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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天寒,玉安也冷,穆裴轩回去时,新宅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屋子里烧了银霜炭,暖烘烘的,他摘下大氅交给分墨,转过屏风,就见段临舟靠在床上昏昏欲睡,手中握着的一卷账册要掉不掉的。
突然,那几根细瘦的手指一松,账册往下滑,穆裴轩脚下快,伸手捞住了那卷账册。
在新地方,段临舟本就睡得浅,当即就被这动静惊醒了,“郡王?”他睁开眼,就瞧见了穆裴轩。穆裴轩将账册放在一旁,道:怎么不先睡?”
段临舟摇了摇头,穆裴轩道:“乏了先歇会儿,账册看不完。”
段临舟说:“玉安几个掌事手里的。”他们刚到玉安,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段临舟不便去见玉安铺子的管事,便让江渔跑了一趟。
江渔带来了铺子的账本,和近些时日玉安的消息。
账册里夹杂着信笺,送来的原件是闻风院里专人写就,寻常人看不懂,段临舟拿着之后便誊抄了一遍,他将泛着墨香的信笺给了穆裴轩,道:“你先看看。”
穆裴轩应了声,看着他面容上的疲惫之态,忍不住拿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颊,道:“费心了。”
段临舟觑他一眼,懒洋洋地靠着,说:“今日去见了小皇帝,觉得如何?”
穆裴轩评价道:“心思深。”
萧珣在他面前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殊不知这套把戏穆裴轩当年在梁都就玩过了,不过是为了示弱于人前,伺机而后动。
何况他还在宫里杀了林相,诛了他满门。这样的魄力,这样的手段,岂是一个寻常孩子能有的。
即便他身后站着秦穹。
穆裴轩垂下眼睛看着段临舟递予他的信笺,上头的字迹筋骨遒劲,很有股子落拓洒脱的意味,拇指摩挲了须臾,方细细翻看了起来。闻风院传上来的消息比他们所猜测的更为详尽。在梁都时,林相张太监勾结和世家打擂台,世家被摁了多年,如今林相死了,张太监也在南迁途中遭了冷箭身亡。世家趁势而起,太师秦穹便是出身世家,他们憋屈了这些年,如虎狼一般,要圈新地盘,自是要和玉安的虎狼撕咬一番的。
迁都也有个好处,小皇帝萧珣原本年幼,由端王、林相还有其他几位大臣共同辅政,如今死的死,殉国的殉国,朝堂洗牌,萧珣直接亲政也无人再拿他年幼说事了。如今玉安掌兵的除了信王手里的水师,还有掌着京营的营帅付如晦,锦衣卫指挥使郭淮。
萧云旌而今带着戍北军守在衡州,防着秦凤远的西北大军。戍北军在博州临关和秦凤远交锋,损兵折将,如今亏得厉害。萧家原不姓萧,萧家祖上是给太祖养马的,后来出了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带着萧家改换门庭。因着萧家世代效忠帝王,又经三代,被赐了国姓。
正是如此,云氏被诛之后,萧子行才能接管戍北军。
萧家可说是大梁皇室最忠心的看家狗,可即便如此,萧家在梁都的世家里也是要矮一头的。
玉安虽说只是个府城,可玉安富庶,除了信王一支,大的有孟家,曹家,谢家,宗家几个世家,世家之间盘根错结,早就深深地扎入了玉安的每一寸泥壤。
段临舟说:“孟家风头最盛,孟钦殊任着玉州盐运使,”盐运使主管盐业,钱多,“信王妃就是孟钦殊嫡亲的妹妹,也因为他,信王妃虽跋扈,信王只能多加忍让,传出了惧内的名声。”
穆裴轩沉吟片刻,道:“他如今动作频频,想来是见朝廷南迁之后,朝中多空缺,眼热,不甘做这从三品的盐运使了。”
段临舟说:“玉州盐运使是个实差。”
穆裴轩笑了一下,道:“孟钦殊在盐运司经营多年,他若能再进一步,便是有人坐了他的位置,也不敢越过他,盐运司还是他的。”
段临舟也反应过来,他啧了声,说:“孟家如日中天,其他几家未必坐得住。”
穆裴轩道:“他们坐不住才好。”
玉安城里的水太深,风波诡谲,稍有不慎就要身陷泥沼。穆裴轩来玉安,除了亲自探一探个中深浅,为的是那颗救命的珠子,无意拨弄玉安的风云。可架不住小皇帝待他亲近,时常召他入宫伴驾,这落在有心人眼中,自是穆裴轩要上小皇帝的船。
穆裴轩曾经在梁都待过,自是有些故交,他的故交大都是勋贵子弟,昔日一道在梁都里斗鸡走马的纨绔。梁都风雨飘摇,也落不着他们头上,一个个自是好好的。熬过了仓惶的南迁,又抖擞起来,着锦穿罗的打玉安大街上招摇,好不快活。
这些勋贵子弟里,勇毅侯家的小公子和穆裴轩当年很是交好。那小公子唤李承意,是个天乾,年纪和穆裴轩相仿,年少时就好吃喝玩乐,如今瞧着也没多变。
玉安东安坊多销金窟,温柔乡。
空气里飘着脂粉香,婉转的小调里透出玉州当地的绵软,缱绻起伏间,颇有醉生梦死的意味。酒过三旬,李承意也喝多了,脚步踉跄,穆裴轩伸手扶了他一把,道:“今日便到这儿吧,我着人送你回去。”
李承意抓着他的手臂,道:“那不成,咱们兄弟多年未见,就得不醉不归。”
穆裴轩说:“你醉了,我也醉了。”
李承意打了个酒嗝,一双教酒熏红的眼睛盯着他看了须臾,冷不丁地笑了一下,道:“你哄我,你没醉,你没醉,”他一屁股坐下,又伸长了手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说:“穆二啊,咱们当年梁都的这些人里,只你最得意了。”
“你看看,渺然、明秀殉国了,谈六折在了南迁途中,”李承意说,“谈六是病死的,他受了惊,夜夜噩梦,最后就这么死了。”
穆裴轩沉默不语,姜渺然是安国公的孙子,姜家阖族文人,却都留在了梁都,齐齐提剑上了战场。安南侯府和国公府交好,穆裴轩当年和姜渺然关系也最是亲近。
“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出了梁都,南迁——说得好听,都是一群丧家之犬——”
这话犯忌讳,穆裴轩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承意,好了,这话不该说。”
李承意浑不在意地笑,说:“有什么不该说的,你知道玉安的那些人都怎么说我们,丧,家,之,犬,”末了四字,他是一个一个吐出来的,泣血似的,“教秦凤远打得抱头鼠窜,还将京都丢了,我们是大梁的罪人。”
“穆二,我夜里总梦见渺然,你说我当时怎么没留在梁都,我应该和他一起留下,一起守着梁都,也好过这般苟活着……”
穆裴轩看着瘫坐在软垫上的李承意,他其实心里也瞧不上李承意这般自怨自艾,后悔不已的模样,有什么用呢?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午夜梦回的愧疚罢了,清醒时,依旧醉生梦死,无所作为,倒不如姜渺然以身殉国来得有骨气。
李承意醉糊涂了,颠来倒去的都是懊悔,痛苦之辞,穆裴轩叹了声,道:“承意,大梁还未亡。”
李承意茫茫然抬起头。
穆裴轩道:“梁都虽丢了,难道不能拿回来吗?你是公卿子弟,享百姓奉养,既有心复兴大梁,又何必夜夜买醉?”
李承意泪涟涟地摇头,说:“我不成,我不成,我就是一个纨绔……”
穆裴轩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还未做,怎么知道不成?”
李承意呆了呆,许久没有说话,穆裴轩摘了他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握着他的手臂扶他站了起来,道:“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李承意摇摇晃晃地起身,大半身子抖靠在了穆裴轩身上,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熏熏然地问:“穆二,你呢,你又是为的什么呢?大梁还是天下?”
穆裴轩心中一凛,垂眼看向李承意,李承意却已经闭上了眼睛,好似那句话不过是一句醉话。
东安坊里灯火通明,袅袅的丝竹声传了出来,夹杂着吴侬软语的小调。勇毅侯府的下人已经驾来了马车,穆裴轩将李承意送上车厢内,吩咐下人仔细照顾着,转身时,却见街角边坐了个拥着破旧袄子,瞧不清脸的老乞丐,他缩在角落里,一只枯瘦的手拍在大腿上,哀哀戚戚地吟唱,“……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天街踏尽公卿骨……”①
穆裴轩恍了恍神,分墨为他披上大氅,道:“郡王,咱们回去吗?”
穆裴轩深吸了口气,道:“回吧。”
① 韦庄《秦妇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