而来,见他有意护着身后的人,为首之人当即弃了穆裴轩,冲着段临舟就冲了上来。这一行人显然训练有素,为首的黑衣人剑指段临舟,几人当即补上,拖住了穆裴轩。
穆裴轩脸色更冷,剑锋自一人胸膛洞穿而过,下手越见凶狠。
铿锵一声,是段临舟抽出了一柄软剑,剑身如蛇,银芒绽绽,缠上了鬼面人刺来的长剑。甫一交手,段临舟就知这人不是好相与的,若是三年前,或可一战,而如今不过走上几式,肺腑就隐隐作痛。
鬼面人显然也发觉了,剑上更见杀意,步步紧逼,段临舟脚下退了两步,眼见剑锋逼近,他心头跳了跳,森寒剑气几乎刺破面颊,只听得铮的一响,肩上扣上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却是穆裴轩已经近身了,手中长剑堪堪格住了对方劈下来的长剑。
穆裴轩对段临舟道:“如何?”
段临舟咽了咽嗓子眼涌上的血气,低声说:“无碍。”
穆裴轩沉声道:“来者不善,你先走。”
说罢,就已经和那鬼面人战在一处,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的背影,恍了恍神,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他在京城病发,京中大夫无不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得离开京师南下回瑞州。
没承想,刚出京师,就碰上了段临誉为彻底置他于死地而派来的人。
段临舟彼时正毒发,终日意识昏沉,对方来势汹汹,马车颠簸,他摔出了马车,方清醒了几分。
一睁眼,他就看见了一道瘦高的背影,手握红缨长枪,枪尖犹在滴血。对方偏过头,带着稚气的一张脸,出乎段临舟的预料,却很是桀骜,他懒洋洋道:“何方宵小,敢在京畿重地放肆。”
枪尖血滴下,滴答一声,段临舟恍惚之间,只见对方一双灿若朝阳的眼睛,他吐出一口血,就昏了过去。
只这么一迟疑,就有人逼近了,段临舟手握软剑,剑身软绵绵缠上来人剑身,他还没来得及抽回,颈间一凉,脖子上已多了一道血痕。
段临舟连杀了两人,鬼面人已经围了上来,赫然是不打算放他们离开。穆裴轩眉心紧拧,这些人身手不俗,可更难缠的,却是他们俱都悍不畏死。
显然是专为他而来的死士。
穆裴轩看了眼段临舟,他没想到,段临舟的武功比他想得要好,可即便如此,他看着段临舟青白的脸色,也知道段临舟而今是强弩之末,不能久战。
突然,穆裴轩见一人抬手间,露出腕子上黑漆漆的弩箭,他心头颤了颤,弩箭已经疾射而出,直指段临舟的后心。
穆裴轩握住穆裴轩的手臂将人往身边一拽,手中提剑铿的一声,弩箭已经甩将开去,虎口也隐隐作痛。
段临舟提着软剑的手已经发软,哑着嗓子叫了声,“穆裴轩,你先走吧。”
撇开他,穆裴轩未必不能脱身。
穆裴轩充耳不闻,掌心紧紧扣住段临舟纤瘦的手腕,说:“别担心,再撑片刻府衙的巡卫该到了,”他环顾一圈,面容冰冷阴郁,声音却带了几分笨拙的安慰,低声说,“你别再动武了,站我身后。”
“一切有我。”
段临舟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想,自小到大,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以完全保护的姿态站在他身前。
久战焦灼,穆裴轩和段临舟二人都添了伤,鬼面人亦是损兵折将,地上躺了十几人,为首之人眼中也有几分焦躁凶狠,索性剑走偏锋,指着段临舟说:“杀了他。”
他令一出,那些人顿时都朝段临舟攻来。
穆裴轩压力陡增。
茶摊上被掀了个一干二净,四方桌和长凳烂的烂,倒的倒,歪七竖八,足见交战之激烈。所幸穆裴轩对瑞州知之甚深,自打丰州出现反贼之后,瑞州戒严,即便今日是元宵,城中的巡逻也比以往密集。
不过片刻,大批巡逻的卫士闻风而来,喝道:“大胆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为首的鬼面人见状,就知他们已经杀不了穆裴轩,咬了咬牙,喊了声,“撤!”
他要走,穆裴轩却纵身拦上,二人又交了数十招,被穆裴轩踹中胸口狠狠砸在地上。穆裴轩一脚踩住男人胸膛,伸手摘了对方面上青面獠牙的面具,一边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面具揭开,竟是一张满面伤疤的脸。
鬼面人冷笑一声,说:“郡王殿下,我们主上托我们向您问好。”
穆裴轩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张脸,道:“你们主上是谁?”
鬼面人咧嘴,“我们主上——可等着您呢。”
穆裴轩顿觉不妙,刚想去卸他下巴,鬼面人已经咬断了舌头,鲜血涌出,就这么睁着眼睛死了。
穆裴轩抬起头,只见被巡城的守卫活捉的几人无不咬了舌,将守卫骇得怔愣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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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当晚过得惊心动魄。
巡城守卫一来,穆裴轩就将鬼面人交给了他们收尾,还未来得及和段临舟说话,段临舟身体晃了晃,哇的吐出大口血就倒了下去。
穆裴轩脸色大变,抱住段临舟,浑身血都凉了。
段临舟吐出的血是黑的,脸色白如金纸,手中软剑也咣当掉在了地上。即便是面对着那些来势汹汹的鬼面人,穆裴轩心也未曾慌过一下,可看着段临舟闭着眼睛,虚弱地躺在他怀中的一刹那,穆裴轩如置冰窖,手也抖得要命。
“……段临舟,段临舟,”穆裴轩擦着他唇边的鲜血,血水温热黏腻,穆裴轩登时被灼醒了,对着傻愣愣杵在一旁的守卫骂道:“傻着站什么,去请大夫!”
守卫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应道:“是,郡王!”
穆裴轩深深地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慢着,去将回春堂的纪老大夫请来侯府。”
说罢,抱起段临舟就上了一匹巡城卫骑的马,捡了条人少的道,朝安南侯府而去。他一手执缰,一手搂着段临舟的腰,心中焦灼不已,段临舟吐息微弱,掌中的身体也单薄,好像风一吹,便要消逝了。
穆裴轩从未如此慌乱过,恨不得一鞭子抽将下去,马上就到安南侯府。
正当元宵佳节,纪老大夫本是携着孙儿出去赏灯的,被守卫打人群里拽出来就马不停蹄地送到安南侯府时脸色沉得滴水。
纪老大夫年过花甲,生得鹤发童颜,他看了眼床上躺着的段临舟,神情就变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伸手搭在段临舟的手腕上,半晌,骂道:“谁让他动武的,啊?”
“嫌命长呢!”纪老大夫气得暴跳如雷,穆裴轩忍耐道:“纪大夫,有劳,您先给他诊治。”
纪老大夫冷笑道:“诊个屁,老子早就交代过了不能动武,好好养着,他自个儿不听,有什么可治的,白费老子心力。”
穆裴轩看了他一眼,沉沉道:“此事不怨段临舟,他是被我所累,不得已才动的武。”
纪老大夫和他对视了几眼,骂骂咧咧道:“把药箱拿来。”
“全都滚出去。”
流光早知纪老大夫的脾气,心中再是担忧,还是拉着分墨将下人都带了出去,穆裴轩脚下不动,纪老大夫说:“你也出去。”
穆裴轩盯着纪老大夫,又垂下眼睛,深深地看了眼段临舟,转身走了出去。
皎皎圆月挂穹顶,穆裴轩一言不发地立在门外,分墨小声道:“郡王,里头有纪神医呢,您也去包扎一下身上的伤口,换身衣服吧。”
穆裴轩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一言不发。
分墨叹了口气。
穆裴轩想,他们若是今晚没有出去便不会有这一出了,他知道段临舟是想让他散散心,可而今,却累得他再度毒发,生死不知地躺在床上。
只消一想段临舟吐血的那一幕,穆裴轩心都揪紧了。他知道段临舟身体不好,可这人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副言笑晏晏,游刃有余的模样,相处久了,便让人忘了,他是游走在鬼门关的人。
穆裴轩按了按发疼的心口,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他起初并不愿意娶段临舟,可如今只要一想,段临舟再醒不过来,他就心疼得厉害,根本无法接受。
段临舟——段临舟。
圆月无声无息地移去了树梢,掩映在云后,穆裴轩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门,每一刻都似乎变得漫长而煎熬。
过了许久,门嘎吱一声开了,穆裴轩一下子站直了,疾步上前,问道:“怎么样了?”
纪老大夫脸上有几分疲惫,没好气道:“再来这么两回就别再叫我。”
穆裴轩眼睛亮了亮,抓着纪老大夫,说:“段临舟没事了?”
他力气大,纪老大夫抽了口气,骂道:“有事,大事儿,松开!”
“我可告诉你,段临舟身体里的毒如今只能压制,他一旦动武,毒发攻心,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他。”
穆裴轩说:“不能拔除吗?”
纪老大夫冷冷道:“要是有这般好拔除,还能拖到今天?”
穆裴轩盯着他,说:“不好拔除,并非不能拔除?”
纪老大夫一噎,不情不愿道:“他中的毒罕见,我也只在古籍中见过一回,叫见黄泉,是南域奇毒,取自百种毒物炼就而成。”
“若想解毒,需得弄清他中的见黄泉是哪百种毒物,”纪老大夫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医术不精,解不了这毒。”
穆裴轩也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又道:“总能解的。”
纪老大夫听出他话中的认真意味,意外地看了穆裴轩一眼,道:“人各有命。段临舟这小子明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还要嫁给你,平白耽误你,你还管他作甚?”
穆裴轩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不关你事。”
纪老大夫气笑了,说:“要我说,干脆让段临舟死了算了,省得折腾,他自个儿也遭罪,我可告诉你,这见黄泉一旦压制不住了,可不是好受的。一旦毒发,段临舟会慢慢失去五感,每日都要忍受剜肉挫骨之痛,一日熬一日,活生生将人熬死。”
穆裴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纪老大夫说:“你还年轻,等他死了,依你的家世,再娶个身份相当的坤泽——”
话还没说完,就听穆裴轩冷着声音喊了声,“分墨,送老大夫去开药。”
说罢,直接就走入屋中,不再看那纪老大夫。纪老大夫愣了愣,骂道:“冲我撒气有什么用,冲阎罗王撒气去!卸磨杀驴,下回别想请老子。”
分墨陪笑道:“神医,您别和我们郡王计较,郡王妃如今病着,郡王心焦,您说那话不是诛郡王心吗,郡王能不生气?”
纪老大夫横他一眼,要笑不笑,将要走时,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眉宇间浮现几分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