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下城区,如同遭遇了一场浩劫。
千疮百孔的地面上,漂浮着一层黑褐色的浊水。
大片的鲜血、污秽的排泄物、断裂的残肢……一时间,黎珀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下脚。鼻翼间充斥着血的腥气,他垂下眼,目光凝在某一处不动了。
黎珀神情非常平静,他往前走了几步,踢开浮在血水上的一截断臂,露出了藏在断臂底下、死死缠绕着断臂的一簇白丝。
他垂眸盯了几秒,眼底闪过一道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没人比他更熟悉这是什么,也没人体会过被它刺破皮肤、吮吸血肉的痛苦。
手腕处那一道疤痕还没完全愈合,此时隐隐有些发痒。黎珀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抬脚往前走去。
满眼都是断壁残垣,越往里走,鼻尖嗅到的血腥味越重。一路走来,黎珀没遇见一个活人,但这并不代表下城区的居民都死了。黎珀知道,如今的幸存者都藏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只要不是被逼近绝路,他们就不会出来——至于能不能被污染物发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躲藏并不是长久之计,距离污染物开始肆虐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除非家里有储备粮,否则生存是个极大的难题。要知道,下城区居民经常食不果腹,又怎么可能提前囤下半个月的口粮?
要是再不结束,没人能撑得住。
黎珀慢慢地走着,忽然看见了什么,脚步微微顿住。
他的面前,是一群已经被污染了的“人”。
“好饿……我好饿……”
“哪里有吃的……给我……”
它们身上已经长出了完全不属于人的特征,嘴张得极大,咧到了耳后根,暗红色的血顺着撕裂的嘴角流下来,和腥臭的涎水混在一起。
坑洼破烂的衣服遮不住它们被异化的身体,成群的蛆虫蠕动着从裤腿钻出来,噼里啪啦掉在地上,被后面踏过的人碾成一滩肉泥。
细长多足的虫子爬上它们的脸,钻进一切有洞的地方,疯狂吸着血。可没人有反应,直到虫子要爬进眼眶里,它们才一把按住,扯下来,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嚼嚼吞下去。
“太饿了,我太饿了……”
突然,有“人”爆发了。趁没人注意,它往前猛地一扑,双手死死制住身下的变异体,然后咧开腥臭的嘴,狠狠咬上了对方的后脑勺。
被污染物污染过的身体咬合力惊人,只听嘎嘣一声,对方的脑袋瓜瞬间裂成了两半。白花花的脑浆溅了它一身,它更为兴奋,几乎发狂地伏下身子,用长长地蛇信般的舌头去舔溅到地上的脑浆。
几乎是一瞬间,它们都闻到了新鲜的血腥气。
“吃的、是吃的……”
“正好,我快饿死了……”
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它们忽然停下脚步,齐刷刷地扭过头,用扭曲畸形的笑容盯着被啃掉一半脑瓜的变异体。黄褐色的涎水顺着嘴角哗啦啦地往下流,甚至还拉了丝,眨眼间,它们一拥而上,开始疯了般进食。
“好香,好吃……”
“可是我还是好饿……”
不远处,黎珀冷漠地旁观着,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眼底倒映出了白花花的骨头、被吐出来的带血的头发,还有不断掉下来的,朝着新鲜血肉蠕动的蛆虫。
空气中血腥味更浓,这是一股浓郁的、与陈年浊血不同的味道。黎珀耳朵尖,他很快就听见了一道窸窸窣窣地声音,显而易见,是被这股子血腥味儿引来的其他变异体。
黎珀不再逗留,他最后瞥了一眼那群失去理智的变异体,转身就走。
他边走边想,疯了。
真的是疯了。
就在这时,他的口袋里突然传来一声又一声疯狂的震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黎珀右眼皮猛地一跳,他拿出口袋里的通讯器,点开光屏,上面赫然跳出了S区通红的最高级警报!
此刻,那些浓烈的不安感化为了实质。
握着通讯器的指节隐隐泛白,黎珀紧抿着唇,脸色极不好看。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在一瞬间,黎珀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污沙会对S区下手了。
S区是污沙会最难啃的硬骨头,此刻S区突然出现状况,证明巴尔克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血色的屏幕倒映在黎珀眼底,他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神色一寸寸变得冷静。
他不会坐以待毙。
现在S区出现了危险,绝大部分作战员都被困在了那里,人类基地几乎无人防守。上城区是人类基地的政治中心,如果巴尔克选择在此刻摧毁它,那人类基地的秩序会瞬间土崩瓦解。
这种事情,黎珀不会允许。
他知道,只有找到巴尔克,才能终结如今的浩劫。
也只有杀死他,才能偿还他欠下的一切。
可是,对方在哪里?
巴尔克埋下的种子让如今的S区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人类基地也变得一片狼藉,只有上城区还在苟延残喘。可即便是这样,上城区也有着一定的防护措施,巴尔克就算本事再大,想从内部瓦解上城区也是难于登天。
哪里既有污染物,也是巴尔克藏身的最佳庇护所?
答案呼之欲出。
——
另一边。
尖锐的警报声响彻云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道。
在S区,剿灭污染物是作战员的本能。
可谁能告诉他们,当被污染的是他们自己时,又该怎么做?
最开始,诡异的触手是从白楼出现的。
负三层的精神病患逃脱了禁锢,如潮水般涌出了白楼,它们经过的地方滴满了咸湿的液体,无数细小的黑点从身上掉下来,掉到粘液里,悄悄变异成了黑色的触手。
白楼外,百来号作战员严防死守。
他们身穿防护服,抬着枪,如挺拔的松柏般站成一排。没人心里有杂念,他们只有一个目标——杀死潜藏在白楼里的污染物。
“砰、砰、砰——”
枪声响起,鱼贯而出的变异体被子弹击中,应声倒地。
黑色的触手破体而出,试图攻击作战员,怎料作战员身上都穿着防护服,根本不怕这些污染物。
很快,那些触手就被合力解决掉了。
解决得很轻松。
污沙会的阴谋好像也不过如此,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
“……盛、盛哥,”有人突然出声。他咽了口唾沫,没上膛的枪口往下指了指对方的后背,声音有些虚浮,“你,你衣服怎么破了?”
一开始,没人在意他的话。
衣服就是一层布料,破了又能怎样?何况现在污染物已经消灭了,这防护服也没用了。
这么想着,众人收起枪,开始上前清理变异体的尸体。
而变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没人在意的后背,一截漆黑的触手突然从破损的布料内袭出,快准狠地探向身后的人,扭成一个诡异的姿势,极为狠辣地挖出了身后人的眼球——
“啊!!!”
灭顶的剧痛袭来,被挖走眼球的作战员脸上顿时流满了鲜血。他双手一松,支撑不住地跪在地上,颤抖地捂住空洞的双眼,发出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
不久之前,他还喊了一声“盛哥”。
所有人都愣住了。
危险的雷达在脑海中疯狂作响,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依旧第一时间抬起枪,对准“盛哥”的方向:“盛全,放下武器,你被污染了。”
盛全自己都是懵的。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漆黑触手的存在,只能感觉到后背被溅上了一滩温热的液体。
一摸,满手是血。
还有一截漆黑的触手被他拽了出来。
盛全瞳孔巨震,他抖着手,眼里的惊愕满地快要兜不住。
自己被污染物寄生了,他居然完全察觉不到?!
盛全没有任何犹豫地攥紧掌心,发动精神力捏爆了触手。
腥臭的血液糊了他满手。
他张开嘴,看着眼前熟悉的同伴,想要解释些什么,可下一秒,他瞳孔放大,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等等。
他背后好像,还有东西在动。
浑身发冷,他当着所有作战员的面,缓缓将手伸到背后——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
纤细或粗长的触手被他从背后拽出来,一根根拿在手上。他来不及一根根销毁,也没有这个心思。此刻,他盯着手里蠕动着的黑色触手,嘴唇不住颤抖。
“不、我……”
还没等他开口,只听“砰”一声,前胸传来一阵剧痛。
无数只触手从胸前的枪口里钻了出来,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黑色的吸盘附在地面,滑行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褐色的粘液。
盛全摇摇晃晃地低下了头。
他不想让同伴看见他眼底的害怕和愧疚。
紧接着,所有作战员都看到,盛全晃着身子倒退了两步。就在他们想再次扣动板机时,意料之外的状况出现了——
“轰隆!”
盛全居然利用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催动了自爆芯片!
一眨眼的功夫,尸骨无存。
没人松了一口气,一股淡淡的悲凉在他们心底升起。
可还没来得及伤感,就听见一道惊呼:“等等,你身上是什么东西?!”
像是一道惊雷劈下,所有人都僵住了。
僵硬的目光持续向下,没人能逃得过这照妖镜似的审视。
他有,他有,他也有。
在场的人里,十有八|九都被寄生了。
一股寒意从头凉到脚,他们面面相觑,没人做出下一步动作。
还是那十分之一的人先打破僵局,他们掏出通讯器,给作战官和行政官发去了急报。
两人都没回。
与此同时,许多身处S区各地的作战员也发现了异样——
“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鬼,我身上怎么会出现这个???”
“卧槽,完了,完蛋了!”
“救命,救命啊,我被寄生了!!!”
……
几乎是同一时刻,S区好几处地点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巨响。
听过的人都知道,那是催动自爆芯片的声音。
不过几分钟,S区就乱成了一锅粥。武器库的大门差点被踏破,乌泱泱的作战员蜂拥而至,有人拿起武器,想就地了结自己,有人抓起枪,将枪口对准身上的污染物,还有人藏起手榴弹,警惕地盯着想杀死自己的人。
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莽撞地寻找突破口,通讯器都按烂了,也没看见有人回复,两位长官都跟销声匿迹了似的,全部没了踪影。
他们可是S区的精神支柱!精神支柱没了,剩下的人该怎么办?
一时间,S区上下人心惶惶。
寄生在他们身体里的污染物开始大开杀戒,无差别地攻击周围的任何人。绝大多数作战员试图杀死身体里的触手,可触手太多了,杀死一个还有另一个,他们的努力像是在以卵击石,除了激怒身体里的污染物外没有任何用处。
完了,真的完了。
有人绝望地扣动了对准太阳穴的板机,有人流着泪为死去的同伴阖上眼皮,还有人不相信自己被寄生,癫狂地用枪托砸向满地爬行的触手……
窒息与绝望逐渐笼罩了整个S区。
眼看着事态进一步严峻,更多作战员起了极端的心思。可就在他们准备实施的前一刻,通讯器忽然亮了。
紧接着,S区几千名作战员的通讯器里响起了同一道声音——
“我是江誉,”
那道声音沉稳、坚定、具有极强的压迫力:“不用紧张,白楼已经研制出了针对寄生种的特效药。”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此时此刻,你们的唯一任务是剿灭潜伏在S区的污染源。”
“这是我交给你们的SS级任务。”
他的声音很淡,没夹杂着任何情绪,连语调都没什么起伏,可偏偏所有人都信了。他们脑海中回荡着这道声音,仿佛从中听到了最郑重的承诺和足以支撑他们的坚定的力量。
不约而同地,他们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指挥,不再绝望,不再迷茫,以最严苛地态度执行作战官的命令,以最忠诚地姿态践行他们的信仰。
现在,所有人都是团结的。他们心里只有一道声音——
誓死剿灭所有污染物!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审讯室内,荆伦听着外边的动静,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癫狂,他自言自语:“江誉,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大礼,满不满意?”
他被绑在行刑架上,通讯器就掉在脚边,几分钟前,通讯器的屏幕上还在疯狂弹消息,可现在,它就安静地放在哪儿,没有一点动静。
荆伦眼底有一丝阴霾闪过,紧接着,他又抬起头嗤笑:“想用三言两语就糊弄过那群人……你以为他们都是傻子?怎么可能有特效药,哈哈哈哈哈……”
“江誉,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S区最终还是会落到我手上,”他摇摇头,以一种年长者的姿态微笑,“你究竟在挣扎什么呢?”
荆伦的脸隐藏在暗处,像埋伏在阴沟里的老鼠。他屏起呼吸,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动静,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嘲讽与癫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荆伦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变得从容。即便被绑在行刑架上,他也没漏出半点落魄来,反而悠闲地数着数,像是在等待着一个时机一样。
半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预想中的场面迟迟没有来临,荆伦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微变了。刚刚还从容不迫的他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疯狂挣动着绳子,企图靠近窗边,听一听外边的动静。
可他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于是,他只能放弃挣扎,死死地盯着通讯器,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
他在等一个消息,一个由他心腹发来的好消息。
对方没让他等太久。
十分钟后,他看见通讯器的屏幕闪了一下,一条消息跃入了他的眼帘。
只一眼,他目眦欲裂——
“你输了。”
——
察觉到边庐来了,江誉掀起眼皮,将不属于他的通讯器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八成作战员已经注射了特效药,还有两成没被感染。这八成里面,大部分作战员一周就能恢复正常,还有一部分受污染程度较深,需要进一步观察。”
江誉听后,淡淡地点了点头:“污染源都处理干净了么?”
“差不多吧,”边庐耸了耸肩,视线往下瞥了眼,“没想到这次被污染的人这么多,大大超出了我们之前的预估,你这回可真是大出血喽!”
闻言,江誉垂下眼,解开袖口,遮住手臂上的针孔。
“我之前真没想到,你的血居然可以免疫寄生种。”边庐啧啧称奇,“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不是跟你那个小男朋友有关?”
江誉听闻,没有否认。不仅没有否认,他还淡淡地“嗯”了一声。
其实,本该用于研制特效药的,是黎珀的血。江誉之前就发现,黎珀的血或许受到了之前实验的影响,从而变得“百毒不侵”。以他的血为原料做出的试剂,既能救人,也能杀人,全凭研究者心意。
至于为什么江誉也可以……他想,应该是因为永久标记。
因为标记,将两个人亲密地融合在一起,从此,他们变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
“啧。”边庐被酸到了。他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江誉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
“哎哎哎,你要去干啥?你刚抽了那么多血,得先静养至少半个小时!”
回应他的是一道重重地关门声。
“……”
白楼外。
一排又一排的作战员秩序井然地站在白楼前面的广场上,他们的背挺得很直,仿佛这次事故并没有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每个人的手臂上都贴着一块纱布,纱布底下盖着一个针孔,是刚刚注射特效药留下的。
突然,众人集体肃立,朝着某个方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军礼。
江誉淡淡颔首,他的视线扫过众人,目光不重,却让所有人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威慑力。
“还有谁能出任务?”他问。
“我!”
“我!”
“我!”
铿锵有力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站了出来,没有一个人想后退。
“好,”江誉看向众人,微微点头,“希望这是你们最后一次面对污染物的机会。”
接下来,S区还有战斗力的作战员被分成了三拨,一拨去下城区剿灭污染物,一拨去上城区协助人类基地最好防守工作,而最后一拨,则跟随江誉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就是这场大战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