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实验基地。
偌大的建筑矗立在地面上,黎珀仰起头,盯着那宛如囚笼般的高楼,脸上闪过一抹淡淡的厌恶。
停顿几秒后,他抬起脚,跟着巴尔克走了进去。
一路搭乘光梯到达五楼,黎珀刚把脚迈出去,就见一队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为首那人个子很高,黎珀只侧眸瞥了一眼,就不感兴趣的收回视线。可令他意外的是,那人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直到黎珀走出光梯,背后那抹若有若无的审视才彻底消失。
黎珀敢肯定,自己从没见过他,难道原主认识这人?还没等他细想,就见前面的巴尔克停住了脚步,黎珀不再纠结,抬脚跟上。
出乎黎珀意料,实验基地五楼居然是一个巨大的茧房。
恒温空间内,四周墙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菌丝一样黏腻的东西,无数道白色的丝线在空中挥舞,每一根末梢都在渴望着攀附,以汲取它们需要的养料。
隔着一道巨大的透明屏障,黎珀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眼底有些困惑。这是在干什么?培养蘑菇?
不等他细想,身后那扇门忽然毫无预兆地打开了。黎珀皱了皱眉,扭头往后看,只一眼,他瞳孔微缩,怔在了原地。
身后,两个白大褂正抬着一个担架往里走,而担架上躺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人还清醒着,嘴巴被套了口枷,无法咬合,也无法呼救,就算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伴随着滴落的涎水,瞧上去狼狈又可怜。他的四肢也被紧紧束缚在担架上,直到抬到透明屏障前,才有人上前为他解开四肢的束缚带。
他好像知道自己的命运,又好像不甘心就这样屈服。在白大褂为他解开束缚带的一瞬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忽然爆发了——
他浑身狼狈地从担架上滚了下来,那个死死束缚着他的担架也被一脚踹开。即便短暂地恢复了自由,他整个人的精神也是极其紧绷的。那双眼球不安地颤动着,惊疑不定地掠过黎珀,只停驻了短短半秒,半秒后,他疯了一般冲出去,拔腿就跑!
一旁,巴尔克轻轻地敲着拐杖,浑浊的眼底透露着一股看戏般的怜悯。就在男人扑到门边,即将拉开那扇门逃走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这才挤出一个笑来,然后抬起手,在光屏上点了点。
只消片刻,变故发生了——
透明屏障倏然消失,被困在里面的黏腻的菌丝如潮水般涌了出来。湿滑、细软的丝线霎时变成了索魂绳,直直冲着男人招呼过去!
在场所有人里,男人是它们唯一的目标。它们争先恐后地扎进去,如同一根根锋利的钢针,穿入每一个孔洞中,汲取着鲜红的血。眼窝、耳道、喉管、鼻腔……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涌出来,很快便被这些菌丝吸收地干干净净。
黏腻柔软的菌丝吸饱了血,从极致的白变成了鲜艳的红。数不清的菌丝深深扎进男人的身体里,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被菌丝彻彻底底地入侵了。
男人还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可没人知道,他已经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被彻底掏空的筛子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间内的菌丝肉眼可见地膨胀了整整一倍。血红色的细线倒映在黎珀眼底,他皱了皱眉,似是极为反感。
就在此时,一根深红色的菌丝突然毫无预兆地探过来,轻轻地搭在了黎珀手腕上,他很快便闻到了一股血腥气。黎珀觉得恶心,他盯着那根饱饮了鲜血的菌丝,闭了闭眼。几秒后,那根菌丝忽然干瘪下来,紧接着,化成了一团黑灰。
黎珀已经很久没使用过精神力了,一方面是精神力消耗太大会让他身体不舒服,另一方面是他要对付的一般是人,而不是污染物。但此刻,他实在是反感到了顶点,甚至无法忍受污染物一分一秒的触碰。
几米外,男人身上已经被缠满了菌丝。他被里里外外层层包裹着,整个人被包成了一个茧。从黎珀的视角看,有些像古代的木乃伊。菌丝的颜色由外及内不断加深,等到了某一个临界点,大量菌丝忽然全部撤开,不少上面还沾了一些黏稠的浆液,黎珀敛下眸,没再看。
“咚——”
男人早就没了呼吸。他被彻底榨干了,浑身的血管干瘪下来,皮肤也皱着,从外表看像一个干巴了的橘子。没了菌丝的支撑,他轰然倒地,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好巧不巧,他倒下的位置正正面对着黎珀,黎珀只是一抬眼,就看见了他黑洞洞的、凹陷的眼眶。黑白分明的眼珠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血色的眼球,一颗红彤彤的、爬满了血丝的眼球。
直到死亡的前一刻,他都被口枷束缚着,从始至终,他没发出过哪怕一声挣扎的呼喊。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半分钟后,那两个白大褂熟练地走上前,把男人扔回担架上,然后一人抬着担架一边,面无表情地走出去了。
原地,黎珀垂下眼,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孩子,觉得怎么样?”待白大褂走出去后,巴尔克站在原地,兴致盎然地问。
黎珀抬起眼睛,表情没有任何波澜:“你想让我觉得怎么样?”
巴尔克哈哈一笑,并不答话。直到黎珀耐心耗尽,准备推门离开,巴尔克才慢悠悠地开口:“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
“杀人的。”黎珀随口道。
听到这个答案,巴尔克思忖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对,也不对。孩子,你要知道,污沙会从来不针对人类,我们只是想让人类接受污染物,达到新一轮的进化。”
“没错,要饲养这些菌丝,需要大量的活人鲜血,等到这些菌丝培养到一定程度,就能膨胀、分裂,最后产生孢子。这些孢子肉眼看不见,却能存在于水里、空气里,没有它们接触不到的地方,也没有它们污染不了的东西。”
闻言,黎珀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没错,”巴尔克赞赏地点了点头,“只要我们培养出这些孢子,到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人类基地变成炼狱。到那时,只有一部分人能活下来,而那部分人就是经过筛选留下来的人。孩子,你应该知道最近下城区不太平,可他们不知道,那只是我们实施计划的第一步。只要等孢子成熟……我们就不需要那些拙劣的药剂了!”
巴尔克眼底充斥着野心,他紧紧地盯着黎珀,那视线仿佛是在盯着一块巨大的肥肉。
黎珀被他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他撇开视线,淡淡道:“继续吧。”
“继续?孩子,你要知道,再往上,可就是污沙会的核心了。”
果然,黎珀迟疑了一瞬,试探着问:“……污沙计划?”
“看来你还保留了一部分记忆,”巴尔克看着黎珀,意味深长道,“没错,就是污沙计划。凡是接触到这个计划的人,都必须对组织保持忠诚,也再没有背叛的余地了。”
“……”
不知为何,黎珀总觉得巴尔克话里有话。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头道:“走吧。”
中心实验基地六楼。
确切的说,这里的“六楼”指的并不是某一个楼层,而是从实验基地五楼往上的全部空间。一踏进这里,黎珀心中就莫名产生了一股古怪的情绪,那股情绪不是害怕,更不是喜悦,而是目前他无法理解的,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只一眼,黎珀神经瞬间绷紧了,他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荒谬。
没错,就是荒谬。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实验舱。这些实验舱挤在一起,颇有些像菜市场挂在一起卖的猪肉。可事实上,关在里面的并不是可以随意买卖的牲畜,而是活生生的儿童。
这些孩子看上去都很小,约莫三五岁的模样。他们赤.裸着身体躺在实验舱内,浑身上下被插满了管子,身体不少部位都泛着青紫色,伴随着时不时的神经性抽搐。
明明还只是个孩子,他们却躺在冰冷的舱体内,承受着他们不该承受的一切。他们脸上没有半点孩子的童真,甚至连活人气都没了,脸上只有一片呆滞的空茫。黑色的瞳仁嵌在眼眶里,没有高光,没有聚焦,什么都没有,只呆呆地注视着舱顶,像一个活死人。
虽然黎珀在芯片里见过这个场景,但没有什么能比亲眼目睹更加震撼。看见这一切后,黎珀浑身上下血都凉了,他站在原地,怔怔地盯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大脑深处一阵阵抽痛,好像有什么在里面蠢蠢欲动。
巴尔克对黎珀这一瞬间的异样没有察觉,他只盯着那些实验舱,眼底的炽热不加掩饰:“孩子,你看,你曾经也躺在这里,接受着全世界最伟大的改造。十几年过去了,祂没有欺骗我们,你确实是污沙会的救星!”
黎珀手脚冰凉,甚至没听清巴尔克在说些什么。直到神经末梢渐渐恢复知觉,他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当作应答。巴尔克显然也不介意,他拄着拐杖走在前面,把黎珀领到一个实验舱前,指着里面的孩子对黎珀道:“看,这个孩子目前经历了五次实验,成功地活了下来,明天我们会为他准备第六次实验,希望他也能挺过来。”
黎珀瞥了一眼实验舱上的编号,是“3104”。
巴尔克继续往前走,很快又走到了一台舱体前:“这个孩子才经历了三次实验,排异反应太严重了,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撑不住了……”
这是3412号。
“这个经历了四次……要是每个孩子都像你一样坚强就好了……”
这是3549号。
3673、3703、3901……
巴尔克越说越兴奋,到了最后,他甚至邀请黎珀进手术室,去参观一下他为这些孩子们准备的“改造”。
黎珀没有丝毫犹豫地拒绝了,他扫了一眼视线范围内的十几台实验舱,问:“这些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上次他和江誉一起去迎光福利院,虽然十几年前的档案确实有问题,但经过江誉查证,最近几年的儿童抚养数量确实是没问题的,不存在造假的可能。难道是污沙会早就听到了风声,换了一家福利院?
听见黎珀主动问这个问题,巴尔克倒也没多诧异,他抬起手,放在一个实验舱上,轻轻地抚摸着,一边摸一边说:“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下城区每年都有贫困幼童帮扶计划。”
黎珀一愣:“……什么意思?”
他对“贫困幼童帮扶计划”不是没有耳闻,之前浏览江誉星脑的时候,这个计划就明晃晃地摆在星网首页。黎珀当时只点进去看了眼,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大概说的就是发起者会救济一部分贫困幼童,帮助他们脱离下城区,翻身成为上等人。
可是……这跟巴尔克说的有什么关系?
巴尔克显然看出了黎珀在想什么,他笑了两声,道:“没错,这就是这些孩子最主要的来源。下城区那些父母不是傻子,他们知道送出去的孩子就像泼出去的水,没人改变阶级了还愿意回去,我们就是利用了这点,给这些父母高额的报酬,然后全程帮他们‘托管’孩子。”
黎珀想到什么,刚要反驳,就听到巴尔克开口:“下城区的人,命很贱的。只要前几年能堵住他们的嘴,后面再悄悄地做掉,就没人会知道我们做了什么,这也是S区那么多年都查不出来的原因。所有的亲属名单都在我们这里,只要原来的消失了,我们再伪造一个家庭,没人能看出来问题。好了孩子,还有什么疑问吗?”
黎珀:“……”
他忽然觉得,此刻的他不管在说些什么,也只是浪费口舌而已。巴尔克显然已经不是个正常人了,他完全丧失了人性,只知道杀戮,从不考虑做事的后果,只考虑这能为他带来什么好处,哪怕这好处充斥着极大的风险。
他就是个疯子,贪得无厌的疯子。
普通的权势根本满足不了他,人类基地高层的身份对他而言,只是个能更好的满足私欲的手段罢了,他真正要的,远远不止人类基地。
所以,目的性极强的巴尔克为什么要浪费大量时间在自己身上?
黎珀垂下眸,眼底若有所思。
虽然他实验体的身份确实能博得一些与众不同的关注,但他这行为,是否太殷勤了?还是说,他想从他这里拿到的,绝对不止是血包这么简单……?
就在黎珀沉思之际,巴尔克忽然开口:“孩子,你还记得吗?你在这里留下的一切。”
黎珀乍一听到这个问题,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自己以前经历过的实验。想了想,他随口道:“记得一点。”
话音落下,巴尔克眼底突然划过一抹古怪的情绪。那抹情绪转瞬即逝,快到黎珀压根没抓住,还没等他细想,就见巴尔克道:“好孩子,那就跟我来吧。”
就这样,黎珀跟着巴尔克,稀里糊涂地来到了上一个楼层。
这里和之前的场景没什么区别,房间里依旧摆满了实验舱,实验舱里面都躺着戴着呼吸机的孩子。没等黎珀开口询问,就被巴尔克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房间内依旧摆满了实验舱,不同的是除实验舱外,里面还有一些置物架,上面列了几十种不同颜色的实验试剂。
黎珀走进去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他盯着实验舱里的孩子,忽然有种一闪而逝的熟悉。
……熟悉?
黎珀微微俯下身,细细端详着那个孩子的脸,只一瞬,那抹熟悉的感觉就又消失了,快到几乎不存在过。他直起身,不解地眨了眨眼,就在此时,他看见了实验舱的一侧,贴着属于这个实验体的数据。
「编号:3204号
年龄:4岁
性别:beta
出生年月:xx34年1月1日
血型:O型血」
这数据本身没什么,最令黎珀在意的,是这张纸本身。
上面的字迹并非印刷体,而是手写体,关键是,这手写体的字迹黎珀非常熟悉。
——没错,就是他自己的。
与此同时,黎珀心底忽然传来了一股心慌的感觉。什么意思?为什么他的字迹会出现在另一个实验体的数据记录纸上?难道他在中心实验基地,不止只有被抽血这一项任务,还要干其他的?
黎珀顿时有些茫然,他盯着那张纸,眼底是明晃晃的困惑。
他的情绪表现的太明显,以至于巴尔克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眯起眼,审视般盯着黎珀,察觉到他这幅表情不是装出来的,才松懈下来:“孩子,你在想什么?”
黎珀也没藏着掖着,他抬起眼,大大方方地问:“我在想,这里为什么会出现我写的字。”
那白大褂给的线索不清不楚的,黎珀能接触到的东西也少,与其捂着,还不如半真半假地问一部分,说不定能得到点情报。他知道巴尔克跟他说的十有八.九是假的,但他得到那十分之一就够了。
果然,巴尔克没有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也没说清楚,只道:“孩子,不管你信不信,你以前很喜欢这里。”
怎么可能,黎珀第一时间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他不是那种淋过雨就把别人的伞撕掉的人,他本身就是实验体,经历了那么多痛苦的事,就绝对不可能再加入他们,和他们狼狈为奸。所以,黎珀觉得,原主应该是被强迫的。
这只是一个推测,另一个让黎珀接受这种说法的理由是,原主洗去记忆,去了S区。
如果原主真的是主动参与污沙计划的,而且像巴尔克说的一样,很喜欢这里,那他为什么会让污沙会给他洗去记忆?依照他的性格,应该会继续待在那里,直到污沙会不需要他了为止。所以,这点压根说不通。
黎珀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他没理巴尔克,只继续观察着那些实验体。
不出意外,每个实验体的舱壁上,都有原主亲手写的数据记录纸。这些数据记录纸有些已经泛黄了,有些还没有,看上去像是原主在去往S区前刚写的,只是在去往S后,被暂时搁置了。奇怪的是,这些实验体周围只有这一张数据,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就连记录实验状况的仪器都没有,看上去就像被人刻意隐藏起来了。
这又是什么原因?
黎珀想不通,他转过身,又看了眼置物架上琳琅满目的药剂,在那一瞬间,那股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又来了。
难道这药剂也是他调配的?
黎珀走过去,刚要拿下来一管,就听见巴尔克在背后和蔼地提醒:“孩子,你现在还没恢复记忆,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的没人清楚,我觉得你还是不碰为妙。”
闻言,黎珀也觉得有道理,他悻悻地伸回手,转身看着巴尔克:“既然你们当初能为我清除掉原本的记忆,填上新的,那为什么现在不干脆让我恢复记忆?”
话音落下,巴尔克微妙地顿了顿。黎珀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停顿,他微微眯起眼,没作声。
几秒过后,巴尔克不紧不慢地开口:“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们要清理掉你的记忆吗?”
黎珀摇了摇头。
见状,巴尔克继续道:“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你要想进入S区,就必须以我的‘义子’的身份进去。S区那些人不是傻子,他们有专门的测谎仪器,你要是说了谎,那我们就全都暴露了,最好的方式就是覆盖掉你原来的记忆,换上新的。至于现在我们为什么不帮你恢复……”
沉吟几秒,巴尔克才道:“虽然你是污沙会的一份子,但我不得不承认,在你成为组织的一员之前,那些实验对你造成了一些不小的伤害,这些伤害让你警戒心极强,很难信任他人,在你没主动恢复记忆的情况下,擅自对你的大脑进行手术,很容易造成你大脑的永久性损伤。”
黎珀:“……”
他垂下眸,不知是信还是没信。巴尔克的话三分真七分假,黎珀不确定这是不是原因之一,他目前能确定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巴尔克并不想让他恢复记忆。
想到这里,黎珀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道:“那就算了。”
他又观察了这些实验体几眼,等到该看的都看完了,才随口道:“对了,为什么我在这里很少碰到别人?”
“别人?”巴尔克似乎想起什么,道,“以你现在的状态,还不适合见组织的其他成员。等到你把自己的身份从S区作战员彻底纠正过来,我会亲自带你去见他们。”
黎珀没有异议地点了点头,他盯着巴尔克,眼底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抹疑惑:“污沙会的管理者只有你吗?”
“……”
话音落下,巴尔克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他注视着黎珀,眼底隐隐浮上几分怀疑。黎珀坦然地回视他,表情没有任何异样,巴尔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是。”
“他和我的观念背道而驰,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等等,有哪里不对劲。
黎珀仔细地回忆起他和阿强的交谈,忽然捕捉到了什么。巴尔克说“他和我的观念背道而驰”,说明这里的他,大概率是一个人,而阿强之前说,他听说污沙会管理者有三个,那既然这样,少了的那个人去了哪里?
不过转念一想,阿强来污沙会的时间少,连正式成员都不是,这些极有可能是小道消息,算不得数。再加上黎珀对污沙会有多少个管理者也并不在意,他只想多了解一些,百战不殆罢了。
这么一想,黎珀也觉得这个插曲没多重要了,他收回思绪,对巴尔克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白大褂给他的位置就在这附近,黎珀想,要是看见那个房间里有什么,或许会解开他心头的疑惑。可惜还没等思考完,就听巴尔克道:“孩子,今天我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黎珀:“……”
他十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从中心实验基地出来后,阿强也跟了上来。他远远地缀在黎珀和巴尔克身后,直到巴尔克走了,他才几步跨到黎珀身边,问:“你们今天怎么在上面待了那么长时间?”
黎珀挑起眉毛,并不正面回答,只问:“你在下面等烦了?”
“可不是,”阿强皱了皱眉,配合着那张刀疤脸,看上去一脸凶相,“那些被关着的人太恶心了,还有那味道,我闻着都想吐,真是一刻都忍不了了。”
闻言,黎珀淡淡开口:“那你还觉得他们做的是对的吗?”
阿强一愣,像是不明白黎珀这句话和他说的那句有什么关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那不大聪明的脑子想明白了七八分,然后绞尽脑汁地想了个比喻,跟黎珀解释:“当然。你吃猪肉,还在乎猪被养在哪个猪圈里,吃的是什么猪食,里面有多少猪屎吗?”
黎珀:“……”
他默了默,半晌没说话。
阿强不明白黎珀怎么突然沉默了,他试图挑起别的话题,但一路上,不管他说什么,黎珀都不理他。一直到走回宿舍,黎珀把门从里面关上,阿强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盯着那扇门,觉得这omega莫名其妙的,又转念一想,算了,自己跟个omega计较什么。
房间内,黎珀坐在床上,给自己倒了杯水。他一边慢慢喝水,一边思考着什么。中心实验基地进入程序很严格,每个楼层的光梯都需要身份识别才能入内,没有巴尔克身份认证,他是无法进入的。而且据他观察,这里并没有普通的楼梯,他要想到达高处的楼层,只有那一种方法,这几乎是个死局。
这个暂且不提,令黎珀在意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实验基地五楼的菌丝。这些菌丝的蚕食能力太强了,几乎几分钟就能将一个健康的成年人蛀成一具空壳,而且据巴尔克说法,菌丝产生的孢子,是污染能力极强的污染源,比那些药剂要管用的多。
要是想让下城区摆脱现在的困境,光销毁那些药剂显然是没用的,还要销毁五楼培育的菌丝。但……该如何销毁呢?黎珀盯着那杯快凉了的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半小时过后,黎珀看了眼时间,该午休了。
他躺在床上,脑袋刚沾上枕头,困意就涌了上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只是他虽然睡着了,却睡的不太安稳。
梦里,他站在实验舱前,亲手按下了实验舱的按钮,对那些孩子进行实验改造。他表情平静地取下置物架上的试剂,一瓶瓶倒入输液袋里,任由那些冰凉的液体滑过软管,注入到孩子们脆弱的身体里,然后冷眼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并挨个记录在星脑上。
梦里,黎珀竭力想要阻止,可不管他做出了怎样的努力,梦都没停。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梦里的“黎珀”几近麻木地拿起药剂又放下,按下实验舱的按钮又打开,一步步地重复着每次实验的过程。偶尔几次,梦里的孩子忍受不了药剂注入身体产生的反应,七窍流血,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渗出密密麻麻的血点,体温也高烧不退,梦里的他却只是拿起退烧的药瓶,给孩子输到身体里,然后不管他们经历的痛苦,继续拿星脑记录着数据。
……简直就像是魔怔了。
梦境到达2/3时,黎珀猛地惊醒。他猝然坐直身,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这梦境过于真实,让他额头都渗出了冷汗。他有些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因为他足够了解自己,自己绝对不可能成为这种人。
梦里的他就像是毫无感情的木偶,只固定地重复着一件事。他麻木地做实验,麻木地记录数据,麻木地将那些代表着罪恶的液体注入孩子们幼小的身体内,明明他也曾经因为这些药剂遭受过痛苦,却还是将这些苦难再次施加给别人
……这不像他。
退一步问,难道他是被迫的吗?黎珀其实不这么觉得。他作为实验体,只要还活着、还在污沙会,身上还能制造出新鲜的血液,就对污沙会还有利用价值,他们就不会拿他怎么样。也就是抽血被抽的多点,或者被剥夺人身自由罢了,他们绝对不可能真正动他,那这样的话,他就完全没必要做这些。
黎珀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暂且只能将其归咎于梦境。是的,这只是个噩梦而已。
他垂下头,随意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又躺下来,试图再次入睡。
可是这次,他却睡不着了。不合时宜的,他开始想念起江誉的怀抱。江誉虽然体温比他低一些,但奇怪的是,每当他抱着他,黎珀就总不觉得冷。有时候他不满江誉从背后抱着他,总会翻过身,面朝着他,两人面对面睡——
而这种时候,往往两人都睡不着了。
在睡不着的情况下,黎珀总想做些会让他快乐的事。一般情况下,江誉会配合,他好像一直很顺着他,不管他多么过分。黎珀之前总喜欢钻牛角尖,他不止一次地想,江誉喜欢他,到底是因为契合度的原因,还是因为喜欢他本身,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他们分开前,黎珀都对这点抱有怀疑。
也是在分开后,黎珀才意识到,他其实是个很患得患失的人。他从小就没体验过什么亲情,长大了也没谈过恋爱,自然也没有爱情。就连他自己都不肯承认,他是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不仅缺乏安全感,还缺爱。他经常无缘无故生气,也许就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去证明江誉是真的喜欢自己。
但有些时候,往往一些事情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他头一次和江誉分开这么久,也是因此,他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去审视这段感情——在此之前,黎珀一直都是逃避的。
可当他真的想和自己和解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其实错过了很多东西。不管在哪一方面,他都不得不承认,江誉真的很惯着他。他很任性,想一出是一出,要是放在寻常,没有哪个alpha能受得了他这个脾气,但江誉却忍下来了。有时候黎珀也想不通,江誉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很多时候,他脾气也不怎么好。
但现在想这些,也确实没用了。不管江誉怎么好,从那天开始,他就彻彻底底地不属于他了。还好他们只是临时标记的程度,否则黎珀还真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收场。
应该会闹得很难看吧,他想。
这几天他一直都不敢去想,江誉在得知他的身份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不过不管是什么反应,黎珀都没有丝毫怀疑,他绝对不会再来了。
至于原因……暂且不提他讨厌他这点,就说自身安全这个问题,江誉也不会再来。他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回到污沙会后,绝对会对自己最近接触过的人进行一轮彻查,锁定森德几乎是毋庸置疑的。只要查到了谁是内鬼,剩下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包括那些作战计划书、被篡改了的污染源结果……
就算那些计划书是假的,江誉也会提起警惕,不会轻易地执行任务。只要他老老实实地待在S区,黎珀的目的就达到了。就算江誉会因此讨厌他,黎珀也无所谓,毕竟不管之前如何,他们都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不翻脸,以后也会翻脸的。
想通之后,黎珀心里舒服了不少。他躺在冰凉的床单上,很快便又抱着被子睡着了。
*
S区。
因为频繁出任务的缘故,最近匡风和罗伊多有联系。
而罗伊除了作战员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江誉的下属。
匡风敏锐地察觉到,这几天罗伊的情绪波动很大。他感到很奇怪,因为在他的印象里,罗伊和作战官大人一样,都是那种沉稳冷静的性格,很少会短期内情绪波动这么大。
他很少有感兴趣的东西,但八卦除外。于是他难得的主动套了一次近乎,想听听罗伊最近的烦恼。
没想到,嘴严如罗伊,居然也忍不了了,隐晦地跟他说了七七八八。
原来,最近作战官大人不知道因为什么,竟然要单独去执行一次危险的任务。这任务危险系数特别高,很多S级作战员去了都回不来,还是组队去的,即便作战官大人是SS级精神力,此行也十分凶险。
闻言,匡风大惊,那不行啊,作战官大人可是S区的顶梁柱,他要走了,这些作战员怎么办?
罗伊也急得直拍大腿,是啊,谁不说呢,可是作战官大人铁了心要去,甚至把未来一个月需要做的事都交给了他,就差没把这位置也让给他了。
听到这里,匡风有些疑惑,他不解地问罗伊,这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能让作战官大人这么着急。
罗伊没法说,只能隐晦地冲他眨了眨眼。眨完之后,他又叹了口气,作战官大人估计下周就要动身了,我们拖他拖了也够久了,最紧急的事情也已经处理完了。而且最近下城区的事态也越来越严重了,必须要有人打破这个僵局。
见状,匡风也无力地叹了口气,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就这样,两人结束了一天的八卦。
回宿舍的路上,匡风还在想,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作战官大人这么着急呢?
下一秒,他又想,黎珀最近到底去哪儿了,怎么一直联系不上呢?
唉,这事儿都堆一块了,真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