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裴那儿出来时,厚重的阴云已经快砸到头顶,天上却还是滴雨未落。
这样光阴天不下雨的感觉,像是整个枫岛都在发霉。
裴溪洄趁天黑前去了趟迷路海。
大海在退潮,滩涂上有很多人在捡螃蟹和贝类。
他凑热闹走到礁石群前,在一条狭窄的岩壁缝隙里找到一片凹凸不平的玫红色小鼓包。
这叫火山口,也就是缩小版的火山藤壶。
丑是真的丑,鲜也是真的鲜。
小时候他哥第一次带他来赶海,就是挖这个回去给他煲汤,说喝了能治腿抽筋。
裴溪洄不认识这东西,拽着哥哥的衣角愁眉苦脸道:“哥,咱们家已经穷到吃石头了吗?”
“嗯,你吃吗?”
他想不明白怎么昨天还在吃大烧鸡今天就吃丑石头了,但听哥哥这么问了,胖乎乎的小脸上满是坚毅:“哥吃我就吃!”
“跟着我吃石头也愿意?”
“嗯呐。”小裴溪洄一拍胸脯,特仗义,“我得和哥同甘共苦啊!”
不谙世事的年纪总是会有许多豪言壮志,认为自己随便说的一句“金口玉言”就能在十八年后得偿所愿,甚至还要费心去纠结一下:长大后是当科学家还是航天员呢?
但裴溪洄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他的梦想很抽象,不想做人,只想做海。
做一片沉静的、无序的、不受任何外物束缚的海,哥哥则是飘荡在海上的一条小船。
他背着哥哥,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畅游,想流向哪里就流向哪里。
可等长大后他才知道这梦想有多可笑。
哥哥不是小船,海水也不可能自由。
它流不出滩涂,抵达不了陆地。
海湾就是它的监狱,从出生起到之后的千万年,它都被禁锢在这里。
但世上安得两全法,总要有舍才有得。
他既享受着海湾的庇护,又凭什么再去肖想天空和陆地的自由呢?
不是没试图改变过,但血淋淋的代价已经摆在眼前。
日头将落,裴溪洄提着满满一小桶战利品,脱掉鞋袜,赤着脚,行走在夕阳映照下的沙滩上,久违地想起他刚被靳寒捡到不久的光景。
有些事或许在那时就已经注定。
五岁时的裴溪洄还不叫裴溪洄,而是裴西回——将他丢进大海的亲戚给起的名字。
因为传闻被扔到陌生地方害死的小孩儿会在死后化成恶灵,夜夜哭泣着爬往自己的故乡。他的家在枫岛东边,亲戚就给起名叫西回,误导他的亡魂往西走,永远别回来。
小孩子哪里懂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只是某一天突然想起来问哥哥:我为啥叫这个名字呢?
靳寒不忍心告诉他实情,只说不知道。
“那它有什么寓意吗?”
他今天认识了一个朋友,叫夏海生,他说他的名字的寓意是,他是在海上出生的宝贝。
裴溪洄很羡慕,觉得连名字都有寓意的孩子一定是被父母盼望着出生的,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
“西回是什么意思呢?”他满含期待地望着哥哥。
靳寒瞎编:“枫岛就在西边,你爸妈可能是想你长大后从枫岛回去。”
裴溪洄一听就扁起嘴:“那我不要叫裴西回了!我不要从枫岛回去!我不要离开你!”
“不回就不回,没人让你回。”
“这个名字不吉利,哥给我起一个新的!”
“我给你起什么。”
“为什么不给我起?我不是你的孩子吗?”
他伸出小手,攥着哥哥的衣领用力摇,眼神那么懵懂,表情却那么认真,说得郑重又理所当然,仿佛他一辈子都会是靳寒的家人。
于是当天晚上,靳寒早早搬完麻袋,掏出当天所赚的五十块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砖头厚的汉语词典,站在家门口的路灯底下翻了一晚上,给裴溪洄取了现在这个名字。
洄,水回旋而流,没有出口。
他说:“既然你也不想走,那就永远留在枫岛,留在我身边。”
-
入夜,阴云渐散。
裴溪洄又烧到了38度,但比昨晚要好得多,没那么难熬。
“嗯,都是处理好的,我放冰箱了,明天中午你拿出来烧。”
他在给靳寒公司食堂的大厨打电话,交代人家明天把那桶藤壶炖了给哥哥煲汤。
靳寒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落地枫岛,以他对他哥的了解,肯定会先回中心大厦处理这一周积攒的工作,八成要忙到晚上,午饭是肯定顾不上吃的
希望有这桶藤壶,能让他多少吃两口。
裴溪洄把脸埋进外套里,深吸一大口,愁容满面。
他哥说下午好起来的话,晚上就视频。
但他现在烧成这个鬼样,视频肯定要泡汤不说,没准还会招来一顿罚。
饶是如此,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给哥哥报了体温。
没想到下一秒视频邀请就弹了出来。
他“嗖”一下翻过身,赶紧接通,支起被烧红的脸蛋看着镜头:“哥!你还没睡吗?”
“你不报体温,我怎么睡得着。”
靳寒好像在影音厅里,没开灯,只有对面投影仪昏黄的灯光打在脸上,好似一层黄昏的滤镜。
裴溪洄的指尖不自觉地在屏幕上摩挲,只觉哥哥的每一处五官,都刻在他心窝。
“难受吗?吃饭没有?”
“还好,不难受。”
“今天都干了什么?”
裴溪洄苦笑,心道你有什么必要问我呢。
但还是把自己一天的行程事无巨细地报备了出来,包括去靳家。
靳寒垂眼听着,并没说什么。
裴溪洄拿不准他的心思,主动坦白:“哥,今天中午,我其实没吃你给我买的那个鲷鱼烧。”
“我知道,鸡汤里有花椒怎么还傻愣愣地喝进去。”
“走神了,没注意。”
“以后一个人出去吃饭,记得先检查,就算是我给你点的也一样。我在能提前帮你看,我不在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每次都吐成这样,你就算不心疼自己,也心疼心疼我。”
裴溪洄鼻腔发酸:“哥,我是不是太矫情了……”
从小就是这样,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家里日子本就过得苦,哥哥在外面干一天苦力,回来还要费心帮他弄饭。
靳寒失笑,“小孩子挑食很正常,不算矫情。”
“我都二十三了,就你还把我当小孩儿。”裴溪洄翻过身来,裹得严严实实的外套被扯开一些。
靳寒看到他露出来的一小条白皙肩头:“穿的什么?”
裴溪洄脸一红,倏地把外套盖到头顶:“哥给的那件衣服,就是没味道了。”
“里面呢?”
“嗯……”他哼哼两声,从外套里钻出半张脸来,蚊子似的说:“空的。”
靳寒一双眼黑得似深潭,恨不得立刻把他抓过来囚禁在潭底:“想我想成这样?”
没离婚时,他每天晚上都会让裴溪洄脱光了一丝不挂地睡在自己怀里,裴溪洄也早就习惯被哥哥的气息从头到脚紧紧包裹。
这样最原始的亲密方式,能让他们感觉灵魂都在彼此贴合。
“一年半了,我想得都要疯了……”他觉得温度可能又上去了些,眼眶变得很烫,好似下一秒就有泪流出来,很依赖地软声叫着:“哥哥。”
“我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你不想回答就跳过,但是别骗我,好吗?”
靳寒并不意外,仿佛就在等着他来问:“嗯。”
“靳炎死了,你知道吗?”
“知道。”
“是哥做的吗?”
“不是。”
“那……是我做的吗?”
“不是。”靳寒似乎觉得挺好笑,“我不会让你沾这些脏事儿。”
“那我失去的那段记忆,和他们有关吗?我真的是因为脑袋里有淤血才会失忆吗?”
靳寒蓦地垂下眼,冷面阎罗般吐出一句:“这件事到此为止,别再查了。”
和裴听寺一模一样的说法,从他嘴里出来,带着强硬不容忤逆的力度,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裴溪洄一口气堵在喉头,声音哽咽:“如果我执意要查呢?我想知道真相。”
靳寒没作声,手肘撑着膝盖,就那么坐在投影仪对面,冷硬的脸颊被覆上一层暖光,喉结上下滚动几番后,沉声说:“你要真相,还是要我?”
裴溪洄猛地瞪大眼睛,咬着下唇的齿尖没控制住力道,渗出一缕血丝来。
他没想到哥哥会用这个来威胁自己,吓得瞳孔骤缩,声线都在发颤:“知道了,我不查了,别这么说,干啥吓唬我啊……”
看他这可怜样,靳寒心里酸得很,站起来走到室外去透气。
曼约顿的雨停了,但廊檐下还是有雨珠滴答,他脚下的小水洼里倒映着头顶一弯月牙。
“崽崽,知道这件事对你没好处。”强硬又温柔的语气。
裴溪洄猜到一些:“那是一段对我来说很痛苦的记忆,对吗?”
靳寒闻言皱起眉,眼睛快速眨动了几下,他很少这样,光是想起某件事就感觉不适。
“好了,我不问了,哥不要皱眉。”裴溪洄隔着屏幕都想把哥哥的眉心抚平。
“会难过吗?”靳寒问他。
“嗯?难过什么?”
“我要求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可我却瞒着你。”
裴溪洄想都没想:“不会。”
“不管哥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我永远永远,都站在你那边。”
即便你在欺负我……
靳寒垂眸苦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包含着很多东西:痛苦、愧疚、不得不做、甚至某个瞬间想要和盘托出的荒唐的冲动,但到最后只变成眼底两圈涟漪。
“别太纵容我了,我想要的很多东西,你都给不了,再这样下去——”他警告似的看了弟弟 一眼,“我会忍不住自己去取。”
那你就来取啊。
裴溪洄自我放弃地想:我已经见过了你所有的阴暗面,还是想爱你。
-
和哥哥结束通话,他坐到窗边看月亮。
今晚月亮很低。
黄黄薄薄的一小片,栖在红枫树的枝桠里。
他小时候总以为月亮是块糖,那么老大一个看着又甜又脆的,还沾着糖沙。
他就天天求月亮,快掉下来吧,快掉下来吧,掉下来能够他和他哥吃好久,哥就不用去打工了。
后来靳寒真给他搞来一块月亮形状的橘子糖,有他的头那么大,要拿两只小手抱着啃,他自己吃一口给哥哥吃两口,开心得摇头晃脑,还问靳寒:“哥你打哪儿整来的糖啊?是不是我对月亮许的愿望实现啦?”
靳寒告诉他:“下次不要再对月亮许愿,来找我许。”
“找哥许的愿望都能实现吗?”
“要看你许什么愿望。”
裴溪洄心想:那我想要哥哥的愿望全实现,把哥想要的都给哥,但有一些,即便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还是不太能做到……
忧思易生怖。
他这一晚上辗转反侧,噩梦不断。
不知道第几次被穿着哥哥衬衫的靳炎吓醒后,他拿手机给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发了两条短信。
-靳炎的手机在我这里,找个懂的人来修。
-去曼约顿查一个叫徐呈的人,前枫岛三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我的主治大夫。
发完他就把手机放在一边,闭着眼睛假寐。
烧还没退脑袋昏沉,反应就有些迟钝。
手机响起来时他没能及时去拿,耽误了三秒。
就在这短短三秒里,亮起的屏幕上弹出一条短信:你没搞错吧?三院确实有过一个大夫叫徐呈,但他不是神经内科而是精神科的,据说是国外深造回来的心理学博士,极其擅长催眠。
第四秒,裴溪洄拿过手机。
与此同时,那条短信消失了。
他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屏幕还纳闷,刚才确实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