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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临舟一连数日昏昏沉沉,半睡半醒间,睁眼时有时能瞧见穆裴轩守在他身边,有时是牧柯,有时是流光。马车辚辚向前,恍惚间,少了几分自九莲教分坛离开时的急迫,多了几分从容稳健,段临舟后知后觉地想,当是无虞了。
直到段临舟真正清醒过来时,穆裴轩一行人已经在洛迦山安顿了下来。洛迦山已在玉州之外,离得已经远了,穆裴轩手中又有精锐军士,信王和皇帝再想杀穆裴轩,也得有所顾忌。
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洛迦山上有一座古寺,寺中了悟大师于医道颇有几分见解,牧柯年少游历时机缘巧合结识了了悟大师,穆裴轩正是听牧柯所言才绕来这洛迦山求医。一路的波折都是流光讲给段临舟听的,段临舟这些日子昏迷着,他们也都提了一口气,穆裴轩更是俨然活阎王似的,沉着一张脸不吭声,教人看了便心生畏惧。
活阎王穆裴轩见了段临舟清醒,一瞬间从地狱里还魂似的,眉梢眼角都浮现了几分鲜活的生气。段临舟看着年轻的天乾,牢狱之灾又连日奔波,穆裴轩也清减了,面容轮廓更是冷峻,挨近了,就能闻着他身上敷的伤药的味道。似乎是察觉了段临舟探寻的目光,穆裴轩笑笑,道:“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全不提玄铁鹰爪连皮带肉撕扯下去,深可见骨的模样。
他说不碍事,段临舟眨了眨眼睛,像是信了,没有多问,穆裴轩也松了一口气。他伸手摸了摸段临舟苍白的脸颊,说:“咱们先在洛迦山上待几日,修整一番,这无妄寺中的了悟大师医术高超,于毒药一道颇有些见解。”
段临舟说:“好。”
他难得这样乖顺,穆裴轩看得心头软乎,忍不住凑过去抵着他的额头蹭了蹭,道:“洛迦山上水秀山青,风景如画,小沙弥说再往山顶走说是还有未化的冰瀑布,等你能起身了,我们就去看一看。”
段临舟摸了摸他的耳朵,穆裴轩情不自禁地倾了倾身,低声叫他,“临舟。”
段临舟听着他压低了,拖长了的嗓音,有几分不自觉的撒娇的意味,实在是可怜又可爱,拇指揉了揉他的耳垂,道:“我在呢。”
寥寥三个字,如同春风化雨一般,驱散了这些时日笼罩在穆裴轩心中的惊惶和阴霾。这几天段临舟意识不清醒,穆裴轩每一日都心惊胆战,比之那日被杜成危逼入险境更是惊惧。可即便是今日,段临舟已经清醒了过来,穆裴轩依旧觉得寒刀悬颈。
牧柯曾说段临舟体内的两种毒凶恶,如今不过两相对峙,暂且形成了微妙的平和。可这不过是缓慢的角力,还是在牧柯的治疗下方才有的,否则段临舟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毒物侵蚀了。
一旦到了那一日,神佛也救不回来了。
再是缓慢角力,也不过权宜之计,如饮鸩止渴。可牧柯如今也是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他不敢随意给段临舟开药,便是早已定下的解毒之法也不得不推翻,一旦打破了这个平衡,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都担不起这个风险。牧柯这事儿没有瞒着穆裴轩,穆裴轩沉默了许久,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
段临舟静养了几日,已经能勉强下床了。穆裴轩看在眼中,自是心喜,二人谁都没有提蛰伏在段临舟体内的要命的毒。
了悟大师已是花甲之年,不像个高人,大腹便便的,穿着宽敞的灰布僧袍,一笑弥勒佛似的,透着股子喜气和俗世气。他和牧柯一起来给段临舟看过病,临走前,老和尚笑吟吟地对段临舟说,万般皆有缘法,施主是豁达之人,当宽心才是。
段临舟微怔,抬起头看着和尚那双睿智沉静的眼睛,浅浅笑了一下,说了声多谢大师。
洛迦山上远离人烟,每日暮鼓晨钟,别有一番意趣。
这一日,是个好天气,段临舟抬起脸,任由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脸上,他肤色是病态的白,剔透如易碎琉璃。他问流光:“郡王呢?”
流光想了想,摇摇头,说:“许是在和付统领议事吧,我去将郡王请来。”
段临舟道:“不用,我去看看。”
流光应了声,小心地扶着段临舟朝外走。无妄寺不大,走出寮房,穿过两道拱门,又过一道弯弯绕绕的回廊,无意间段临舟竟发觉自己到了无妄寺正殿。说来上山已经有半个月了,段临舟还是头一次走出寮房,他如今更是孱弱,只走了这么段路,就有些气喘。段临舟眼前有些发黑,他抬手抵在漆红的门上撑了撑,目光所及,地上皴裂的石板都是花的,看不真切,他摇了摇头,视线才变得清晰起来。
“公子?”身后的流光有些担忧。
段临舟摆了摆手,抬起头,余光却越过半开的门缝,看见了一道挺拔的背影。
是穆裴轩。
丈高的金身大佛悲悯地垂着眼睛,宝殿恢弘,越发显得人的渺小。穆裴轩就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闭着眼睛,极是虔诚认真的模样,也不知跪了多久。段临舟怔怔地看着,过了许久,才用力地闭了闭发胀的眼睛,对流光说:“扶我去那儿坐会儿。”
他指了指殿外的一处石凳,流光小心地将他搀扶了过去,段临舟坐定了,心口依旧被人掐揉似的生疼。兴许是他脸色太难看,流光道:“公子,是不是又疼了,我去请牧大夫来。”
“不必了,”段临舟说,“我坐会儿就好。”
段临舟喃喃地重复道:“我坐会儿就好。”
流光:“公子……”
段临舟道:“流光,我当初……不应当结这桩婚事。”
流光愣了下,望着段临舟,却见他眼中一抹极重的悲色,段临舟说:“我本就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要去搅和别人的人生,平白让人伤怀。”
流光一时间也讷讷不言,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当初段临舟说要嫁给穆裴轩时,他也想不明白,自家公子为什么非要嫁给穆裴轩。商贾官宦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在他心里,他们家公子就该娶个貌美良善的坤泽,能照顾段临舟最好。穆家门庭太高,段临舟又是自己谋来的亲事,难免要低人一头,要受委屈。
可段临舟嫁给穆裴轩高兴,流光也就高兴。他听着段临舟那话,没来由的鼻尖发酸,低声道:“……公子别说这不吉利的话,牧公子还有了悟大师,一定会有法子的。”
“您一定能逢凶化吉。”
段临舟没有说话。
“临舟?”穆裴轩走出殿外,一眼就看见了段临舟,他下意识地抖了抖袍子,掩盖久跪的褶皱,口中道,“怎么来了这儿?”
段临舟仰起脸看着穆裴轩,若无其事地笑笑,道:“随便走走就走到了这里。”
穆裴轩见他精神尚可,便也笑道:“了悟大师也说,多走动走动对你身子好。”他扫了眼流光发红的眼睛,说,“出来时好像听见你们在说话,在聊什么?”
段临舟看了流光一眼,流光低下头,不吭声,段临舟站起身,道:“在说回了瑞州之后的事。”
穆裴轩喜欢他口中的“回了瑞州”几字,“嗯?”
二人并肩走着,肩挨着肩,走得慢,“想着回了瑞州,让流光好好地休息上一阵,回家和家人团聚团聚。”
“也好,流光照顾你尽心尽力,回家之后是该好好地歇歇,”穆裴轩道,“到时我再寻几个机灵的……”
“郡王,公子,流光哪儿也不去,”流光瓮声瓮气地说,“就守着公子。”
段临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下,说:“郡王该挑两个忠心又得力的替郡王好好打理庶务。”
穆裴轩微怔,也想到了段临舟进门不久,他将自己手中的账簿交给了段临舟,段临舟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个贪墨背主的管事,不由得清咳了声。穆小郡王打仗是一把好手,可管理庶务实在不精通,他手底下良田庄子都不少,更有先帝赏下的食邑,可帐上还是难看得一塌糊涂,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一个郡王竟就这么点家底。撇开他掏私库贴补军饷不提,主要还是穆裴轩不善经营,他不过问,底下人难免生出糊弄的心思。
穆裴轩想起那时的事,理直气壮道:“我已经娶了郡王妃,府中庶务自是由郡王妃打理的。”
“不过你身子不好,还是别费这个心,”穆裴轩还牵着他的手,道,“朱管事是父亲手底下的老人了,忠心可用,到时我再寻几个人,让他调教调教,再由段老板掌掌眼,替我瞧一瞧。”
段临舟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说:“也罢,到时我从我手底下挑两个管事给你。”
穆裴轩捏了捏他的掌心,道:“前两日收到了方意的信,于二哥一家已经回了瑞州,等我们回去之后,就挑个好日子去庄子里散散心。”
“原想开春时去的,今年是赶不上了。”
段临舟恍了下神,问道:“……于大人可还好?”
穆裴轩抿抿嘴唇,说:“于二哥还好,于大人瘸了一条腿。”
“能保住命总是好的,”段临舟道。
穆裴轩轻声说:“是,能保住命就好。”
二人说着,正逢着一个小沙弥路过,手中提了一个小篮子,见了他们施了一礼,“阿弥陀佛,两位施主。”
穆裴轩神色淡淡地点了下头。
段临舟客客气气地笑道:“小师傅。”
小沙弥年纪小,约莫八九岁,还有些淘气,见段临舟笑盈盈的,举着篮子道:“段施主,这是后山新摘的李子,洗过了,你尝尝吗?”
段临舟看着小沙弥殷切的眼神,看着那一篮子红红青青的李子,捡了两颗,笑道:“多谢小师傅。”
小沙弥眉眼弯弯,欢快地走了,段临舟递了一颗给穆裴轩,穆裴轩迟疑片刻,低头就着段临舟的手将那颗李子吃进了口中。一咬,酸得倒抽了口凉气,眉毛鼻子都皱了起来,“好酸,别吃——”
晚了,段临舟已经吃了。
他嚼吧嚼吧,听着穆裴轩说的酸,顿了下,道:“酸吗?”
穆裴轩吐在掌心帕子里,说:“酸得很,这小沙弥,摘的什么李子。”
“快别吃了,吐出来。”
段临舟后知后觉地笑了下,将李子核吐在了他帕子上,道:“许是我拿的这个……不酸。”
“是吗?”穆裴轩将信将疑,酸得仍然有些怀疑人生,段临舟看着他攒着眉毛的样子,倒是很有几分久违的少年气,不由地又笑了笑,伸手抚了抚他眼下的青黑。
自他醒来,二人同榻而眠,穆裴轩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睡着睡着便惊醒过来,要摸着他的心口,贴着他,才能勉强闭上眼睛。
穆裴轩拿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道:“怎么这么瞧着我?”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摇了摇头,轻声道:“想看看你。”
穆裴轩轻轻一笑,道:“看吧,段老板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没两日,说着想看他的人,却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签了名字的和离书,和寥寥数字:郡王,人生聚散终有时,此生是我欠你良多,今生还不清了,是我对你不住。
祈愿君安。
勿寻,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