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凉爽很多。
夏至一到,整个枫岛都是紫阳花的香味。
靳寒关上窗,没有再睡,简单冲个澡,换上去年穿过的旧衬衫,下去员工食堂吃早饭。
他在吃食上没有太多讲究,甚至可以说非常的好养活,十六七岁家里穷到揭不开锅时,他可以一天三顿馒头就凉水,能吃饱就行,省下来的钱全留给弟弟买鲷鱼烧。
现在钱多到十辈子都花不完,弟弟也不缠着他买鲷鱼烧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养活。
满汉全席摆在面前他不会多贪吃一口,一碗素面一壶清茶他也不觉寒酸。
有句老话说:乞丐暴富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摆十桌酒席。
人之常情,总是对自己缺少的东西万分在意,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地款待自己。
但靳寒好像从没有这个过程。
十年前和他一起发迹的那拨兄弟,无一不是把自己搞成了小人得志又高高在上的暴发户作派,家里的墙壁用金砖修砌,穿上龙袍做皇帝,少爷公主包一箩筐,恨不得吐口痰都让别人拿手接。
可靳寒发家前是什么样,发家后还是什么样。
他就像一匹沉默倔强的野马,从出生起就奔跑在烂泥里,沿途风光无限好,和他没关系。他用金丝玉带做马鞍,供养着背上如珠如宝的弟弟,却不曾让自己停下,吃一口青草休息。
弟弟要上学,他就去跑船。
弟弟要过好日子,他就默不作声地拼搏至今。
他竭尽所能地富养着弟弟,却总是忘记供养自己,看似好像心如止水无欲无求,其实只是阈值太高,不能通过这些简单就能满足的欲望获得高潮。
他缺少的从来就不是物质上的满足,而是灵魂的酵母。
-
早上八点不到,员工陆续来食堂吃饭。
靳寒走到一个小姑娘窗口前,裴溪洄很喜欢吃她做的淮扬菜,尤其那种加了很多小粒粒的炒饭。
“靳总今天这么早,又通宵了吧。”小姑娘气定神闲地抡起大勺,轻松一颠,锅中金黄色的炒饭扬起个麦浪似的弧度。
靳寒嗯一声,“拿份炒饭。”
“炒饭您今天是吃不上了,小洄哥早有安排。”她擦擦手转去后厨,没一会儿拎出两个七八层的保温桶来,“荣记早茶,刚送来五分钟。”
这份量喂猪猪都得跑,靳寒双手接过。
“小洄哥说您肯定吃不完,但都是荣记新品让您尝尝,喜欢哪样他以后就买哪样,吃不完的拿下来我放冰箱,他中午来拿走。奇了怪了,你俩一起吃得了呗,这通折腾。”
靳寒话少性子冷,平时少有人敢和他闲聊。
小姑娘也就随口打趣一句,没指望他能回,却没想到靳寒淡淡说了句:“他忙,和我吃不着。”
“啊……”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点酸,给小姑娘整不会了,“看着是挺忙,他那么大个茶社事儿肯定多,早上来得时候火急火燎的,跑一脑门汗呢。”
“五分钟前来的?”
“啊。”
“那你让他出来吧,别在里面藏了。”
靳寒说得十分笃定,同时抬眼往窗口里扫,内心不禁感叹:这么个猴急的小二百五到底是谁教出来的,早上刚说今天可以见面,这会儿就忍不住躲进食堂等他。
下一秒却听小姑娘说:“让谁出来?”
靳寒皱眉:“裴溪洄,他不在?”
“他走了啊,早走了,东西放下就走了,走得老干脆了。”
靳寒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他垂下眼,眉头拧得前所未有的深,片刻后,把桶提起来还给小姑娘。
小姑娘懵了:“您不吃啦?”
“我吃炒饭。”
两大桶早茶换一盘炒饭,靳寒面不改色地吃完,期间手机震动无数次他都没理,吃完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摞了一排焦急的小水獭。
他一条消息都没点开,手指一划把它们全划走了,上楼准备开会。
今天上午有两批开发商要见,将近十点半他才从会议室出来,扯下束缚在脖子上的领带,一圈圈绕上手背,把文件递给助理,“去泡壶茶来。”
咖啡伤胃,他很少沾,平时只喝茶和白水。
东岸那些开发商吵得他头疼,他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距离下场会议还有五分钟。
茶泡好了,助理端进来放在桌上。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抬眼看助理,“这不是你泡的。”
助理望天。
“他给你多少钱让你送这壶茶?”
“没收钱。”
“你自愿的?”
“不给送就剃光我头发,怎么不算自愿呢。”助理笑得开心极了。
靳寒失笑,把杯里的茶一饮而尽,打开壶盖,看盛在白瓷里的亮黄茶汤,汤面上漂浮着一层玉色嫩芽,芽尖如针直冲水面,随着汲水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
君山银针,又称金镶玉。
靳寒唯一钟爱的一款茶。
就因为他钟爱,裴溪洄在后海旁养了一座小茶山,占地三十平方公里,只种君山银针。
这茶娇气,每年只有清明前后七到十天采摘的首轮嫩芽可以入口。
从采摘到焙干要经过八道繁琐工序,裴溪洄不放心别人,全都亲力亲为。
一山茶叶最后只得两坛上品,要用甘冽的山泉水冲泡,辅以天然冰片消除涩味,除了他没人能泡出这个味道。
靳寒喝了那么多年,一尝就知道。
他慢悠悠品着茶,脑子里满是弟弟带着小草帽叼着小草根,在茶田里撒欢采茶的模样,放下茶杯对助理说:“让他进来吧,告诉门卫今天不用拦他。”
助理笑呵呵:“是不用拦,他已经走了。”
靳寒端茶的手定在半空。
“……又走了?”
“嗯,把茶泡好就走了,临走前还放下一盒茶点,您现在吃吗?”
靳寒冷笑一声,还吃什么,气都气饱了。
这一回两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迫不及待想见面的是他。
他让助理出去,给裴溪洄发消息。
-你脚上长钉子了?
裴溪洄秒回,发的是语音:“哥哥哥!早上好!没长啊我脚平着呢。”
-没长钉子你走这么急?
“没有急,但是你说能见面但没说啥时候见啊,我这不等通知呢嘛。”
他要真这么乖就好了,靳寒冷声发语音:“你不是等通知,你是跟我耍心眼呢,行,既然你无所谓见不见那就不见了。”
裴溪洄瞬间急了:“别不见!我没耍心眼!是我早起从助理那儿看到了你今天上午的日程安排,会都排满了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太累了,我哪忍心再跟着裹乱……”
这话让他说得,那股软趴趴的心疼劲儿快要从字里行间透出来。
靳寒垂下眼睫,眉宇间柔和舒展,看到裴溪洄的头像忽然变了。
以前就是只脑袋圆圆憨了吧唧的小水獭,现在是小水獭躺在冰上手里拿颗球,球的位置P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字:哥哥梦男。
这什么玩意儿?
他问裴溪洄:“头像什么意思?”
“做梦都想和哥哥睡觉的男人!”
“你是男人吗,你不是小猪?”
“嘿嘿。”裴溪洄没脸没皮地学了两声猪叫,“我是靳寒的小猪。”
靳寒不搭理他,他又发来两条语音,收了赖叽叽的笑,软声软气得烫人心口。
“哥,其实我今天特别想你,特别特别想,想的我心里突突的不得劲儿。”
“但我不想这时候给你添乱,哥工作辛苦了,工作的时候不吵你,就想让你喝壶称心的茶解解乏,工作之余能舒心一点。茶点记得吃啊,我做了俩钟头呢,你一定喜欢!”
说完这句,小水獭再没弹出别的消息。
靳寒盯着聊天界面怔愣半晌,伸手把裴溪洄的新头像点开,放大,仔细端详,之后保存到一个叫《存档》的相册里,那相册里存着上万张照片。
-
这壶茶靳寒喝掉了三分之二。
虽然他不喜欢喝茶解乏,但弟弟不在,他也没有别的解乏方法。
茶点装在一个红漆楠木八宝盒里,隔着盖子都能闻到股荷花香。
裴溪洄手巧,又闲不住,守着那么大一座庄园,满园子的花花草草都是现成的食材。
他经常闲着没事揪点这个,采点那个,研发出一款新茶点,往菜单上一挂,一盘能吵到大几千。
但那些都是给外人吃的,他给哥哥做的点心从来是独一份,都不往菜单上挂。
他说今天这盒茶点做了两个钟头,靳寒就先入为主地以为会是什么绝世佳肴。
结果盖子一掀开,里面站着八头猪。
荷花汁子做的粉色布丁小猪,两粒黑芝麻点眼睛,屁股上顶着根翘尾巴,最离谱的是这八只猪还有表情,整齐划一地站在盒子里冲靳寒噘嘴坏笑。
靳寒和其中一只坏猪对视,仿佛看到裴溪洄洋洋得意的样子,气得拿起勺子在看起来最欠的那只猪屁股上狠狠扇了一记,直扇得它duangduang乱晃。
一上午开了三场会喝了一壶茶吃了八头猪,靳寒坐上车时感觉身心俱疲。
中午还有个饭局,他得去趟小金山。
这个点儿是午高峰,司机怕堵车,特意绕了条路走,结果其余十八条路都畅通无阻,就他绕的那条堵了,司机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攥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汗,从后视镜里看靳寒,“靳总,要不要我帮您叫个——”
“不用,你的救兵来了。”靳寒说完,抬手按下车窗。
只听一串不怎么有气势的轰隆声在身后响起,一辆疑似还没满月的小号红色哈雷穿过狭窄的汽车间隙奔驰到他们车旁。
裴溪洄长腿跨在车上,伏低身子扭过头来,下巴一扬,头盔护目镜“咔哒”一下甩上去,露出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狗狗眼,特别兴奋地看着车里。
“daddy,上我的宝马!”
作者有话说
小裴日记1:
今天给哥送了早饭,一口没吃,哭!
还送了茶和点心,全吃光啦,哈哈。
聊天时挨训了,大概不能见面了,哭!
又能见啦!哈哈!我哥堵路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