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菌丝饮满了鲜血,颜色从内而外渗透出来,里芯是鲜艳的红,末梢则透出一点淡粉。无形的孢子沿着边缘爆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黎珀一愣,神智也清醒了不少,他挣扎着直起上半身,侧眸瞥了一眼手腕,直到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手腕处的伤口居然差不多愈合了。
伤口边缘被菌丝撕扯过,留下了一圈淡粉色的疤痕,虽不狰狞,却也不怎么好看,黎珀拧起眉头,有些糟心地收回视线。
毫无疑问,这些菌丝已经离开了。黎珀猜测是它们已经饮饱了血,产出了孢子,所以不需要自己的血液了。可紧接着,另一个疑问摆在了黎珀面前:这些孢子该怎么处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缓缓释放出精神力。
虽然他心理素质还算过关,但毋庸置疑的是,他流了不少血,精神力难免会受到影响。这些菌丝趁他睡着也不停歇,逮着他这只肥羊一个劲儿的薅,黎珀都快被薅秃了。
按理说这些菌丝吸了黎珀的血,应该会变得更强才对,哪成想黎珀才刚释放出一点精神力,它们就像破旧的蛛网一样,哗啦啦全落了下来。
漂浮在空气中的菌丝就像忽然没了着力点,劈头盖脸落了黎珀满身。他的头顶、肩膀、甚至身上穿的衣服,都挂满了轻盈黏腻的菌丝。
粉白的、白的、红的……像一团暖色的线,又像一簇温和的光,把黎珀整个人都拢住了。甚至有几根还落到了他的睫毛上,黎珀眨了眨眼,菌丝轻飘飘地掉到了地上。
紧接着,那些深浅不一的线像是被什么抽空了一样,颜色渐渐暗淡下来,鲜红色在短短几秒内瞬间褪成了浅褐色,而那些洁白如雪的丝线也像是被谁踩了几脚一样,灰扑扑的。
浓雾般的菌丝就以这样轻而易举的方式被黎珀解决掉了。
太简单了。
简单到黎珀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盯着脚下灰败的菌丝,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神情一顿。
是孢子。
他虽然消灭了肉眼可见的菌丝,但空气中那些无形无色的孢子,却不一定被解决掉。而且巴尔克说过,这些孢子远比那些试剂要“有用”的多。换个角度想,黎珀的血是菌丝的养料,那菌丝又是谁的养料呢?
这些菌丝真的是被黎珀解决掉的吗?
意识到这点的黎珀面色陡然凝重了几分,他扯掉身上残留的菌丝,往前走了几步,又忽然想到什么,在门前倏地停下。
等等,那此时此刻,他身上岂不是也沾满了孢子?
虽然中心实验基地的实验员都对污染物免疫,但除此之外,这里还有普通人,就比如阿强。说实话,在黎珀眼中,阿强根本算不上什么,既没达到他在意的标准,也谈不上有多讨厌。不过也正因如此,黎珀不想连累到他,如果孢子真如巴尔克说的污染性极强,那黎珀不愿看见阿强因为自己被污染物感染。
想到这里,黎珀的脚步有些迟疑。他盯着面前这扇门,还没等想出什么有效的解决办法,门忽然开了。
黎珀一愣,紧接着,一张刀疤脸映入眼帘。
“快出来,外面好像有情况。”阿强好像很着急,他一把拉过黎珀,作势要把他拽出来。
岂料黎珀不但没顺着他的力道出去,反而后退了几步,阿强见状,表情有些莫名其妙。
黎珀抿唇不语,他沉默地盯着阿强,似乎是在打量着什么。
阿强有些着急,情况特殊,他根本没顾得上看一眼黎珀,此刻乍一细看,才发现他身上挂着不少蛛网似的东西:“……你去钻下水道了?”
“什么?”黎珀皱了皱眉,没听懂阿强什么意思。不过他也并不在意,只盯着阿强的脸,问:“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强显然没料到黎珀会这么问,他愣了半秒,才慢半拍地开口:“我能有什么异样?”
黎珀:“……”是他多虑了。
但他还是没有放松警惕,想了想,他往前走了几步,问:“你怎么来了?”
一说这个,阿强脸色瞬间就变了:“对了,快跟我走,外面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黎珀眉心一皱,没什么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下一秒,他忽然想到什么,瞳孔猝然放大了,“你的意思是……”
“对,就是S区。”阿强火急火燎地开口,他抬起手,又要拉过黎珀,“先生说要你过去,快跟我来。”
“……”
出乎意料地,黎珀什么都没说,只沉默地后退了一步。
阿强:“?”
“巴尔克现在在哪里?”黎珀盯着阿强,语气平静地问。
那一瞬间,阿强忽然觉得黎珀给人的感觉变了。但具体是什么,他一时间又说不上来。迎着黎珀犹如实质的目光,阿强头一次察觉到了压迫感,最关键的是,对方居然还是个omega。
过了几秒,他头皮一麻,不自觉地开口:“在基地南区。”
“好。”对方应道。
下一秒,阿强抬起眼,突然发现面前的人消失了。他一愣,下意识扭头看向身后,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颈处突然一麻,只消片刻,他失去了意识。
昏迷前,阿强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力道,这角度,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黎珀半点都不心慈手软,他把阿强拖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又搜了搜他的身,最终在后腰处找到了一把手枪。黎珀把枪收好,然后直起身,抬脚朝反方向走去。
巴尔克不知道,黎珀之所以要求加入“污沙计划”,想要的远远不止他想像的那么简单。巴尔克自以为他无孔不入地监视着他,却不知黎珀早就在背地里套出了他想知道的绝大部分信息。
黎珀搭乘光梯来到了中心实验基地六楼,他看了眼时间,然后垂下眼,开始默默计算着什么。他表面上还是一派淡定的模样,可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手心里早就出了一层细汗。
黎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试剂所在的冷库。据巴尔克所说,这些试剂是孢子的替代品,具有很强的污染性,是搅乱下城区秩序的根源,既然如此,黎珀便不可能让他继续存在。
冷库周围自然是有人看守的,黎珀躲在角落里,静静地盯着门口的两个人,眼底不见丝毫紧张。几秒后,他敏锐地抓住了某个时机,迅速地抬起手枪,朝虚空中的某个点开了一枪。
“砰——”
静音手枪虽然声音小,但在如此寂静的情况下,还是发出了一声不小的动静。随着子弹穿透血肉的声音响起,其中一人毫无征兆的倒下了。此时,另一个人也迅速反应过来,举起手里的枪,对准黎珀的方向。
而黎珀早就趁着枪声响起的时候转移到了更近的位置,他估摸着距离,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阿强枪里的子弹已经不剩几发了,黎珀并不想一下子全用完,他之所以靠得如此近,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近距离更容易发挥信息素的作用。
没错,他要释放信息素。
黎珀决定赌一把,他安抚性信息素释放得很熟练,却很少主动释放出攻击性信息素,也是因此,他特意加大了剂量。
短短几秒的功夫,黎珀的腺体开始发热发烫。紧接着,一股极其强势的信息素涌了出来,顷刻间盈满了整个空间。高浓度的攻击信息素很快被吸入到那人的身体里,在黎珀的注视下,那人肉眼可见地露出了痛苦地神色,下一瞬,他猝然倒地,双手死死掐住喉咙,似是正在遭受什么非人的折磨。
黎珀眼眸一暗,他担心对方的呼救声会引来其他人,于是闪身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他垂下眼,一把夺过男人手里的枪,对准男人的头,作势要扣下板机。
顿了顿,黎珀忽然松开了手。
算了,万一不是消音的呢,他就凉了。
思忖过后,他打昏了男人,然后摸出对方靴筒里的匕首,揣在了自己身上。
冷库依旧是需要权限的,黎珀扫了眼躺在地上的两人,从其中一个人身上摸出了身份卡。
“滴——”
验证失败。
黎珀目光一冷,盯着大门上的识别系统,表情若有所思。忽然,他想到什么,又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样东西——从实验员身上摸来的身份卡。巴尔克并没有将它收走,可能他也没想到,黎珀居然会用它来做这个。
“滴——”
验证成功。
库门徐徐打开,一股直冲天灵盖的冷意朝黎珀扑来,黎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时间不多,没空让他把那两人的衣服扒下来给自己套上了,黎珀只能搓了搓胳膊,硬着头皮往里进。
映入眼帘的,是琳琅满目的试剂。
黎珀知道这是存放试剂的地方,却没想到里面的试剂居然这么多,光是放置的架子就有好几百个,更别提里面的分库远远不止面前这一个了。看见眼前这一幕,黎珀少见地觉得棘手,以眼前这么庞大的数量,他一个一个架子去推倒显然不现实。
他往前走了几步,缓缓地扫了木架一眼。
忽然,他看到了什么,瞳孔一缩,
只见眼前的木架上,插着几只蓝色的试管,管身都被贴着不同内容的标签,这些标签并非打印出来的,而是有人亲手写上去的。
现在的黎珀对笔迹极为敏感,他几乎无需思考,一眼就看到了最中间插着的那几只。
都是原主的字迹。
按理说这些试剂对污沙会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如果不是核心实验人员,根本不可能碰到,难道原主也……
这么想着,黎珀的余光忽然扫到了另外一排木架。那排木架上的试剂全是血红色的,颜色格外鲜艳,只是看一眼,黎珀就觉得有些不舒服。停顿几秒,最终他还是选择走上前,随意拿下了一支,不出所料,这支试剂上也贴着标签。
只一眼,黎珀脸色一变。
【污染融合度10%,血源:黎珀】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其他方向,可视线范围内,都是那一排颜色逐渐加深的血红色试剂。
【污染融合度20%,血源:黎珀】
……
【污染融合度40%,血源:黎珀】
……
【污染融合度60%,血源:黎珀】
……
【污染融合度80%,血源:黎珀】
而最后那支试剂,外表看上去是黑色的。只有凑近了,才会发现那并不是纯黑的,而是高浓度血液沉淀、凝固下来的那种颜色。那支试剂的标签上写着:
【污染融合度100%,血源:黎珀】
“……”
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砸中,黎珀忽然懵了几秒。他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脑海深处传来过来。他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顿时有些支撑不住。
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响起,竟是他手里的试管没拿稳,一不小心跌落在地上,碎掉了。
黎珀愣愣地垂下头,盯着那滩鲜红色的血液,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什么,那缕思绪像一道极为刺目的光,直直击中了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他整个人就像被魇住了一样,猛地蹲下身,极为痛苦地叫了一声。
机器的刮擦声在耳边响起,某种被覆盖的东西被强制性地揭开,黎珀大脑一时间承受不住,陷入到痛苦而无序的混乱里。他脸埋在膝盖上,眼睛紧紧闭着,额头上满是冷汗。
没人知道,他眼皮覆盖下的瞳仁正剧烈地颤抖着,这股颤动渐渐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不一会儿,他的身躯就像筛糠般细细地发着抖了。
散落在额前的碎发不一会儿便被浸湿了,额发之下,是一张无比苍白的脸。
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短短一瞬,黎珀终于缓了过来。他直起上半身,想站起来,可身体却像坠了几十斤石头,扯得他整个人都摇摇晃晃地站不稳。黎珀一声不吭地咬紧唇瓣,手指紧紧扶着木架,直到指腹用力到泛白,这才勉强站直了身,
起身之后,他面无表情地扫了冷库一眼。循着记忆,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了易燃酒精,下一秒,他又想到什么,折返回去,从死了的那个男人身上摸出了一个打火机。
微弱的火苗舔舐到泼了酒精的木架上,不一会儿就燃烧起来,散发出难闻的木材烧焦的味道。黎珀冷眼看着这一切,缓缓倒退了一步。
火势燃烧的极为迅速,很快就从木架的这头燃到了那头。黎珀盯着那些被烧焦的痕迹,面无波澜地转过身,走向旁边的分库。
就在他转身的后一刻,只听“哗啦——”一声,木架上的药剂撒了一地。
脆弱的玻璃触碰到硬实的地面,顷刻间就变得四分五裂,其中红褐色的液体也泼洒出来,和其他不同颜色的红混合在了一起。
焦炭混合着浊血,散发着腐朽的味道,只是片刻,又有新的试剂洒落下来,覆盖掉原有的痕迹。
分库里的木架被黎珀一一用火点燃,他没有犹豫,就连动作都未出现过半分迟缓。待所有试剂都被熊熊大火吞噬,他这才转过身,抬头看了眼。
没了。
一切都没了。
满意了吗?黎珀无声地问。
冷库系统检测到了烟雾浓度,自动发出了红灯警报。警报声很响,黎珀站在冷库前,那些声音几乎要刺穿他的鼓膜。与此同时,每个人的身份卡都收到了紧急警报,包括黎珀手里拿着的,实验员的那一份。
黎珀垂下眼,盯着手里嗡嗡作响的身份卡,冷冷地扯了扯唇角。紧接着,他一甩手,将那张薄薄的电子卡随手扔进了火舌里。
大火极为迅速地吞噬了它。
黎珀则转过身,没有丝毫留恋地走出了冷库。他没乘坐光梯,而是顺着记忆里某条通道走了出去,直达实验区。
抵达实验区后,他熟练地游走在每条走廊里,脚步不停地穿梭于每个病房,一个不漏地按下实验舱旁边的按钮。那些实验舱里装着的都是幼小的孩子,身上插满了不同的管子,有些管子负责供给营养,有些管子负责注入污染源,而黎珀总能精确地区分出每根软管的用途,然后按下暂停注入污染源的按钮。
几乎是立刻,那些孩子们脸上的痛苦顿时减轻了。有些濒临窒息的孩子脸色也渐渐恢复了自然,只差一刻,他们就要停止呼吸,彻底沦为实验的失败品。
实验是允许误差的,但这些活生生的性命却容不得半点差池。
实验区不小,光是六楼,就消耗了黎珀很多时间。
因为冷库起火的缘故,几乎所有实验员都被警报吸引过去了,偌大的区域内,黎珀竟没碰见一个人。他搭乘光梯,准备到达七楼。
在密闭的光梯里,他的精神终于得到了一丝松懈。此时此刻,黎珀盯着光滑的梯壁,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有些疲惫的、苍白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就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偏偏那张脸上,发丝和睫毛都是乌黑的,更衬得他整个人苍白如纸,被风一吹就要倒了。
黎珀冷脸打量着自己,越看越觉得自己这幅样子很像孤魂野鬼。他眯起眼,又沉默地看了几秒,顿时更晦气了。最后,他索性闭上眼,不看了。
七楼。
七楼空间极大,实验舱分布的更为密集,要是黎珀一个个去关,肯定做不到。而且离阿强叫自己过去已经很久了,这么久的时间还没把人叫来,巴尔克肯定会起疑心,到时候自己会面临什么就不好说了。
想了想,黎珀又转过身,走回了光梯内。
这次他要去的是顶层。
不知为何,他的直觉告诉他,顶层有他想知道的东西,但那些东西他能不能接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渐渐地,顶层到了。
黎珀走出去,忽然发现顶层不是一个个被切割而成的实验场,而是一间间独立的房间。他走在走廊上,随手路过一间房,想推开门,却发现自己没有权限,压根进不去。
沉默几秒,他收回手,决定挨个房间试。
结果不出所料,他走快走到了走廊尽头,还是没有一间房能推开。此时只剩最后一间了,也就是走廊最里面那间,黎珀不抱希望地走过去,刚要推开门,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什么。
中心实验基地很高,这点黎珀一直都知道。而实验基地大楼没有窗户,这点黎珀也一直都知道。
可直到他站在这里,才发现后者是不对的。
这里是有窗的,只是窗的外面有一层涂层,外人不能看见里面,但里面的人却能透过这扇隐形的窗户看见外面。
意识到这点后,黎珀的手忽然不易察觉地抖了抖。他吞咽了几下,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脚步缓慢地走了过去,然后垂下眼,似是躲避又似期待地看了眼。
可当他看见眼前这一幕时,大脑忽然“嗡”地一声,短暂地空白了。他一直听说实验基地很难攻破,S区派了那么多作战员进来,都没打探到半点消息,他只以为是地形复杂,却没想到真相居然是眼前这幕——
只见实验基地周围,有三条很宽很长的河流,那条河流将实验基地团团围住,不漏一丝缝隙。这场景像是个“回”字,实验基地就被圈在最中间,占据着极佳的位置,每一个方向都有天然的地理优势,易守难攻。
但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黎珀盯着那些河流,突然被发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事情——那些河流里,不是没有东西的。
里面密密麻麻蠕动着的黑影,全是污染物。
是的,污沙会没有军队,也雇不起雇佣兵,他们唯一的武器就是污染物,
不光是河里,就连天上也都是成群的污染物,黎珀隔得远,看不清那些都是什么,但他莫名想起了三头鸟,难道污沙会就是利用这么恶心的污染物,来控制着这一切吗?
黎珀心里暗暗一惊,紧接着,一股更深的担忧在他心里升起。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全景,只能看见其中的三分之二,而另外的则在他的视线死角内。听阿强说外面打起来了,是S区的人来了吗?
……里面会有江誉吗?
最重要的是,他会受伤吗?
黎珀相信,以江誉的实力,他不会有性命安危,但就算是受伤,他也不愿意看见。虽然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关于江誉的一切,黎珀总是做不到熟视无睹。
甚至到这种时候了,他还自作多情地想,江誉是不是为了他来的,是不是某一刻,他也会想他。
像是知道这种想法很卑劣,黎珀第一时间就掐灭了这个念头。他转过身,收起所有想法,心不在焉的推开了房门。
下一秒,他愣住了。
房门居然推开了。
他盯着这扇门看了半晌,忽然察觉到,这居然识别的不是身份卡,而是掌纹。
这也就意味着,这是原主的房间。
想到这里,黎珀眼前一暗,那些不合时宜的阴霾很快被他压下,他打起精神走了进去。
果然,房间的布局都是黎珀脑海存在的,就连东西摆放的位置和角度,也都是黎珀脑海里熟悉的。他沉默地走到房间里,拿起了一个东西,忽然瞥见了什么,目光中闪过一抹嫌恶。
像是再也受不了一样,黎珀彻底放下了打量的想法。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巴尔克正在基地南区等着黎珀。
冷库警报声响起的那一刻,巴尔克就接受到了那个讯息,但意外的,他并不在意。
这很奇怪,按理说巴尔克作为污沙会的管理者,应该希望黎珀是站在污沙会这一方的,可当黎珀背叛污沙会,想摧毁这一切时,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深不可测的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等的人终于到了。
巴尔克走上前,盯着黎珀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孩子,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黎珀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巴尔克先生,这好像应该不是你现在要问的问题。”
闻言,巴尔克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说道:“孩子,我知道你失忆了,这次我不怪你,毕竟人总会犯一次错。”
“哦,是吗?”黎珀却挑了挑眉,“万一我说,我已经恢复记忆了呢?”
话音落下,巴尔克脸色骤然变了。从前的和善可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犹如实质的阴狠。但很快,他又想起什么,重新戴上了那副面具:“孩子,不要撒谎。”
“我没撒谎,巴尔克,你没做到和我的约定。”黎珀嘲讽般地看着巴尔克,慢悠悠地开口。
这次,巴尔克的脸色切切实实地变了。他脸上忽然之间没了表情,那些令人作呕的笑也都消失了,黎珀甚至从他眼底看见了一抹杀意。
没错,就是杀意。
意外的,黎珀更喜欢看见这种表情,他最讨厌的就是惺惺作态的人。
“你都想起来了?”巴尔克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黎珀,那视线像是鹰发现了肉。
“嗯。”
确实,黎珀想起来了,就在冷库里,看见那几支试剂时。
那些试剂不是别的,正是江誉之前说过的,黑色沙漏纹身的原料。黎珀想过很多次,原主之前受过什么样的苦,遭过什么样的罪,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原主居然从受害者变成了施害者。
他本来不明白很多事情,包括原主进S区的原因,可是当那一部分记忆被唤醒之后,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原主一开始确实是实验体,也经历了无数次实验,承受着非人的折磨,最后侥幸活了下来。按理说他会走上一条被污沙会无休止地利用的路,显然污沙会也是这么想的,可坏就坏在,原主很聪明。
他知道自己的价值,知道自己对于污沙会的意义,于是把自己当作筹码,跟污沙会做交易。
在当时,他虽然是实验体,但其实是没什么用的。他的成功只能表明污染物可以和人体融合,被人所用,却不能带给污沙会其他的价值,譬如裂变、控制。
聪明如原主,很快就拿这点和污沙会做了交易——他要用他的血研究出能控制人类的东西。他清楚的知道,他所经受的实验是污染源精神控制类实验,血液里融合的基因也跟精神污染有关,所以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既然污染物能对人类产生精神幻觉,那他的血液融合了污染物的基因,为什么不能也让其他人产生幻觉,从而听从他的命令?
当时的巴尔克显然对此很感兴趣,于是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了。实验开始的很艰难,原主每天都在实验室夜以继日地研究,顶楼的那个房间既是原主的卧室,也是原主的研究地点,刚刚黎珀走进去的,就是一个很大的杂物间,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实验器皿,其中的一些上面甚至还沾着血。
谁也没想到,原主居然成功了,包括当时的巴尔克。而原主也凭借着他的智慧,成功把自己的身份抬高了一截,从待宰的羔羊变为了提刀的屠夫。
他知道,光是这样远远不够,污沙会胃口很大,这点压根满足不了他。于是,原主就将目光放在了那些孩子身上。他是污沙计划的受害者,自然知道污沙计划有多泯灭人性,但为了他自己,原主还是这么干了。他开始大批量的利用孩子做研究,试图复刻另一个自己。
毕竟黑色沙漏纹身本质上是精神致幻,而并非彻底的控制,只有像他这样彻彻底底的和污染物融合,才是真的实验终结。
就这样,原主在污沙会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虽然心思重,头脑也活络,却还是小看了巴尔克的野心。
巴尔克向来喜欢不动声色地处理问题,很快,他就以S区阻碍任务为名,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抛给了原主。此时的原主已经在污沙会有了一定的地位,如果说巴尔克是整个污沙会的管理者,那原主就是实验基地的管理者,他几乎领导着整个污沙计划,对每一个细节了如指掌。
原主试图拒绝,但巴尔克却不会给他拒绝的余地,很快,原主就妥协了。他接受被清除记忆,派到S区当间谍,但妥协之余,他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如果能完成任务,他要污沙会管理权的一半。
听上去胃口很大,巴尔克绝不可能同意,但出人意料的是,巴尔克居然答应了。原主不傻,自然也发现了不对劲,在去S区前,他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为自己埋下了两颗种子。
而这两颗种子,都跟他的记忆有关,他很清醒的知道,如果他失忆了,那他什么都得不到,只会像一开始一样,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第一颗种子,就是083建筑群里,那个S区作战员交给黎珀的芯片。
那个S区作战员,是原主最完美的作品之一,既能保持人的理智,又得到了污染物的部分能力,最关键的是,他足够忠诚,能保证任务的完成程度。原主在计划这一切的时候,也将“对大脑的足够刺激”计算在了里面,只要看到芯片,脑海里的潜意识就会激发出他最害怕的东西,只要能唤醒他的深层记忆,一切都好办了。
而第二颗种子,就是那个白大褂。
原主早就预料到了,巴尔克可能会把这些实验员全部调走,换成一批他不认识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留下的,只能是巴尔克的心腹、掌握了核心技术的人。而这种人不多,全实验基地也只有两三个,原主本来想策反另一个,岂料人家压根不吃这套,只冷淡地提醒他不要玩火自焚,然后就不管他了。
好就好在,对方并没有把这些捅给巴尔克,所以这次策反在另一个角度也是成功的。至于另一个就好说了,原主利用了他对实验的痴迷,毕竟他这种完美的实验体可不多。压根不需要多久,对方很快就为他所用了。
就这样,原主的部署暂且告一段落,之后的故事,就都跟黎珀有关了。
看上去原主的计划挺缜密,还有备选方案,可黎珀却并不这么觉得,在他看来,与虎谋皮本身就是一件极危险的事,就跟那个白大褂说的一样,玩火者终将自焚。
同时,原主的选择也让黎珀颇感意外。黎珀曾经读过一句话:“凝视着深渊的人,深渊也在凝视着他。”原主作为受害者,虽然在那种情况下,和污沙会同流合污或许是更好的选择,可在黎珀看来,这种行为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早晚他会被污沙会利用的一干二净,渣都不剩。
姜还是老的辣,从原主的记忆里,黎珀捕捉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他来S区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散播污染源。
可是,一个omega该怎么散播呢?
答案很简单,标记。
记忆在人的性格塑造方面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原主被洗去记忆,再灌输上巴尔克为他拟定好的记忆,性格自然就变了。而一个单纯的、像小白花一样的、长得漂亮的omega,是最受alpha觊觎的。
说到底,原主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换取他在污沙会的权力和地位。可他坏就坏在高看了自己的本事,小瞧了巴尔克的老谋深算,他没想到失去记忆的自己会脆弱到那种地步,更没想到取代他的,会是一个对他的所作所为都不屑一顾的人。
是的,就算黎珀拿到了原主的那部分记忆,很多事情也是他所不知道的。如果不是黎珀,而是其他人,也许真的会被巴尔克再次蛊惑,从而走上另一条不归路。
同样的,如果不是黎珀,而是原主,他确实会在S区被吃得渣都不剩,然后被那些alpha瞧不起,到最后精神崩溃都是轻的。
可如果是这样,就面临着一个悖论:黎珀只被江誉一个人标记过,为什么江誉没事?
他的血并不具备直接污染人的功能吧?
在原主的记忆里,却没有解释这件事。黎珀的直觉告诉他,巴尔克还隐瞒了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
还没等黎珀反应过来,面前忽然寒光一闪。黎珀余光瞥到,顿觉不妙,立刻猫下腰,闪身避开。
他后退半步,稳下身形,这才看清巴尔克眼底的情绪——对方居然对他动了杀意!
意识到这点的黎珀顿感荒谬,原主不就是胃口大了点,至于起杀心吗?可此时此刻他无暇多想,只得迎战。
巴尔克手里没有枪,黎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攻击他的。他只得沉下眸,从后腰掏出手枪,直直对准巴尔克胸膛,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板机。
这把手枪不是精神力武器,是最普通的那种手枪,虽然不能对污染物造成什么伤害,但打死一个人还绰绰有余。可是当黎珀开枪之后,却发现巴尔克还站在那里,甚至身上都没有血迹。
等等,不对劲!
黎珀极为迅速地反应过来什么,他瞳孔一缩,条件反射地向前一扑,堪堪错开了对方的攻击。也就是这一刻,黎珀终于看清楚了,巴尔克明明手上没有武器,为什么能攻击他——
因为拐杖。
他不是没有武器的,恰恰相反,他一直带着武器。
黎珀忽然想起来,自己之前观察他左腿的那一幕。也就是说,巴尔克的双腿根本一点问题都没有,他压根不需要那根拐杖。
意识到这点的黎珀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他冷静下来,飞快地找着巴尔克身上的破绽。
可奇怪的是,占据上风的巴尔克却不进反退,他缓缓后退着,忽然在某一刻停下了。
黎珀谨慎地盯着他的动作,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丝腥咸的味道飘散过来,黎珀动了动鼻尖,忽然意识到什么——巴尔克退到了河边。
而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交火声。
也就是说,S区的人很有可能就在他们相隔不远的地方。
而那些人里,或许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