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戴头盔。”
短短五个字,截断了裴溪洄所有后招。
“不可能!”他完完全全懵掉了。
“我骑车可乖,怎么可能连头盔都不戴就上盘山公路!真那样我哥早把我屁股揍开花了!”
“等会儿!”老裴重点偏移,“他还敢打你?!”
“我……”裴溪洄一副‘我怎么把这事都秃噜出去了’的表情。
“怎、怎么啦?我是他养大的他打两下又怎么了?再说我要是不犯错他能打我吗?关你什么事!”
其实他没好意思说的是,除了床上,靳寒从没对他动过手,他从小到大受过最严厉最狠的惩罚不过是捏脸和罚站,即便是在床上被揍屁股,那也是他太浪了自找的。
但那是奖励来的!
干什么说的好像哥哥虐待他似的!
看他一副还在回味的模样,老裴气得一口气没上来:“他凭什么打你!他又不是你爹!我还没死呢!”
“你没死,那你早干嘛去了!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好不容易把我养大了,你上来就说我是你儿子,你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啊!”
“你这是歪理邪说!”老裴指着他的鼻子,手指头都在颤,“是不是不管有理没理,你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在他那边?”
“那当然!我小时候和小朋友打架,我哥都和我一伙儿,我长大了肯定也要和他一伙啊。”
老裴怒火中烧,恨不得冲到靳寒面前问问他这十八年到底打过自己儿子多少次,但一想到十八年,就又心虚得偃旗息鼓,变成怒火小烧,怒火不烧……
“算了,我多余和你争论这个。”他摆摆手,命令裴溪洄,“你先下去,让我也下去,照你这折腾劲儿咱俩再在梯子上摆活,保不齐要被一锅烩了去见你妈了。”
“好吧,那就先放过你。”
裴溪洄扔下句狠话,扭头就走。
其实他早就想下去了,站这么久不仅脚酸还很晒,但老裴一直不交代他自己下去显得很不帅。
父子俩排着队颠颠儿走下梯子,脸对脸坐到桌子边。
裴溪洄渴得要冒烟,赶紧给自己倒杯水咕嘟咕嘟往里灌,边喝还边嘀咕:“我怎么可能不戴头盔呢,不会是你答不出来故意蒙我的吧。”
“我闲得慌啊蒙你这个。”老裴嚷嚷。
“你戴了,但你被大货车撞飞了,我们找到你时你头盔早不知道飞哪去了,后脑勺正磕在一块石头上,满头满脸都是血,你哥用手给你捂了一路,把你捂进抢救室的。”
裴溪洄本来不信,但一想到他哥给他捂着流血的脑袋的样子心里就难受得厉害。
他脑袋上磕个包他哥都会心疼得一宿睡不着,这要是开个瓢哗哗往外流血,他哥怎么受得了呢?
想到这里,他给老裴倒杯水,恭恭敬敬端过去,“对不起。”
老裴有点懵又有点飘,“对不起啥啊?”
“不管我们之间感情怎么样,作为一个儿子,让父亲看到自己满头是血的样子,还是因为飙车,都很不应该,对不起啊,希望你不要再伤心。”
老裴一愣,那颗早在枪林弹雨中被锤炼坚硬的心脏,一瞬间变得像云一样软绵。
裴溪洄就是这样。
有时张牙舞爪,有时嚣张跋扈,有时古灵精怪,有时又心狠手辣,但揭开他百变的外衣,里面始终是那个柔软纯真的孩子。
在充满爱的环境下才能养育出这样的小孩儿,老裴不得不承认,靳寒把他养得很好。
他就那么乖乖地坐在小树墩子上,两只手抱着白瓷茶壶,手臂两侧各有一小圈藏起来的软肉,水乎乎的很好捏。皮肤白皙光滑,除了几个淘气搞出来的小疤以外看不到一点瑕疵,二十三岁了脖子上还戴着枫岛的小孩子才会戴的长命锁。看起来就是没吃过什么苦的样子。
脸蛋圆圆的,敷着一层健康的粉色。脑袋也圆圆的,看起来像装着很多坏主意。眼睛更是圆圆的,此刻像小狗一样湿漉漉地鼓起来,巴巴地看着老裴,好像在确认他是否还在伤心。
老裴摸摸他脑袋说都过去了,他才放心地缩回脖子。
“我当时,流了很多血吗?”
“岂止是很多,简直像泼出来的一样。”老裴拖着长音,仿佛在回忆一场悲惨的往事。
“当时我们开车赶过去,在一个悬崖边找到你,你半截身子在里面,半截身子在外面悬着,身底下很大一滩血。车还没停稳呢,靳寒就跳下去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失态。”
“他跪在地上,捂着你后脑的伤口,嘴巴是张开的,但说不出话来,两只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叫了你半天你都没回应,他抽了自己一巴掌才镇定下来,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你还没有呼吸。”
“我当时就想啊,如果你真的没呼吸了,他可能会直接抱着你从悬崖上跳下去。”
“之后我再没动过抢夺你抚养权的念头,我也不可能抢过。他这一生就好像为你而活一样,你离开他的那一天,大概就是他的死期。”
裴溪洄把脸钻进胳膊里,头越埋越低,像只伤心到极点的小动物,抖着肩膀难过得啜泣。
老裴没说话,想着等他哭够。
等了十分钟,他还是那副倒霉样儿。
“你水龙头成精啊,再哭家都给淹了。”
裴溪洄偷偷扯袖子抹眼泪,抬起来的脸上泪水涟涟,眼睛肿得像俩桃儿:“真是的!你好吵!”
然后掏出手机给靳寒发消息:哥哥对不起。后面跟着【大哭】的表情。
靳寒秒回,回复的内容非常冷冰冰:又怎么了?但后面悄悄跟着一个【抱抱】的表情。
-没有,就是想你了。哥想我吗?
靳寒:会议还有十分钟结束。
-好的,我不吵你了。
靳寒:我的意思是十分钟后再想你。
又一大波眼泪乱七八糟地冲出眼眶,裴溪洄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化掉了。
本来是一场关于三年前车祸真伪的审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对自己的谴责,谴责完他才想起问:哥,我出车祸的时候戴的什么颜色的头盔,你还记得吗?
靳寒:没有戴,头盔甩出去了。
-好的我知道了,哥你开会吧。
他怕靳寒再想起自己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匆匆中止谈话。
老裴偷看得一肚子气:“对我就狗横狗横的,对他就跟个小绵羊一样!”
裴溪洄扭过头去不想理他,默默消化着悲伤的情绪。
老裴也将头扭向另一边兀自生闷气。
父子俩短暂地冷战了一刻钟,裴溪洄屈尊降贵地把脑袋撇过来:“你下周是不是要走啦?”
下个月是他妈妈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老裴都会回妈妈曾经驻守的雨林里呆一个月。
“嗯,三天后走。”老裴转过脸来问他,“今年,能和爸爸一起回吗?”
他很少在裴溪洄面前以“爸爸”自称,一是怕儿子排斥,再一个是硬汉本就没有这样的柔情,所以此刻这一声“爸爸”就带出些祈求和期盼的意思来。
裴溪洄怔怔地望着他,几滴还没干涸的泪珠挂在他卷翘的睫毛上,随着他低下头的动作轻轻掉落:“回不了,忙。”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绒布包,里面装着厚厚一沓这一年里写给妈妈的信,“帮我念给她听,要念得声情并茂一点。”
老裴冷笑:“每年都是一样的理由,每年都是这些信。”
儿子忙不忙他最清楚,想不想回他也清楚,但回不去的理由,父子俩从不曾当着彼此的面点破。
他只是问:“小洄,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裴溪洄视线躲闪了一下:“怎么不开心,我每天不知道多乐呵。”
老裴就当他放了个屁:“你是我的孩子,你开不开心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这种日子真是你想过的吗?你如果不想,就和爸爸说一声,爸爸只是老了,不是不中用了。”
裴溪洄失笑:“干嘛啊,整得跟要开战似的。”
“真开战又怎么样?”老裴说着这样中二的话,同时绷紧了他放在桌子上的皮肤黝黑的壮实手臂,手臂上一根根血管如同鼓起的金属丝,“结果怎么样还一定呢。”
“但我不可能站在你这边啊。”裴溪洄平静地告诉他事实,然后起身走到摇椅边,爬上去,面朝下把自己趴成一张饼。
这是今日份沟通到此结束的意思。
老裴识相地起来,走去书房。
书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子,两扇单向玻璃装在距离摇椅仅有一步之隔的地方,他在那里坐下来,看着窗外和妻子酷似的儿子的脸。
裴溪洄不知道的是,在他每次和老裴因为各种原因不欢而散后,他趴在这张躺椅上玩手机时,老裴都会在玻璃后面安静地看着他。
看他在各种社交软件上搜索有关妈妈工作的那片雨林的信息,即便一张并不怎么漂亮的风景照都会视若珍宝地保存下来。
看他相关攻略做了几十个,必打卡地点一个个标注出来。
再看他原本兴奋的表情变成无奈、苦涩、纠结、不舍、麻木,最后红着眼睛将收藏全部清空。
海上起风了,没有下雨,但阴云低沉。
席卷着淡腥潮气的海风刮进种满紫阳花的小院,钻进老裴的发梢。
儿子走很久了,他还坐在书房里一动不动。
直至狂风将院子吞噬前,他拿出手机,给其中一个微信置顶发消息。
-他走了。
对方没回。
-你怎么知道他会问头盔的问题?
对方还是没回。
老裴渐渐烦躁:今年能不能让他和我一起回去?
这次对方回了三个字:不安全。
老裴一下子火了,一个电话打过去,劈头盖脸地质问:“靳寒,你别太过了!一个母亲从没见过自己长大成人的孩子,孩子连去自己妈妈工作的地方缅怀一下都不行,我儿子是你养大的我感谢你!但他不是卖给你的玩意儿随便你怎么操控!”
靳寒只问了他一句:“所以见这一面要以他的生命为代价吗?”
“……”老裴张张嘴,脸上出现几秒钟的空白,随后陡然泄了气。
靳寒不想和他多言,只冷声说:“我养的好好的孩子,你一来,就要掉他半条命。三年前的事你忘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还容许你留在岛上?裴听寺,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