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珀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直到坐上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说实话,他对自己的提议并不后悔,唯一后悔的,是心慌之际匆匆摘下的耳钉。摘下来就算了,最关键的是,他居然直接不动脑子地扔进了垃圾桶。
黎珀不知道江誉是怎么想的,也不敢去看江誉的表情,他只知道,如果是他,会觉得很受侮辱——无论是尊严,还是感情。虽然黎珀总一口一个“长官”地叫着,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黎珀从来没把自己的姿态放低过,可就算江誉肯惯着,黎珀也清楚,对方的身份一直没变,始终是S区高高在上的作战官。
他高傲又理智,冷静且自持,没人敢这么挑衅他,更没人敢在他面前把自己当回事儿。可黎珀却把这些雷踩了个遍,冲动地采取了最伤人的方式。
但,他也不想的……
黎珀慢慢地垂下头,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左耳耳垂处空荡荡的,他轻轻一捏,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顿时从心底蔓延上来,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不由得困惑起来,明明耳钉那么轻,平时戴着都没什么分量,怎么才刚摘下来,就觉得耳朵上少了点什么呢?
他盯着指尖的贴布,忽然淡淡地皱了下眉。真不愧是十指连心,只是扎了个针而已,就好疼啊。
……
接下来的一个周里,黎珀都没再见过江誉。
S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少不碰见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尤其是江誉本身就很少露面,平时S区的事务一直都是荆伦出面打理,要想碰上他简直难于登天。再加上自从白楼四层出事后,黎珀和边庐的关系也变得不尴不尬起来,之前还能频繁往白楼跑,现在却怎么都找不到理由了。
不过这也正合黎珀心意,他始终觉得,时间会冲淡一切。尤其是江誉这么理智的人,肯定会第一时间走出来,绝不会拖泥带水。等到再次见面,两人或许还能平静地看对方一眼,做个普普通通的上下级——哦对,差点忘了,俩人还有借贷关系呢。
一想到他还欠着江誉那么多钱,黎珀头都大了。沉默许久,他决定——不想了!
至于森德那边……黎珀的态度很明确,不去。
他很惜命,之前主动打听污沙会的情况,也只是为了掌握主动权,不任人鱼肉而已。如今得到了一部分记忆,他又不傻,怎么可能乖乖往火坑里跳。至于污沙会有没有别的手段……黎珀拭目以待。
可很快,黎珀就发现,他还是太天真了。
这一个周来,他深居简出,既没执行任务,也没去训练场训练,几乎与整个S区隔绝了。通讯器就放在枕头边上,他很久没打开过了,直到某一天睡觉时不小心拂了下去,他这才捡起来,点开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彻底懵了。
金沐:【最近不要执行下城区的任务,切记。】
匡风:【怎么这几天联系不上你?简单说下情况吧,下城区垃耳角沦陷了,隔壁几条街道也遭殃了,听说现在大街上全是污染物和尸体,你千万小心,这几天尽量不要出去,我最近不在S区,你要是有事找我,给我留言,我看见会回复的。】
兰登:【你是不是出去了?怎么都没看见你。外面很乱,注意安全,见势不妙,赶紧回来。】
……
最最下面,是羊光的联系人申请。
黎珀:“……”坏了,彻底把这事儿忘了。
他草草地按下“同意”键,然后往上滑,准备给匡风留言。没想到下一秒,羊光的消息忽然弹了出来,一下子跳到了顶上。惯性思维作祟,黎珀没怎么想就点开了最上方的聊天框,却在下一刻猛地顿住了——差点忘了,他的置顶还是江誉。
黎珀眼睛一闭,自欺欺人地想退出去,但眼睛快过大脑,他还是瞥见了整个聊天框。也是因此,他终于看清了全息模拟训练前一天,江誉给他发的消息。
有两条。
【想要什么?我在外面。】
【别生气了。】
“……”
黎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关掉的聊天界面,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打开了和羊光的聊天框,他只知道等他反应过来后,视线里就只剩下羊光发来的那行字了:
羊光:【!!!】
黎珀:【?】
羊光:【对了,你最近在哪里?尽量别出S区,尤其是别去人类基地。我刚刚执行了一次下城区的任务,太危险了,我胳膊都断了,现在还在白楼躺着。】
黎珀:“……”如果他没记错,上次焚尸场那个任务,羊光被子弹打中的就是胳膊。看来,这胳膊跟着他可受老罪了。
想了想,黎珀回复:【嗯,好好养伤。】
按理说聊天到这儿就应该结束了,可就在黎珀即将退出聊天框的前一秒,对方忽然又小心翼翼地发来一句:【那个……你可以来看看我吗?】
黎珀并不想去。他自认和羊光的交情还没到受伤看望的程度,不至于他特意跑一趟。但一想到匡风现在不在S区,羊光又刚从下城区回来,黎珀就又答应了——送上门的情报,不要白不要。
于是,他垂下眸,表情冷淡地打字:【位置。】
*
白楼三层。
情况比黎珀想得还要糟糕,血腥味浓得呛鼻子,还没等黎珀踏出光梯,就远远地闻到了消毒水味儿。三层的走廊上,白大褂步履匆忙,脸上难掩急切和焦躁。手术室红灯一直亮着,不断有人运进去,又不断有人运出来,只不过运进去的都是活人,运出来的却不一定了。
迈入走廊,往右走几米就是边庐的会诊室,再往右走几米就是羊光所在的病房。黎珀没有要会会边庐的打算,他加快脚步,准备目不斜视地经过。
可就在这时,边庐会诊室的门开了。
黎珀没怎么在意,毕竟现在伤员众多,边庐这边肯定要接待病人。既然是病人,那和他认识的概率就不大,只要不是江誉,他都能假装没看见。
俗话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黎珀侧过眸,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只一眼,他视线陡然僵住了。电光火石间,他就跟被雷劈了一样,睫毛微颤,不可置信地定在了原地。
——怎么会是他?!
江誉没穿军装,身上只着一件纯黑色作战服,衬得他整个人清冷疏离,压迫感十足。他视线淡淡地掠过黎珀,本是不经意地一瞥,却忽然一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淡漠的视线落在黎珀脸上,只停留了不到半秒,就面无表情地移开了。就在这时,不远处跑来了一个alpha,看着像江誉的副官,他跑到江誉跟前站定,像是要汇报些什么,站的位置也巧,正好将黎珀完完全全地挡住了。
视线仓促地相接,又迅速地分离,如同一汪死寂的潭水,没引起半点波澜。
黎珀对情绪向来敏感,虽然只是短暂地一瞥,但他确定没有从江誉眼底窥见一丝一毫的情绪。江誉看他时,就跟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样。
黎珀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只莫名地松了口气。他淡淡地收回视线,重新掌握了身体的主动权,抬脚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就来到了羊光的病房前,推门走了进去。
*
羊光聒噪极了。
即便手臂被包成了个粽子,他的嘴也没歇着,叽叽喳喳个不停,吵得黎珀脑仁疼。他不自觉想到,难道他之前面对江誉时,也是这副模样?那可就太丢人了。
不过羊光虽然吵闹,该说的话却一句都不少,很快,黎珀就弄懂了如今的状况。
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羊光见他这幅模样,还以为他害怕了,于是小嘴一张,又开始叭叭个不停。
黎珀的思路被彻底打断,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他转过脸,幽幽地盯着羊光,开始思索怎么才能让他闭嘴。直到羊光被盯毛了,停下话头,他才淡淡开口:“说这么多,累么?”
羊光一愣,忽然脸色一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啊,是有点,你要给我倒水……”
“吗”字还没说出口,怀里就被扔了个瓶装凉白开:“那你歇歇,我先走了。”
羊光大惊:“这么快?!”
黎珀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他手臂上:“你受伤不轻,需要静养。”
他说得没错,羊光的伤势看上去确实不容乐观。即便被层层纱布包裹着,还是有微红的血迹渗透出来,往外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他这么一说,羊光心里一暖,顿时又感动起来。他这一感动,黎珀没走成,两人就又是一番客套——当然,是羊光单方面的。
总之,待黎珀从病房里出来时,他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但这抹轻松很快又被别的东西所取代了。据羊光说,人类基地局势极为混乱,上城区还好,下城区直接乱成了一锅粥。人类基地最边缘的几条街道已经被污染物占领了,所有预防措施全部失灵,尤其是垃耳角,称一句“人间炼狱”也不为过。为此,S区派出不少作战员处理,但作战员再多,战力也是有限的,再加上污染物繁衍极快,S区不仅做不到赶尽杀绝,内部还元气大伤。
在羊光绘声绘色的描述时,黎珀就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虽然近几年污染物愈发猖獗,但S区的战力和污染物大致上是可以抗衡的,否则人类基地也不会存在。而这次污染物忽然泛滥,没有丝毫预兆,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背后有人在操纵。
想都不用想,这百分之九十是污沙会的手笔。可它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下手?它的目的是什么?
黎珀一边思考,一边转过拐角,准备乘光梯下去。可就在拐弯时,他一个没注意,竟直直撞上了个人。那人身量很高,黎珀又低着头,撞上去时压根看不见对方的脸,只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闻到血腥味的一瞬间,黎珀暗道不妙,这人伤势这么重,他这一撞,该不会把人撞残了吧?只是这么一想,黎珀就立刻打了个激灵,他后退半步,忙不迭道歉:“抱歉,你……”
话音未落,他的手腕忽然被人攥住了。攥着他的那只手很凉,力道也不轻,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黎珀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传来了一道冷漠的声音:“跟我过来。”
下一秒,他就被人拉进了光梯。
黎珀:“……???”
光梯内空无一人,壁板亮如明镜,将两人的轮廓清晰地映了出来。愣怔过后,黎珀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他皱起眉,恢复了冷淡的模样:“江誉,你要干什么?”
——是的,他也没想到,他匆匆撞上的居然是江誉。
奇怪的是,江誉身上都是血,只是被黑色布料掩着,一时间看不出来,只有凑近才能闻到。更奇怪的是,这血并不是他的,否则黎珀撞上去的那一刻,也不会认不出来。
江誉沉沉地盯着他,面上寒意很重。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黎珀,每一寸视线都裹挟着压迫感,充斥着冰冷又锋利的温度。黎珀从没在他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以至于目光相触时,他微不可察地躲了躲。
明明之前那一瞥,江誉还不是这样的,黎珀困惑地想道。
江誉看着他,薄唇微启,冷漠地吐出了三个字:“去黑塔。”
黎珀不依,态度很强硬:“我不去。”
江誉声线冷淡地开口:“由不得你。”
黎珀:“……”
确实,要是江誉想在S区干什么,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压根没有黎珀拒绝的余地。只是他之前从没强迫过黎珀,也很少让他干他不愿意干的事。如今,一切都变了。
黎珀很清楚他态度变化的原因,也不挣扎了。他面无表情地扯起唇角,轻嘲道:“长官说得是,我哪儿配跟您提要求。”
光梯缓缓开启,黎珀率先走出去。岂料他刚一踏出光梯,迎面就碰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对方愣了一下,赶紧凑了上来,表情难掩关切:“你怎么来白楼了?是哪里受伤了?我不是给你发过消息,要你别出任务,留在S区?”
黎珀皱了皱眉:“……金沐?你怎么在这里。”
金沐没想到黎珀肯理他,嘴角不自觉上扬了几度,他刚要说些什么,余光忽然瞥见了黎珀身后的人。
他表情一僵,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只条件反射地行了个军礼,高声道:“长官好。”
黎珀:“……”
他一把推开金沐,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金沐立刻急了,他伸出手,想拉住对方,却顾及到作战官大人在场,迟迟没敢进行下一步动作。
另一边,江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旋即收回目光,走出了光梯。
金沐一下子遇到了两尊大佛,表情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空白状态里,脑子转不动了。尤其是当作战官大人看向他时,他莫名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连脚底板都往上冒着冷气。
最后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作战官大人经过他身边时,左耳一闪而过的反光。
……等等,反光?!
金沐浑身一震,猛地清醒过来。他沉默地站在原地,神色冷静地可怕。
如果他没看错,作战官大人左耳上,缀着一枚纯黑色的耳钉。
而在此之前,他也在黎珀左耳上见过一枚,只不过那枚是银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