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不到,他们揪出了所有冒牌货。
加上被靳寒捅撬棍和废掉一只手的两个,一共九个人,全都是今天早上临时被叫来东岸码头的。
没人见过雇主,全靠短信单方面联系,且酬金丰厚,任务轻松。只说下午三点等在码头拦截一辆车牌号为XXX的黑色大G,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将车上的人引出来即可。
威尔逊压根不在码头,仓库里是空的。
大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靳哥,他们搞这一出到底要干嘛?调虎离山?还是声东击西?”
靳寒脱下外套扔在一边,又把领带解下来,一圈圈缠在手上,遮住那些血迹,这才拿出手机给裴溪洄发消息,抽空回大豹:“他们想要小洄。”
“哈,那真是异想天开!小洄那儿我放了一百多号人,苍蝇都飞不进去。”
靳寒嗯一声,扫过脚下刚被冲刷干净的血迹,安静得诡异的仓库,最后是风平浪静的海面,眉头皱起,对大豹说:“去看看水里,别掉以轻心。”
“好我这就去。”
大豹带着七八个人,穿好衣服下水。
靳寒眼睛紧盯着屏幕,上面是他发给裴溪洄的三条消息。
-睡醒了,头好很多。
-游园会快结束了吗?我叫人去接你。
-要不要吃鲷鱼烧?
两分钟过去,都没收到回复。
他下意识去看手表,想查看裴溪洄的位置,袖子撩起来,手腕上是空的。
手表被他留在酒店了。
瞳孔一缩,他背上莫名泛起一层冷汗,有种一只脚已经踏进陷阱不得动弹的感觉。
他立刻拿起手机给裴溪洄打电话,余光瞥到大豹正在搜寻的海面上猛地钻出来一个举着枪的人影,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道熟到不能再熟的尖叫:“哥!”
靳寒呼吸骤停。
接下来的半分钟甚至更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所有的一切都是混乱的。
尖叫声、呼喊声、跑动声、扣扳机声……
这些声音如同一只铁罩洪钟,扣在他头上,撞钟石在外面猛地一敲,他耳边霎时嗡嗡作响。
杀手就站在他左手边的浅海上,手里端着一把霰弹枪,枪口射出的瞄准红点如同细长的血线,横刺十几米,经过他眼前,精准落在正朝他跑来的裴溪洄的心脏上。
只要轻轻一扣扳机,连续打出的十几发子弹就会把他弟弟的胸口变成一片蜂窝状的洞。
霰弹枪的子弹速度是每秒二百米。
而裴溪洄距离他只有两米。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靳寒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不管不顾地朝弟弟冲过去,“砰”地一声枪响在背后响起,划破东岸码头上空,第一发子弹豁开了他曾经几乎被绞断过的左臂的皮肤。
他把裴溪洄扑倒在地。
然后第二发、第三发,第四发子弹……擦着他们的头皮射了过去。
他刚才如果犹豫哪怕0.01秒,他和裴溪洄的脑袋此刻已经爆了。
大豹和其余兄弟飞扑过去将杀手按进水里,朝他们这边大喊:“靳哥你们怎么样!”
两人一个叠一个,趴在木地板上,都没有回话。
裴溪洄是惊魂未定,靳寒则是一直在喘。
他的呼吸声很重,很乱,伴随着失而复得的急促又后怕的喘息,整个人都在发颤。
裴溪洄从来没见过慌成这样的靳寒。
说实话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是很清楚。
他刚按照定位找到哥哥,就看到水里钻出来一个杀手朝靳寒开枪,他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可结果却变成了哥哥帮他挡枪。
心头仿佛有块石头堵在胸膛,他被压得喘不过气,箍在肩头的两只大手快要把他的骨头给捏碎了,他尝试着拍拍身上的人:“……哥?”
话音刚落,靳寒猛地从他身上起来,一把掐住他的后颈把他提起来,拖向几米外的暗巷。
裴溪洄全程脚没沾地,就像只小猫小狗一样被靳寒拽了进去。
暗巷里停着一辆黑色越野,三名保镖站在车前,看到他们过来,以为要上车,连忙给打开车门。
可靳寒却把裴溪洄放在车前,对他们说:“站远点。”
保镖赶紧低下头,退到巷口站岗。
裴溪洄脚下打晃,还没站稳,就看到靳寒的手臂在流血。
“哥你受伤了!”他伸手去抓靳寒的手臂,却被靳寒反握住手,推进车里。
越野底座高,他的后背直直撞到下车门上,疼得叫了一声,顺着车门滑下来跪倒在地。
但他完全没顾得上自己,锲而不舍地去抓靳寒的手臂:“哥!我看看……你流血了……”
靳寒不管他,也不理他。
他就像被噩梦魇住一般,把弟弟提起来,按在车门上,不由分说地扯开他的衣服,胸前一小滩殷红刺目的血猛然撞入眼前。
靳寒一下子怔住了。
那一瞬间,裴溪洄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表情。
目光呆滞,眉头紧拧,黑沉的眼睛里毫无生机,嘴唇翕动了无数次才发出一点声音,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说话,却只吐出很轻很轻的两个字。
“崽崽……”
裴溪洄的心被一股大力攥紧。
“……嗯,哥,我在呢,你怎么了?”
“疼吗?”靳寒问。
他摇摇头,声音发颤:“不疼,这是你的血,我没受伤,是你抱我时,把血沾到我身上了。”
靳寒愣了一下,眼底慢慢、慢慢地亮起一点水光。
他低下头,攥着裴溪洄的手臂,劫后余生般呼出一口气。
裴溪洄恍惚间想起,三年前他出车祸时,哥哥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反应。
那时他刚出抢救室,人还不太清醒,床头摆着检测生命体征的仪器,靳寒就整日整日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尊安静的雕塑,死死盯着仪器上的数字。
任何一点数值的波动都会牵动他的心脏。
医生来给裴溪洄抽血,靳寒看到血从弟弟手上流出来都会应激。
最严重的时候病房里不允许出现任何除医生以外的人,不能有仪器之外的其他声音,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高度戒备,就像只可怜的惊弓之鸟,害怕老天爷再把弟弟的命给收回去。
裴溪洄的心沉入谷底。
漂亮的眼睛变得红彤彤、湿漉漉的,望着哥哥的时候,就像蒙着一层雾。
他心疼地想,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真的只是车祸吗?可只是一场车祸又怎么会把你吓成这样呢?过去这么久了,我身上不过沾到一点血,都会让你应激。
他没有问,也没有出声。
只是张开手臂抱住哥哥,软绵绵的脸蛋贴着他冰凉的脸,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不断呢喃着:“哥,我没流血,我好好的,没有被打到。”
“daddy不要怕,崽崽没事的。”
靳寒的呼吸慢慢平稳,勒着他的手臂渐渐泄力,脸埋进他肩窝的那一刻,居然是湿的。
哥哥哭了。
认识到这一点的裴溪洄心如刀绞。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哥哥不这么难过,他很想自己再变大一些,强壮一些,就像做噩梦时哥哥抱住自己那样去抱住他,保护他,安慰他。
可他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不知道。
他甚至连哥哥被吓到成这样的原因都不知道。
他侧过头去,想要吻掉哥哥脸上的眼泪,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靳寒手上用力,掐着他的后颈,带着破碎的哭腔问:“裴溪洄,你想我死是吗?”
眼泪无声地滑下眼眶,裴溪洄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
太疼了,太疼太疼了。
整个心房连着喉咙像被大火烤干,只剩薄薄一层膜贴着骨头。
靳寒又问:“你知道你死了我就会立刻去死吗,你知道吗?”
裴溪洄崩溃地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对不起哥哥,不要这样说……”
靳寒放开他,看着他,包裹着细碎水光的眼睛里糅合着很多情绪:后怕、心疼,还有愤怒。
他问:“谁让你来的?”
裴溪洄没有答案。
他无助地看着靳寒,满脸都是泪。
靳寒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话没说完,他像是想到什么,拿出自己的手机,一把摔在地上。
突然的响声和飞溅的零件吓了裴溪洄一跳,他肩膀一缩,绝望地闭上眼睛。
靳寒在那堆碎片里看到了一只定位器。
“妈的。”
他冷笑一声,死死瞪着裴溪洄。
手表里的定位器只是个烟雾弹,找大豹结盟也是为了混淆自己的视线,主动承认他在手表里装了定位器,就是为了保住手机里的这个。
“你很好。”靳寒掐着他的脖子,一字一句道:“我教你的那些东西,你全用在了我身上。”
裴溪洄无可辩驳,眼泪越来越多,边哭边说:“我只是……我很担心你……我预感到会出事。”
靳寒特别想给他一巴掌。
但他即便气疯了都不会这样做,转手一拳砸在车门上,防弹的铁皮瞬间凹进去一个大坑。
裴溪洄被那一声闷响吓得尖叫,反应过来后又哭着去拉哥哥的手。
“哥你不要这样……你打我好了别伤害自己……我真的知道错了……”
靳寒失控时是控制不住力道的,拳头拿下来,五根指节全破了,变成五个血圈。
裴溪洄要疼死了。
他无助地抱着哥哥的手,眼泪像雨滴般聚集在下巴上,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狗。
靳寒掰开他攥着自己的手,黑沉的眼珠静静注视着他。
“小洄。”他轻声叫道。
裴溪洄大气都不敢出,紧抿着唇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靳寒告诉他:“你想知道我在哪儿,在干什么,可以,你在我身上装百八十个定位器,或者干脆给我戴个脚环,都行,都可以,都随你,但我昨天和你说过什么?”
“对不起哥哥我——”
“我昨天和你说过什么,重复一遍!”
“不许来东岸!要乖,要听话……”裴溪洄颤抖着复述。
“听话听话,我说的那些话你全他妈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靳寒第一次用这样的声量吼他。
他以前再生气再伤心都没对裴溪洄吼过。
小孩子犯错后,第一反应是害怕。
害怕被大人发现,害怕被大人惩罚,害怕自己小小的尊严遭到羞辱。
最害怕的,就是大人对自己失望。
靳寒也做过这样犯错后害怕的孩子,知道那样的感觉有多绝望,所以每次裴溪洄犯错后他都不会疾言厉色,而是慢慢引导他认识自己的错误,以后不要再犯就好。
但他一次次的耐心引导换来的却是裴溪洄的变本加厉。
“我说没说过他们的目标是你?”
靳寒问他:“我说这句话时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我听到了……”裴溪洄低头抹着泪。
“那你听哪儿去了?”
靳寒伸手捧住他一侧脸颊,拇指一揩,裴溪洄垂在睫毛上的泪全滴到他手上。
“你和我耍心眼装两个定位器,没关系。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也没关系。但你来了最起码告诉我一声,我让人去接你,你站在我身边有什么意外我能第一时间护住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从对面伸出来一口冷枪,然后你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给我挡!”
“那红点就瞄在你心脏上,我晚一秒你就死了,你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嗯?裴溪洄,你今年二十三了,遇事能不能动动脑子!”
“那哥你呢!”裴溪洄像悲恸的小兽般低吼一声,更多的泪被震落下来,他问靳寒:“你冲过来把我扑倒时有时间去动脑子吗?”
“我刚到这里,就看到那个人要对你开枪,我什么都来不及想,我都……我都吓死了……”
他到现在都在怕,都没缓过来。
他不敢想刚才如果刚才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反应慢些会怎么样。
“我们的心情不是一样的吗?”
他泪眼迷蒙地望着哥哥,想要抱抱他,亲亲他,可每次伸出去的手都被靳寒躲开。
然后他就不再伸手了,垂下头来,眼泪不要钱般往下砸。
靳寒并没有因为他的泪水心软。
他尽量和颜悦色地问裴溪洄:“小时候我教你的第一条规矩是什么?”
裴溪洄扬起头来,低声回答:“万事安全第一,以我为先。”
“所以你当我在和你讲笑话吗?”
靳寒一只手握住他的后颈,不是掐,而是像以前那样宠爱地捏捏他。
“你没看见我身边那么多人吗?用得着你冲过来?还是你觉得你牺牲自己救下我我就能活了?”
他的手掌那么宽阔,掌心那么温热,如同一把有温度的锁扣住脖颈,裴溪洄就像无家可归的小动物终于找到归宿,不管不顾地扑进哥哥怀里,同时说话不过脑子地把内心独白和盘托出。
“可你身边再多人都没我快啊!”
“他们再忠心在生死面前也会本能犹豫,即便是大豹都会有迟疑,但是我不会,我会第一个冲上去,子弹真射过来了只有我能最快帮哥挡——”
话还没说完,裴溪洄就感觉肩膀传来剧痛。
靳寒一只大掌如同铁钳般攥住他的肩膀,朝后狠拧一圈,“砰”地一下给他面朝前按在车门上,单手抽出自己的皮带,照着他的屁股狠狠甩了一记!
“啊!!!”
裴溪洄眼前一黑,失声惨叫,额头上渗出一层豆大的汗珠,红扑扑的脸蛋瞬间变得惨白扭曲,从未体会过的疼痛像是尖锐的电流、又像生锈的钝刀,狠狠割开他的皮肉。
腰以下疼得没知觉了。
如果此时扒开他的裤子,就能看到一道鲜红鲜红的皮带凛子印在肿起的地方。
裴溪洄一开始呆呆地眨着眼睛没反应过来,半分钟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哥……”
他用了天大的力气只喊出这么猫叫似的一声,额头抵在车门上,温热的眼泪顺着铁皮往下淌。
“我说那么多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靳寒冷眼看着他,不知是无奈还是无力地苦笑一声。
一句话都不想说了,他把裴溪洄抱起来,放到汽车后座上,转身返回码头找人算账。
裴溪洄扭身想追出来:“哥我跟你——”
耳边响起“铛!”地一声闷响,靳寒把皮带砸在他脚边。
“我看你敢出来。”
他从车座下抽出两把枪,对巷口招手。
急得上蹿下跳的大豹立刻跑过来,心疼得红了眼,没敢往车里看。
“把人都调回来。”靳寒命令他。
大豹:“哪个区的人啊?”
“每个区!所有人!有多少算多少全给我调回来看着他!另外……”
他说到这里话音一顿,用力闭了下眼睛,呼出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全是破碎的红斑,声音也变得略微柔软:“你去趟药店,买冰袋、退烧药、酒精纱布,消肿药膏。”
裴溪洄趴在后座上,脸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听到哥哥这话,实在实在憋不住了,委屈地抽了两下鼻子。
很小很小的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