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段临舟身上的毒棘手,牧柯和纪老大夫一时都未想出解决之法,穆裴轩虽然心中失望着急,却也知道要是“见黄泉”一毒这般好解,当年熊卯就不会死,纪老大夫也不会耗时三年依旧只能通过针灸和药物堪堪控制段临舟体内的“见黄泉”。
穆裴轩别无他法,只能耐着性子等待,一边着人前往南域,查探“见黄泉”的消息。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按捺住焦虑,一面安慰他,心中微微发酸,这几年里,他也好,段氏底下诸如柳三九,陆重等人无不竭尽心力为他求访大夫,以搏一线生机。
段临舟已经不记得自己看过多少大夫了,由最初的抱有希望,到慢慢地绝望,期间煎熬折磨,连段临舟自己都不愿再回想。可要他看着穆裴轩再走一遭,要他亲眼看着穆裴轩一点一点绝望,只消这么一想,段临舟就禁不住噩梦连连,心如刀绞。
段临舟心里甚至隐隐生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错了?
他明知自己是将死之人,还要累得穆裴轩再历一遭生离死别,这于穆裴轩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
段临舟心中能藏事,又年长了穆裴轩许多,他将心中种种忧虑不安都藏得严严实实的,穆裴轩一时间竟也不曾察觉。
幼帝一迁都,满朝大半官员已经跟随而去,京军将士未战已先失了战意。群龙无主,安老国公以古稀之年披甲上阵,登上梁都城楼率京军抵御秦凤远的西北大军。可梁都一无天险,二失人和,不过负隅顽抗。
十月中旬,秦凤远率西北军直入梁都,梁都告破。
京中安国公姜氏一族殉国。
玉州信王已经将幼帝迎回了玉州府城玉安,并以天子的名义发出天子诏令,号召各地驻军伐秦。秦凤远入京之后,不过数日,午门前就斩了上千人,鲜血将坚实的石板都染红了,令人见之胆寒。
穆裴轩听说安国公一家殉国时恍了恍神,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安老国公和他父亲交情颇深,他昔日在京时就颇得他照拂。穆裴轩曾以为他会跟着一起南迁,可听闻他留下,仔细一想,又是意料之中。
安国公正直刚毅,最是宁折不屈,南迁一事说得好听是南迁,可事实上不过是仓惶难南逃罢了。安老国公是三朝元老,大梁股肱,而今却落个这样的下场,当真是让人唏嘘。段临舟和秦凤远的寥寥几面也多是生意上的往来,对他所知不多,可却也不曾想过,秦凤远会如此嗜杀。他初入京师,正是该安抚人心的时候,如此行事,更容易引得人心惶惶,徒生诸多事端。
这实在很反常。
他们谈起秦凤远一事时,并未避着牧柯,牧柯闻言欲言又止,穆裴轩看向牧柯,方见牧柯迟疑道:“我听闻,秦凤远是病了。”
二人都吃了一惊,看着牧柯。
牧柯说:“早年在外行医时我曾结交了一个朋友,他如今在秦凤远帐下做军医,三个月前曾来信传与我,问及天乾信香失控一事。”
天乾和坤泽出生时就带有信香,也可凭借后颈腺体辨认身份,不同于天乾,坤泽身上带有形状各异的烙印,世人称之为“情痣”,年岁越长,坤泽身上的“情痣”就愈淡,直到完全消失,坤泽就会进入信期,抑或说是情期。是时,大都人会在坤泽的“情痣”消失之前,为坤泽定亲成婚,否则,一旦坤泽进入情期,要么和天乾交合,要么用药来度过情期。
抑制情期的药昂贵,寻常百姓大都无法负担,便会选择成亲一道。
天乾在没有坤泽信香的影响下通常不会有情期,所以天乾大都不易受情期束缚。
可天乾信香霸道,往往需要坤泽的信香安抚,这也是为什么天乾会选择坤泽作为自己的伴侣。天乾坤泽,互相吸引,彼此需要,他们之间的联系远胜于中庸。
天乾的信香失控于天乾而言,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一旦信香失控,当世无论哪个国家,信香失控的天乾都会被当地府衙轻则羁押,重则就地格杀。因为天乾失控的信香会干扰其他天乾和坤泽,而且,天乾无法得到安抚,自身也会变得暴戾,期间种种痛苦,更是轻易不可想象。
穆裴轩是天乾,早在知事起就了解过此事,乍一听闻,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直勾勾地盯着牧柯,说:“你的意思是……秦凤远的信香,失控了?”
牧柯说:“我也只是有所猜测。”
穆裴轩眉心皱起,道:“怎会如此……”
牧柯将银针悉数收了起来,说:“天乾自出生起就占尽优势,前人道月满则亏,通常信香愈是纯粹的天乾也愈是出色,可这样的人,往往更易受到信香影响。能让信香失控的条件有很多,如受到坤泽信香诱导,或者受到了大的刺激,我曾见过一个天乾,是个江湖人,被人下了药,以致于信香失控,成了失心疯。”
他说得不疾不徐,很有几分医者的悲悯。段临舟心细,听见“受到了大的刺激”几个字,没来由的想起了诏狱中自戕的端王,不知怎的,心脏缩了缩,下意识地看了眼穆裴轩,穆裴轩正想着秦凤远一事,皱着眉,段临舟一看过去,穆裴轩若有所觉,望了过来,段临舟朝他笑了笑,穆裴轩不知他笑什么,眼睛却也是弯了弯。
段临舟问牧柯,道:“可有什么办法?”
牧柯斟酌片刻,缓缓道:“信香失控下的天乾危险至极,通常情况下,会请能让天乾放下防备,彼此信香契合熟稔的坤泽安抚天乾,辅以医者施针,再服上几帖药,就能安然无恙。”
“可若是碰上严重的,少不得要施以暴力将天乾绑起来,再对症下药。可即便如此,想要治愈,也不是一件易事,”牧柯摇摇头,“否则,梁都也不会每年都有因着信香失控被关入大牢的天乾。”
段临舟默然不言。
这些都不过是他们的推测,他们远在瑞州,而秦凤远入主梁都,即便当真想做什么,也是鞭长莫及。
梁都和玉安局势晦暗不明,瑞州却已经是叶落秋风起,已经入了秋了。
一入秋,穆裴轩还着轻薄的夏衫,段临舟已经添了两件衣裳,夜里不消穆裴轩伸手去搂,段临舟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能滚进他怀里。
十月中旬的时候,正逢着段老爷子忌日,段临舟要回一趟段府。
往年段老爷子忌日,段临舟总要领着段家人祭拜他父亲,今年他在瑞州,段临舟也打算走这一遭。就他这身子,也不知还能祭拜老爷子几回,能去一回便是一回。
穆裴轩听闻他要回段府,顿了顿,便说要和他一起回去,段临舟瞧了他一眼,笑盈盈地应了。
回段府这一日,二人都是一身白衣素冠,轻装简行地就回了段府。他早着人回段府说过要回去的事情,所以一到门口,段临安已经带着人候在门口了。
段临安没想到穆裴轩竟也来了,愣了愣,颇有些受宠若惊。今日是他们父亲的忌日,按大梁规矩,段临舟原是不用再来祭拜的,可他要来,段临安自也没有二话,只是见穆裴轩竟亲自陪着他三哥来了,又无微不至地扶他下马车,二人言谈间自有一番默契,想起年前去给段临舟送年礼时,段临舟说的二人感情甚笃,倒也真正放了心。
段临安虽不太聪明,也没什么经商的天赋,可性子却随了五姨娘,性情敦厚良善。也正是如此,段临舟才会将他带在身边,将段氏商行底下的铺子交给他打理。
说来自段临舟成亲之后,这还是他自回门之后头一回回段府。
段临舟从丰州回来,段葳蕤不放心段临舟,和段临安一起亲上安南王府见过他一回。段葳蕤早早就知道段临舟要回来,心中高兴,亲自盯着下人将段临舟未成亲时住的院子打扫了几遍才放心。
这是穆裴轩第一次踏入段府,踏入他和段临舟还没有相识之前,段临舟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他想起了他们初成亲时,段临舟回门,那时他没有将段临舟放在心上,忘了个干干净净,等他们在“煨香楼”相遇时,段临舟已经从段府回来了。
穆裴轩心中生出几分遗憾。
他看着段临舟和段家兄妹相处,毫无疑问,段临舟是一个很好的兄长,段葳蕤性子腼腆文静,对上段临舟,也是一口一个“三哥”,比之自己的亲兄长,还要多几分亲近。穆裴轩还见了段葳蕤的母亲,段家那位五姨娘。她不是顶好的长相,可叫人瞧着舒服,逢人先有三分笑意,对穆裴轩有恭敬,也透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打量。
穆裴轩见段临舟称她五娘,便也跟着叫了声五娘,五姨娘微愣,段临舟都看了穆裴轩一眼,穆裴轩神情波澜不惊,姿态谦逊。
五姨娘应了声“哎”,笑意更深了几分,说:“郡王若是不嫌弃,等祭扫完了,便回段府来用膳吧。”
她说:“三郎还在家时,最喜欢我做的菜。”
穆裴轩笑着应道:“好。”
段老爷子葬在段氏陵园,陵园在城外,他们要去扫墓祭拜,就得一道从段家出城。
将出行时,又来了一行人,穆裴轩偏头看去,却见是一个满身素衣,鬓生华发的老妇人,她身旁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天乾青年。那青年想来是常年卧病在床,生得瘦削苍白,眉眼之间浮着一层阴霾,瞧着和段临舟有几分相似。
穆裴轩当即就知道了这人的身份——段临誉。
就是他,给段临舟下了“见黄泉”,穆裴轩脸色冷了下来。
段临誉一出现,段临安和段葳蕤都愣了下,无不皱起了眉,场面顿时有几分压抑。
段临舟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段临誉,他那双眼睛毒蛇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说:“三弟,要去祭拜父亲,为何不等等我?”
段临舟扯了扯嘴角,目光自他瘫痪的下半身扫过,说:“陵园山路崎岖,大哥不良于行,还是在家中静养为好。”
段临誉脸色登时变得阴沉。
老妇人正是段临誉的生母,段老爷子的正妻文氏,闻言不冷不热道:“段临舟,你病体羸弱都走得,我儿自然也能去得。”
穆裴轩眉毛拧了起来,刚想开口,段临舟捏了捏他的手腕,笑了笑,不甚在意道:“大哥和大娘想去那便去吧,只不过可千万当心了,那地上都是碎石,要是从轮椅上摔下来,可不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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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段府,前往城郊而去。
段临舟和穆裴轩共坐一辆马车,他见穆裴轩脸上仍有几分不快,笑着勾了勾他的掌心,说:“败军之将罢了,不必在意他们。”
穆裴轩捉着他的手指尖捏了捏,段临舟消瘦单薄,手指也细长,透着股子不健康的青白。诚如段临舟所言,败军之将,只能狂喊几句罢了,他本不会放在心上,可穆裴轩只要一想到是段临誉对段临舟施了那歹毒的毒药,就恨不得活剐了他,让他将段临舟所遭受的痛苦一一再承受一遍。
段临舟转开了话题,道:“我母亲的墓也在陵园内,等祭拜了父亲,我带你去让她也看看。”
段临舟鲜少说起他的母亲,穆裴轩看着他,应道:“好。”
入了秋,瑞州秋时不冷不热的,碧空如洗,端的是好天气。他们出了瑞州城,不多时,就转入了一条可供一辆马车行驶的小径,可再走一段路,便要下车行走了。穆裴轩扶着段临舟下了马车,又顺手拂过他身上披着的薄氅,自然而然地牵住段临舟的手,就见段葳蕤和段临安兄妹已经下了车,在他们身后,段家的下人抬着两顶小轿,分别坐着段临誉和他母亲文氏。
段老爷子生前风流,育有五子二女,一女已经出嫁,其他人都来了。他们显然对段临舟颇有畏惧,讨好有余,亲近不足,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不敢越过段临舟和穆裴轩。
秋风袭来,吹得石阶两旁的叶子摇晃,簌簌作响。穆裴轩低声问段临舟:“累不累?”
段临舟莞尔,道:“这才走了几步路,将我看成了段临誉?”
“当然不是,”穆裴轩说,“你是你,段临誉岂能和你相提并论?”
段临舟听着他毫不掩饰的偏向,脸上笑意更甚,余光往身后扫了一眼,兴许是怕打搅他们,离他们最近的段临安和段葳蕤都隔了几步远。段临舟压低声音对穆裴轩道:“那我若是累了呢?小郡王要将我背去陵园?”
穆裴轩垂下眼睛看着段临舟眉梢眼角的笑意,秋光温柔,撒在他过分苍白的眉眼,仿佛镀了层温暖的光晕,看得穆裴轩心痒。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几乎想凑过去蹭上一蹭,再咬一口,穆裴轩喉结动了动,轻声说:“好啊。”
“我背你。”
他大有弯下腰的架势,段临舟见状忙握住他的手臂,失笑道:“我还没有虚弱到这个地步,再说,咱们可是去给我父亲扫墓,如此不庄重,传出去成何体统?”
穆裴轩不以为意,道:“要是岳父在天有灵,见你我如此,只怕心中更是欣慰,放心将你交予我。”
段临舟扑哧笑出声来,说:“那可未必。”
“他要是知道我嫁给你,只怕恨不得要将我的腿打断,”段临舟想了想,笑道,“他生前倒是想给我寻一门亲事,我没答应,他那时也没有余力再管我的事情了,只得作罢。”
穆裴轩也知段临舟虽为中庸,可他不比任何一个天乾差,依寻常人的想法,自该是娶一个坤泽,而不是将自己嫁为他人妻。
穆裴轩咕哝道:“我也只是不能给你生孩子。”
他声音低,段临舟没听清,“嗯?”
穆裴轩道:“日久见人心,说不得岳父见我对你好,是你的良配,就会知道,你嫁给我比娶一个坤泽过得更幸福。”
段临舟哈哈大笑。
穆裴轩不高兴,瞧他一眼,说:“笑什么?难道不是?”
段临舟忙道:“是是是,小郡王和我天作之合,是我的良配,没有人比你与我更般配。”
穆裴轩这才满意。
段临舟和穆裴轩二人说话声音低,跟在他们身后的段葳蕤和段临安听不真切,段葳蕤却能瞧见他三哥眉眼之间尽都是舒展的笑意,丝毫不见在段府时因久病而生的阴郁颓靡。
仿佛曾经笼罩在段临舟身上的阴霾都已经拂散,竟隐隐透出他生病之前的风采,看得段葳蕤鼻尖发酸,心中既是高兴又欣慰。她撩开帷幕,偏过头对段临安说:“三哥和郡王感情真好。”
段临安愣了愣,看向前头并肩而行的二人,说:“是吧。”
段葳蕤对这个有些含糊的回答也不恼,她知道段临安并不是心细之人,补充道:“四哥,你看,三哥这次回来笑得都多了。”
段临安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是。”
段葳蕤说:“我真为三哥高兴。”
她当初知道段临舟要嫁给穆裴轩时,担心坏了,在她眼里,她三哥是顶好的,可到底是中庸,她怕穆家人不会接纳段临舟,穆裴轩不喜欢段临舟,让他受气受委屈。段葳蕤也不明白段临舟为什么要嫁给穆裴轩,她甚至找了段临舟——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质疑段临舟的决定。段葳蕤心思玲珑,她知道段临舟中了毒,依着纪老大夫的意思,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了。
她怕段临舟是为了段家,为了她,才和穆家联姻。
孰料段临舟坦坦荡荡地认了,他说:“段氏是我的心血,我不能让它落到段临誉手中,更不能让段氏被外人蚕食。”
段葳蕤眼睛红了,小声说:“三哥,都怪我,不能为你分担……”
“傻丫头,”段临舟笑了,彼时正是隆冬,他偎在炉火旁,拿烤得温热的手摸了摸段葳蕤的头发,说,“你是一个小姑娘,小坤泽,只管开开心心的,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万事有三哥。”
段临舟说:“不过这些,只是一个方面罢了。穆裴轩此人重情义,有担当,年纪虽轻却有君子之风。他日我即便当真死了,他看在我倾囊襄助安南侯府的份上,也会对段氏,对你们多几分庇护。”
他突然低了声音对段葳蕤说,“哥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段葳蕤睁大眼睛,“嗯?”
段临舟说:“其实是我瞧上了穆裴轩。”
段葳蕤:“!”
段临舟笑了,将苍白细瘦的手指探在炉火旁,看着火光映衬下变得剔透通红的指尖:“当年我在京师时,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巧得很,他从段临誉派来追杀我的杀手都杀了。”
“穆裴轩救了我,”段临舟说。
段葳蕤恍然,又迟疑道:“可三哥并不是一个会因救命之恩而喜欢上别人的人……”
段临舟笑得更愉悦,说:“知我者,莫若葳蕤。”
“的确不是因为救命之恩,若只是救命之恩,报恩的方式有千百种,”段临舟记起当年梁都城外的惊鸿一瞥,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少年桀骜挺拔的身影,炽热若灿阳,如同一道凛冽耀眼至极的光,划破了重重雾霭,在他被“见黄泉”折磨得欲死的晦暗生活里倏然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段临舟斟酌着,缓缓道:“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葳蕤,我这一生追逐过许多东西,钱财,名利,美人……穆裴轩和那些东西不一样。”
“说不清道不明,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段临舟笑了笑,无所谓道,“左右我也只剩这么点时间拿来虚掷,再恣意一回,也算不得什么,就当寻点新鲜了。”
末了,他兴致勃勃道:“说起来,我还不曾成过亲,也不知成亲是什么滋味儿。”
段葳蕤哭笑不得,后来竟也被段临舟绕得忘了来的初衷,反而和他商谈起成亲的种种事宜,他三哥要成亲,这可是人生头等大事,草率不得。
后来段葳蕤便想,只要她三哥过得开心就好,她也得帮着三哥,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躲在三哥的羽翼庇护之下。
一行人各怀心事,就这么到了段老爷子的墓前。段老爷子是段氏嫡系,是一族之长,他的忌日,因着段临舟,来的段氏族人不少。
段临舟在墓前竟还瞧见了段氏一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
他眉梢一挑,段氏自交到了他手中,就成了他的一言堂,段氏族中虽有人不满,可是他将段家从瑞州一个只有一家香料铺子的寻常商户变成了今日商行行首,瑞州乃至于岭南的首富。
没有人会和利过不去,即便是再德高望重的长老,他们对他所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年来,他们这般齐聚一堂找过他的只有两回,一回是他“见黄泉”毒发,将将从鬼门关回来,段临誉就带着这些长老找上了门。
还有一回,就是年前他告诉所有段氏族人,他要嫁给穆裴轩。
如今他们竟在此时聚齐了,段临舟若有所思,偏头看了几步开外,被下人刚刚抱到轮椅上的段临誉一眼,正对上他尖锐怨毒的眼神。二人目光相对,段临舟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地上前和几位长老寒暄。
段氏族中来的这三位长老都是族中颇有些声望的,为首的一位段临舟称他一声六叔祖,已近古稀之年,满头银发,依旧精神矍铄。
六叔祖瞧见穆裴轩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堂堂郡王,竟会陪着段临舟来祭扫。穆裴轩虽说娶了段临舟,可他是郡王,段氏族人一无功名二无官身,不过寻常庶民,当即哗啦哗啦跪了一地,朝穆裴轩行礼。穆裴轩看着段临舟不咸不淡的姿态,当即也没拦着,只是略略虚扶了他们一把,透着股子天潢贵胄的矜贵。
此番祭扫倒是难得的热闹,段家陵园有人打理,墓前无杂草,段临舟和穆裴轩将供品摆在墓前,斟了酒,段临舟旁若无人地说:“爹,这是小郡王,我带他来看你了。”
穆裴轩看着有些年头的墓碑,轻声道:“岳父,我是穆裴轩。”
段临舟笑了笑,说:“你见了也别生气。瞧瞧,我们小郡王多俊俏孝顺,还跟我一起来看你,多大的面子。”
兴许是在段临舟父亲的墓前,穆裴轩没来由的有些拘谨郑重,好像当真面对着段临舟的双亲,生怕入不了他父亲的眼。穆裴轩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段临舟的,他身上的毒我也已经在寻人想办法了,一定会让他好好的。”
段临舟心中动了动,看着穆裴轩认真的侧脸,抬手将酒杯倾洒了下去,心中想道:“爹,要是你泉下有知,就保佑我,我想……我想活下去。”
几人依次祭拜了段老爷子,段临舟趁着他们祭拜,就带着穆裴轩抄了条小径,走了约莫几十步,就见了另一方坟茔。
段临舟道:“我娘。”
相较于段老爷子的坟,段临舟母亲的坟茔就显得有些简陋,孤零零的,临着山崖。
段临舟将坟周遭新生的杂草拔了,穆裴轩见状,也撸起袖子跟着一道除草,所幸守园人不敢太怠慢段临舟生母的坟茔,虽生了些杂草,却不多。二人和流光分墨一道很快就将坟茔收拾了一通,墓前摆上了瓜果祭品。
段临舟的生母是段老爷子的妾室,依大梁规矩,是入不了陵园的。她走得早,原本被人葬在一处小山坡处,经年累月的,除了段临舟鲜有人去祭拜,还是段临舟经商有道后,他执意要将他母亲的坟迁入陵园,段老爷子无可奈何才允了。
“我娘走的早,”段临舟想了想,说,“我七岁那年就走了,这么多年,我都快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
穆裴轩安慰地握着他的手,段临舟笑道:“不过我记得她生得很好看。”
穆裴轩说:“你这般好看,母亲也一定是个美人。”
段临舟道:“我听我爹说,我娘原来是大家闺秀,后来家族没落,辗转迁到了瑞州,因缘际会才成了我爹的妾室。”
“她一手绣工精妙至极,”段临舟道,“我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她亲手做的,后来她得了病,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还给我做了许多衣裳,直到我十二岁,个子长了又长,那些衣服实在没法穿,才收了起来。”
穆裴轩道:“现在还在吗?”
“在,压箱底呢,”段临舟说。
穆裴轩说:“回去的时候给我瞧瞧。”
段临舟失笑,“那有什么可看的?”
穆裴轩认真道:“看看你小时候穿的衣裳,一定很可爱。”
段临舟啧了声,上下打量着穆裴轩,说:“好啊你,当着我娘的面说这些话,不怕她寻你?”
穆裴轩坦坦荡荡道:“不怕,我行得正坐得端,又不曾欺负你,再说我们卫所里成了亲的天乾都说——”他顿了顿,笑盈盈道,“丈母娘对女婿都好。”
段临舟噎了噎,哼哼唧唧道:“少听那些有的没的。”
穆裴轩笑着应道:“好。”
他们祭拜了段临舟母亲,转头再回去时,段氏族人已经祭拜得七七八八了,三三两两地站着。见穆裴轩和段临舟相携而来,都看了过去,面色各异。
段临舟恍若未觉。
他们在段老爷子墓前闲谈了片刻,直到族中一位长老说起段氏商行的经营一事,他们想将几个段氏的年轻人都安插进段氏商行。
段临舟面上笑意不改,看着他们,末了,六叔祖说:“临舟,你大哥这些年来,该遭的罪也遭了,段氏正是用人之际,不如让你大哥回来吧。”
段临舟说:“哦?大哥不是就在这儿,要回哪儿?”
六叔祖皱了皱眉,看着段临舟,说:“你大哥是你父亲一手教出来的,若论行商,那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就这么坐在轮椅上……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们是亲兄弟……”
“哈,”段临舟笑了,道,“六叔祖的意思是,让大哥掌管段氏的商铺?”
六叔祖理所当然地说:“他是段氏嫡系,段氏商铺,本就有他的一份。”
段临舟说:“然后呢?等我死了,好将整个段氏都交给他?”
他说完,脸色也倏然冷了下来,看着被下人推过来的段临誉,道:“痴心妄想!”
段临誉面色不善,盯着段临舟,说:“段临舟,你别忘了,段氏姓段,不是你段临舟一个人的!”
段临舟冷笑一声,环顾了一圈,有人避开了他的眼神,有人面色露出了认同,他说:“好啊,当真是好得很!”
段临誉说:“段临舟,自你决定嫁人开始,就该明白——段氏,断没有一个嫁为他人妇的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