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暮春时的花都落尽了,渐渐有了葱茏的夏意,暮春初夏交接的档口,天气也反复,转瞬阴云笼罩,一场大雨落了下来。
姚从漫不经心地骑着马,一旁的是信王的人,叫杜成危。
杜成危阴沉沉地扫了姚从一眼,说:“姚指挥使,若是还这般惰怠,某回了玉安,必当如实禀报圣上和王爷。”
姚从道:“马拉肚子骑不了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杜成危冷笑一声,道:“现在指挥使骑的都是边马,良马,如此就快些吧。”
杜成危有信王的令牌,在这片地方,信王的令牌远比皇帝圣旨好用。他给姚从和几个锦衣卫都换了马,姚从无法,抬了抬手,身后的锦衣卫都翻身上了马。
雨是天擦黑时落下来的,姚从本想道先避雨,可杜成危却道:“大雨难行,他们一行人中有伤患,必定不能冒雨疾行,正是我们赶上去的好机会。”
姚从抬了抬斗笠,道:“走吧。”
穆裴轩出了诏狱一路袭击九莲教分坛,他们的踪迹根本藏不住,姚从和杜成危循着追了过来。他们交过几回手,姚从无意和穆裴轩生死相搏,杜成危老成,在试探了两个来回之后,当即探明了穆裴轩一行人的深浅,自是不遗余力地追杀他们。
梁子已经结深了,信王要穆裴轩的命,以绝后患。
皇帝也想要穆裴轩死。
平心而论,姚从是不想穆裴轩死的,且不提穆裴轩于他到底有几分提携之恩,信王心胸狭窄,惯用亲信,他是梁都来的锦衣卫,在信王手底下没出路。小皇帝和信王博弈未必能赢,姚从不能将宝都押在一处。
姚从看人眼睛利,穆裴轩这人是个重情义的,当初于家获罪,他都敢追出城门来相送,为于家出头——要真得有个赢的,姚从想,还不如穆裴轩是最后的赢家。穆裴轩手中有边军,有兵,有钱,只要回了瑞州,就是龙入海,谁都拦不住。可信王和小皇帝都想将穆裴轩摁死在浅滩。
姚从追了一路,心里隐隐猜测穆裴轩那位郡王妃不大好了,穆裴轩看重这位郡王妃,他们这样穷追猛打,要是段临舟真有个好歹,穆裴轩只怕要疯。到时别说善缘,这是赤裸裸的杀妻之仇,不共戴天。
姚从嘴里发苦。
轰隆一声几声闷雷在暗沉沉的云层里翻滚,姚从正攥着缰绳,突然听身后传来几声异动,抬头看去,却见暗沉天色下,远处军士在雨夜里排了开去,无不持刃立马,如坚壁一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之人,不是穆裴轩是谁?
杜成危心中也是一惊,勒住了马,长声道:“郡王,随我们回去吧。”
杜成危是武人,气沉丹田,话随着风雨声传了过去,“世子一案已有眉目,您无诏私出诏狱,非人臣之道,还请您不要让我等为难。”
远处的人没有说话,雨声噼里啪啦地打着叶子,一派肃杀之意。突然,前头的人动了,只听一声凄厉的马嘶声,黑暗当中,马匹顿时疾驰而来,竟是不欲再辩驳,直接动起了手。杜成危咬了咬牙,扫了姚从一眼,说:“指挥使,别忘了你是奉命来拿人的,当心堕了你锦衣卫的威名。”
说罢,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姚从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的背影啐了口,仗着裙带爬上来的东西,在他面前,显什么威风!
一旁的心腹千户拍马上前,低声问道:“指挥使,怎么办?”
姚从抹了把脸,骂了声娘,道:“能怎么办?上!”
不上他也不必回去了,他老子和娘都在玉安,一家人都在玉安城里。
马车停得远,段临舟昏昏沉沉地躺着车厢里,豆大的雨珠连珠似的一颗一颗砸在车盖顶。流光抚着他的额头,慌得不行,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问牧柯:“牧大夫,公子烧得好厉害……怎么办,怎么办?”
牧柯沉着脸,手下施针却又快又准,道:“一会儿将药给他灌下去。”
他对流光道:“将汗擦干净,仔细你家公子的伤口处别发脓了。”
流光只能应是,他擦着段临舟汗湿的脖颈,下意识地想听外头的声响,隔得远,只能听见让人心头发闷的雨声和雷声,全然猜不透战况。他听不见,段临舟恍恍惚惚地却好像听见了,他听见了刀刃相交的声音,听见尖刃插入血肉,有人惨叫,有人跌落马背,离得仿佛近在马车外。
这场景好熟悉,段临舟意识飘忽,许久才想起当年他在梁都毒发,回瑞州时,在梁都城外遇上段临誉派来的杀手就是这般场面。
他在车厢里,马车外一片厮杀声——穆裴轩,他那时和穆裴轩还是第一次相见,说是相见,其实也不真切,他痛得视线发黑,只能瞧个囫囵的影子。
如今穆裴轩又在他马车外,为他搏杀。
段临舟茫茫然地想,他到底是拖累了穆裴轩。
杜成危是有备而来,摆明了要穆裴轩的命,身边有人缠住他身边的付岳、周自瑾,绊马索下了他的马,穆裴轩枪尖在地上撑了撑,方立住了身体。八九人朝着他围了上来,甫一交手,这些人就显出非同一般的默契,堵截,围杀,如鹰爪一般的玄铁爪勾着长长的铁链子,翻滚腾挪间让人防不胜防。
这不是一般的地方守卫,这是世家里特特培养出来要人命的杀器。姚从也没想到队中还藏了这样的人,刀身迎住劈下来的利刃,眉心跳了跳,看向身陷重围的穆裴轩。穆裴轩此人擅战,身手更是了得,可如此围杀之下,却也束手束脚,功防不易。
雨下得更大了。
雨水混杂着血水泡软了泥壤,一脚下去溅起淤泥,穆裴轩折了对方三人,可自己也教人拿铁链子缠住了身体,仿佛是要将他那具身躯生生绞裂。
周自瑾和付岳余光瞥见,都慌了,失声叫道:“郡王!”
穆裴轩浑身已经湿透了,鲜有的狼狈,如被逼入穷途的孤狼,一双眼睛凶戾得让人不敢与之直视。杜成危喘着粗气,抬腕将那铁链子缠在手中,脚下下沉了几分,顿时收得更紧,暴雨中,他看向十步开外的姚从。姚从正和人交手,看似认真,可杜成危知道,这所谓的指挥使滑溜得很,对这桩差事根本就上心!
杜成危喝道:“姚从!你还在等什么!”
姚从一个激灵,就听那边杜成危道:“别忘了你的所有亲眷都在玉安,事儿成不了,他们都得死!”
姚从一张脸阴沉难看,骂了声,提着滴血的绣春刀缓缓朝他们走了过来。
穆裴轩垂着眼睛看着勒在腰上的铁链,翻腕间手中长枪猛地掷了出去,当中一人避之不及,被串在枪上飞了出去。死死束缚他的铁链一松,眼见杜成危喊了声变阵,穆裴轩已经趁他们挪动身形之际,徒手攥住两条铁链用力一拽,,顿时二人撞了个头破血流。
那厢周自瑾大声喊了句,“郡王!接刀!”
一把森寒雪亮的刀抛了过来,穆裴轩已经脱身而出,他后仰避开姚从挥来的绣春刀,抬手接住下落的刀,咣当——刀身和绣春刀狠狠撞上,姚从臂膀发麻,足下退了半步,穆裴轩盯着姚从,说:“姚从。”
姚从苦笑一声,说:“皇命在身,郡王见谅。”
又是一番生死搏斗,刀刃几番碰撞已经豁开了口子,姚从和杜成危一起合力攻击穆裴轩,穆裴轩鏖战已久,已显出疲相。可饶是如此,杜成危和姚从亦算没讨着什么好。天乾体质本就异于常人,穆裴轩身手、力气都非同一般,走的是战场上的路子,讲究一击毙命。
姚杜二人心中忌惮,穆裴轩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肩上被那玄铁鹰爪撕下了一块血肉,雨水簌簌之下,已经麻木了。可他想,他不能死在这儿,他一死,段临舟也活不了了,还在瑞州的安南侯府中那一家老弱妇孺都会成为权势的牺牲品。
他们安南王府就彻底完了。
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穆裴轩抬刀架住杜成危赫赫砍下的长刀时,仿佛看见了他们背后的皇帝,信王。穆裴轩憎恶极了这种为人鱼肉的感觉,身不由己,命不由己。他自诩已经是执棋人,可为什么皇帝和信王还敢如此逼迫于他?是了,是他的刀还不够锋利,是他的势还不够盛。
这便是结局了吗?
不,不行!他还得带段临舟回家,段临舟现下高热不退,他在等他。穆裴轩困兽似的,双眼猩红,不知何处又生出无穷的力气,在泥泞里朝杜成危和姚从逼近几步,拿着那把早已豁口的刀,恶鬼似的,竟让杜成危和姚从有些胆寒。
杜成危吞下嘴里的血水,眼里满是惊惧,转瞬却又成了狠戾,今日结的是死仇,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突然,听得如倾山倒海一般的马蹄声疾驰而来,在惊雷里,在雨声里,是顾云真!顾云真带着驻扎在乾安城外的铁骑赶来了。
杜成危和姚从对视一眼,脸色大变。
雨渐渐地停了,穆裴轩将战场留给了顾云真打扫,抬腿就朝那辆被拱卫的马车走了过去。他浑身血污泥水,只让流光将马车门打开一条缝,兀自静静地看着段临舟。
牧柯看着他肩上碎裂的甲胄眉心就跳了跳,长叹了一声,他这劳碌命。
这两人一个命悬一线,一个没将自己的命当命,棘手得很,出身杏林世家,自小受人赞誉的牧二公子有些发愁。
形势骤然调转,杜成危和姚从成了丧家之犬。
杜成危吐出一口血沫子,道:“五十里外就是清安县,清安县外有八千驻军,咱们去清安县调人……”
姚从皱着眉,道:“昨天的架势你也瞧见了,都是精锐,别忘了,当初穆裴轩可是在乾安县外驻扎了大批人马,咱们调了人也不一定能讨得好……”
杜成危一顿,瞧着姚从,说:“姚指挥使,别忘了,穆裴轩是打你的诏狱跑了的。诏狱戒备森严,怎么就让人跑了?”
姚从气笑了,道:“某还未过问,诏狱那场火是谁放的?又是谁想在我诏狱生事?!才让人钻了空子!”
杜成危道:“这些时日,若不是姚大人耽误时间,我们早就将穆裴轩擒获了!姚指挥使,此间种种,待回了玉安,某定当将事情始末上禀王爷,请王爷定夺!”
姚从面色沉沉地盯着杜成危,他十四岁入锦衣卫,十年刀口舔血,好不容易才成了千户。眼见着前途无量,偏偏一朝跌落云端,如今好不容易才除了郭淮爬上指挥使的位置。他再也不想再摔下去了,受人冷眼讥笑,连带着家中老弱一并缩在在容膝的小小的屋子里,小心地过日子。
谁都不能再动他的仕途。
雨后初晴,溪水蜿蜒,波光粼粼如洒金。
杜成危站起了身,突然,心口一凉,却见姚从自身后扶住了他,身后是一把短匕,插入了他的后心。姚从淡淡道:“杜大人,少拿王爷在我面前扬威,王爷再如何,也是皇上的臣子。”
“您在追拿靖南郡王的途中,不幸殒命,”姚从说,“某回了玉安,自会为您请功。”
“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