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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真相【下】

学不乖 林啸也 10416 2024-09-14 12:12:11

南屏山顶的石头古堡,曾经对裴溪洄来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

没有窗户的暗无天日的牢笼,酷似坟茔的形状,婴儿手臂粗的铁链,这些都意味着他将失去自由,剥脱意志,变成一个被脚镣束缚着的等待主人临幸的私有物。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站在浓雾弥漫的南屏山顶,面对这堆沉静冰冷的石块,裴溪洄确信里面不会有任何让他害怕的东西。

霍深没下直升机,把他放下就走了。

高速运转的螺旋桨在山顶卷起狂风,半人高的杂草像大海里的软体动物,扭着腰肢向一侧倒去。

裴溪洄穿着单薄的睡衣,赤着脚,踩在碎石和沙土铺成的地面,肿得快要睁不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古堡大门,心跳声如擂鼓。

大门是密码锁,他想都没想就按下数字,1025,靳寒的生日,也是哥哥捡到他的日子。

滴——大门弹开。

一束狭窄的暖光透出来。

裴溪洄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走进光里。

一股熟悉的味道迎面扑进鼻腔,裴溪洄愣愣地站在玄关里,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他曾经那么惧怕的地方,心跳呼吸短暂停滞。

古堡只有一层,是个巨大的厅,没有房间,没有隔断,灯光很亮,是他最喜欢的橘色暖光。

屋里充斥着小时候哥哥给他洗衣服用的老式皂角的味道,闻上去就像一个陈旧的夏天。

而在他正前方,客厅的其中一整面墙壁上,高高地挂着一张写真艺术照——他十八岁成人礼那天,站在后海别墅的楼梯上,被哥哥拦腰抱起放肆大笑的照片。

照片右下角斜斜地写着一行字——小猪十八岁生日快乐。

不光是这一面墙壁,也不是四面墙壁,应该说整个古堡,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方,除了地板以外到处都是他的照片。

从少不更事到年少有成,从蓝白校服到西装革履,从五六岁时胖嘟嘟的脸蛋到十七八时叛逆的寸头,再到现在,漂亮男孩儿留着一头耀眼的金发,蹲在阳光下吹蒲公英玩……

这根本不是什么暗无天日的牢笼,而是叫做“裴溪洄”的收藏馆。

是靳寒留给自己的一岁一礼。

在怦怦狂跳的心脏声里,裴溪洄几乎快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进来不过几秒钟,他的双脚却如同被钉入地面般沉重,迈开步子时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客厅正中央摆着张双人大床,床上躺着个安静熟睡的人影,被子搭在他身上,勾勒出裴溪洄再熟悉不过的轮廓和线条,是哥哥。

他平躺在床上,抬起一条手臂盖住眼睛,睡得那么熟那么乖巧,可裴溪洄看着却只觉得心疼。

被弟弟伤透了心的哥哥,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人能倾诉,只能躲到这里,来找这些“不会说话的弟弟”获得一丝微薄的安慰。

裴溪洄轻声走到床边,半跪下来,把脸搁在枕头一边,看着哥哥手臂下露出的一小点睡脸。

英俊的脸很苍白,眼下两条乌青,嘴唇干巴巴的,长时间没喝水的样子,离近才看到他挡着眼睛的手背上,贴着块输液留下的胶带。

输过液了就好,裴溪洄稍稍放下心,帮哥哥掖好抖开的被角,取出他耳朵里的有线耳机。

记忆中哥哥没有听着音乐睡觉的习惯,裴溪洄把那耳机放进自己耳朵里,想知道哥哥在听什么。

一道稚嫩的童声传进耳朵。

“哥哥哥哥!月亮是不是一块大大的糖啊?”

“不知道,或许吧。”

“如果是的话,会是什么口感呢?甜甜脆脆的吗?”

“你想吃甜甜脆脆的糖吗?”

“想!我今天晚上要向月亮大神许愿,求她给我们糖果吃。”

“不用许愿,你闭上眼睛。”

“好!”

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拆开塑料膜的声音,十四五岁的靳寒说:“睁开眼睛吧。”

小裴溪洄兴奋地大叫起来:“哇哇哇!棒棒糖!还是双层的!”

“哥哥舔舔,哥哥吃第一口。”

耳机里“砰”的一声,应该是他蹦起来把糖递到哥哥嘴边。

靳寒象征性地舔一口就把糖塞进他嘴里,说:“再想吃糖不要和月亮许愿,来找我许。”

“找哥哥许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

“不一定,但我会尽力。”

“嘿嘿,那我要许愿让哥哥的愿望全实现!”

这段音频并不是特别清晰,还伴随着沙沙的电流声,因为它是裴溪洄刚被靳寒捡到的那一年录下的,用不到一百块在旧货市场淘来的翻盖手机。

那时靳寒十四岁,这段音频他听了十八年。

裴溪洄甚至不知道哥哥为这段话录了音,就像他不知道哥哥留下了他每一岁的照片藏在一个温馨的古堡里,后来还被他误会那是要囚禁他的地狱。

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哽咽,裴溪洄侧躺着默默哭泣,泪水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开辟出两条小溪,顺着鼻翼滴在床单上,一滴一滴,在水杯里荡起涟漪。

他从饮水机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走到哥哥面前,想要喂给他。

靳寒突然睁开眼睛。

裴溪洄吓了一跳,嘴里的水“咕嘟”咽了下去。

“出去。”靳寒只看他一眼就扭过身,沙哑的嗓音吐出两个字。

裴溪洄半跪在床下,朝他伸出手:“出不去了,我没有鞋子。”

这一定是全世界被拒之门外的人能想到最蹩脚的理由,但对靳寒就是有效。

他支起上半身,看向裴溪洄的脚。

原本白净光滑的一双脚丫,现在满是血迹和脏污,玻璃碎片和石子划出的乱七八糟的伤口,热可可烫的一片肿起的水泡,甚至还沾着两片在外面蹭到的草叶。

靳寒重重躺回床上,攒着眉,骂了句操。

“你是故意的。”语气十分笃定。

“是。”

裴溪洄承认得也十分坦然。

他知道他把脚伤成这样,哥哥无论如何都不会赶他出去。

“因为我实在没办法了。”

裴溪洄红着眼睛,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烫伤不是故意的,我也刚看到,其他的是刚才从直升机上下来跑太急了,鞋子掉了,我没注意,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这样了,我当时就想那就这样吧,哥哥看到是不是就不会赶我走了,我想和你见面,想和你说话,我不知道怎样还能让你同意我留下。”

他明明那么聪明,可在哥哥面前只会耍这样笨拙又气人的手段。

“我有时候真想抽哭你。”

靳寒的语气又冷又烦躁,却伸出手一把将他扯到床上,撂下一句:“在这呆着。”

“等等哥哥!”裴溪洄知道他要去拿医药箱,不让他走,刚跌到床上还没稳住自己呢就拼命抓住他的手,黑黢黢的眼珠里满是急切和虔诚:“我不是来道歉的,我是来和你告白的!”

靳寒被他弄得一愣:“你说什么……”

“哥哥坐下。”裴溪洄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拉着他的手让他靠坐在床头,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条领带,绑住自己一只手腕,领带另一端绑住哥哥的手腕。

“……”

靳寒不知道他要搞什么。

裴溪洄眯起红肿的眼睛,摇摇晃晃地在柔软的床垫上膝行几步,爬到哥哥腿边,坐下来,抱住他一条屈起的腿,将下巴垫在他膝盖上。

这是幼小的动物依偎着强大的动物的姿态。

靳寒如果真的不愿意,只需要轻轻抬一下脚,就可以把他踢开。

但他没有那样做,反而是抬起指尖,擦过裴溪洄泪湿的眼尾,阻止了一场最短暂的雨季。

“哥哥之前说,不该轻易答应我的告白,因为我一点都不会追人。”他的声音柔软又眷恋,哭肿的眼睛变成一条狭窄的水缝,缝里满满登登地装的全是靳寒。

“确实是那样,我十八岁时只会说爱你,喜欢你,但这两句话在我们之间并不珍贵。”

“一个人突然爱上另一个人,才会对他说爱,说喜欢,说非他不可此生不渝,可是哥哥,爱你是我的常态,那并不是我们之间值得特意提一嘴的事情。”

靳寒的眼睫像蝴蝶翅膀般轻轻颤了颤。

裴溪洄笑着,一字一句对他说:“我大学修的心理课,上第一节 课时老师发给我们每人一张纸,让我们写下对死亡的理解。”

十八岁刚成年的孩子,人生才刚刚开始,聊起死亡的话题,有人忌讳有人胆怯,有人装作满不在意有人压根没听讲,而裴溪洄想了又想,在纸上写下两个字——温暖。

“死亡对我来说是温暖的事。”

他抱着哥哥的腿,两只手一笔一划地向哥哥描述自己想象中死亡的场景:“哥在我的怀里死去,我帮你筹备葬礼,大火吞噬掉你的身体,留下一小把灰烬,然后我也变成一把灰烬,我请人帮我把骨灰放进你的骨灰里,那是我们这辈子唯一一个能融为一体的机会。”

在夏天,整个枫岛积攒了一个冬季的冰都会化成水,所有水都会在海湾里重逢。

在死亡的那一刻,他就是一小粒冰,融化在哥哥的怀抱里,哥哥的孩子,回到哥哥的身体里去。

死亡并不恐怖,只是温暖的结束。

“这就是我的告白,哥哥。”

他又半跪起来,向前探一点身子,透着温热吐息的唇凑到哥哥的嘴唇前,相差着近在咫尺的距离,说:“我会用一辈子去爱你,直到死亡都属于你。”

靳寒听到自己胸膛里传来的震动。

一下、两下、三下……狂跳不止,如一只在夏末油尽灯枯之际发出最后尖叫的蝉。

两滴轻柔的泪滑下来,掉在裴溪洄的唇上。

靳寒抬手按住他,在他想要帮自己擦掉眼泪的时候,低头吻住了他。

“唔……哥哥……”

裴溪洄的眼睛猛地瞪大,很快又像月牙般弯起。

靳寒的呼吸很乱,唇舌很烫,不容分说地闯进来卷住他的舌尖,大手死死扣在他后腰上,强硬不容逃离,仿佛想要这样一口一口把他吃进肚里。

裴溪洄的腰被他按得很疼,隔着单薄的睡衣能感受到他掌心那些茧的分布。嘴唇一定被咬破了,脖子被牢牢掌控着,就连下巴那里都留下一道拇指按出的指印。

他被哥哥握在怀里,压在腿上,整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每一分每一毫都被哥哥侵占着,喉咙里发出几声舒服的哼叫,沾着血的脚趾全都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浑身像被泡进咕嘟咕嘟的温泉里,再灌进一杯烈酒,又热又爽,痛快得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嘴巴里终于空掉的两三秒,是哥哥留给他换气的时间,但他又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哥哥……进来好不好,我好想你……我想抱着你——啊!”

靳寒扬手抽了他一巴掌。

“你总是这样,把我的心伤透了,又来说好听的赎罪。”

可他偏偏就吃这套。

“因为我不懂啊。”裴溪洄咕哝咕哝地卖乖,“我那么笨,还爱钻牛角尖,很多事哥不告诉我我就不明白,就会走岔路,我保证以后不会了,不管遇到什么事会第一时间和哥说,好不好?”

他用尽全力抱住哥哥,觉得踏实心安。

靳寒啧了一声:“脚上还有伤。”

“不碍事的,一点都不疼。”

“碍我的事。”靳寒把他扯起来丢在床上,自己跳下去,“上完药再说。”

裴溪洄被丢得晕乎乎的,扭头看到哥哥已经走掉了,心里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满足,从哥哥离开到现在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趴到哥哥枕头上蹭了蹭额头。

靳寒回来给他上药,他直勾勾地盯着哥哥的左臂。

靳寒睨他一眼:“看什么呢?”

“是在这里吗?”裴溪洄问,“定位器。”

手上动作猛地顿住,靳寒眉心皱起,两秒后明白过来:“霍深来了?”

“嗯,除了他没人能拿到哥的电脑。”

“你就让他拿?”

一点家都不看啊。

裴溪洄笑起来:“因为我也想知道哥哥的秘密。”

笑完眼眶又变得湿润,抓住哥哥的手臂问:“装在哪里呢?”

靳寒点了一下靠近手肘的位置。

裴溪洄低头亲亲那里。

很难想象,人不是地皮,只要购买下来就可以写上自己的名字。但靳寒的手臂上,确确实实写着裴溪洄的名字,这一块血肉为他存在,归他所属。

前面十八年岁月在此刻变成一道枷锁,一头锁住哥哥的手臂一头锁住他的小腿,没有任何事能将他们分割。

脚上的伤处理好了,靳寒抱着他躺下来,他趴在哥哥手臂上,像只啄木鸟一样,一下一下不停地亲吻装有定位器的皮肤,亲着亲着眼泪就滑下来了。

“我离开哥超过70公里,它真的会放电电你吗?”

“嗯。”

“疼吗?”

“不疼,只是会突然一下,第一时间提醒我你出了安全区而已。”

“那哥出差的时候怎么办呢?岂不是会一直电你。”

靳寒哭笑不得:“脑子不转的吗?出差的时候我就关上了,你当我受虐狂啊。”

“太好了。”

裴溪洄心里好受一些,低头认认真真地在那里吸出个草莓印,眼泪吧嗒地说:“那能不能把电击功能永远关掉啊,或者我们俩换换,把母装置换给我,超过70公里了就电我,我立刻就退回去了好不好?我舍不得你被电,我都心疼死了,为啥不能装一对正常的定位器啊……”

靳寒没作声,手指伸进裴溪洄的头发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

“还记得小时候我带你看的第一部 电影吗?”

“嗯……记得一点。”裴溪洄想了想,“好像是讲一家三口的。”

“对。爸爸带儿子去车站接妈妈,一扭头儿子就没了,被坏人掳上火车,爸爸立刻报警,警察立刻出警,很快锁定了坏人所在的火车,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就抓到了坏人,但儿子已经被害了。”

裴溪洄张张嘴巴,一阵心惊。

“我觉得可怕,捂着眼睛没让你看。”

裴溪洄心有余悸:“确实可怕,只晚了二十分钟,孩子就没了。”

“他晚了二十分钟,而我晚了两个小时。”

靳寒冷不丁一句,让裴溪洄定在原地。

“哥是说……我也失踪过?”

靳寒垂下脑袋,额头上鼓起一层青筋,仿佛在回忆一件可怕的往事。

“我曾经失去过你,两个小时。”

“那是我这辈子过得最长最黑暗的两个小时。”

小时候看完那部电影,靳寒就做了噩梦,之后十多年,他反复不停地做着那个噩梦,只要裴溪洄离开他的视线太长时间,他就会把弟弟的脸代入到那个可怜的儿子身上。

心理医生说这是很多家长在孩子幼年期会患上的分离焦虑,等孩子长大就好了。

但自从三年前裴溪洄失踪开始,它对靳寒来说就是绝症,一辈子都治愈不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裴溪洄钻进他怀里,和他额头贴着额头。

靳寒缓了好久才艰难开口:

“三年前的7月16号,你被坏人抓走了,我在外地,没及时发现,两个小时后裴听寺打电话给我说找不到你了,我才发现你丢了,就这两个小时,你被带去一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地方,等我终于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被折磨疯了,我进门的时候,你正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

一道闷雷在天边乍起。

刺目的闪电从古堡顶部的天窗刺进来,照亮靳寒的双眼。

裴溪洄猛地哆嗦一下,浑身汗毛竖起。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听懂靳寒这段话的含义。

“哥是说……我被、被坏人抓走……折磨疯了……还当着你的面自杀……”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靳寒应激一般颤抖起来,裴溪洄连忙抱住他,把他的脸按进自己胸口,学着他哄自己的样子拍拍他的后背,沙哑的嗓音里满是恐惧:“那哥哥怎么办呢?”

靳寒抬起头来:“……什么?”

“我变成那样,哥哥要怎么办呢?为什么要让你看到呢……你怎么受得了呢?”

裴溪洄在无声地流泪,眼底满是心疼和愤恨,但不是心疼和愤恨曾被折磨成那样的自己,因为他没有太多与之相关的记忆,而是心疼哥哥。

哥哥最怕最怕的就是我出事,为什么要这样欺负他……

“傻不傻啊……”靳寒的额头抵住他额头。

裴溪洄歪过头蹭蹭他的脸:“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我不想你自己承担。”

“不行,徐呈的催眠并不是永久有效,告诉你细节会让你想起被折磨时看到的事,大K弄的那只猫咪玩偶就是这个作用,想要用你曾经看到过的画面唤醒你的记忆。”

“可是徐呈也说,三年过去了,或许我可以接受了,而且我在你怀里啊。”裴溪洄仰头看着他,闪着细碎星光的眼睛里是那么信赖和依恋,“我在你怀里,还有什么好怕的?”

-

晨曦透过天窗,洒在海洋色的大床上,光柱里有细小的微尘在上下浮动。

靳寒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睁开眼睛,扭头发现裴溪洄不在身边,刚想起来找人,就看到自己睡衣鼓起来一块,解开两个扣子,看到弟弟趴在他胸口熟睡的侧脸。

小狗睡个觉都不老实,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他衣服里来了。

他昨晚没给裴溪洄讲那件事,怕他情绪不稳定听完会失控,但有答应他今早告诉他来龙去脉。

“醒醒,小猪。”他伸手捏住裴溪洄的鼻子。

裴溪洄早醒了一直在装睡,笑嘻嘻地学了两声猪叫。

睁开眼睛,仰头和哥哥对视。两人都不想动,就这样依偎在一起,看着头顶的方寸天空,有飞鸟时不时掠过,偶尔还会衔着树枝站在窗上。

“原来这里是有天窗的,我一直以为没窗户呢。”

“你妈妈说你喜欢有天窗的房子,就装了。”

“嗯?”裴溪洄眼眸亮起,“我妈妈……哥认识她?”

靳寒摇头,“听裴听寺说的。”

他伸手盖住裴溪洄的眼睛,开始讲述三年前的真相,还嘱咐他不管想起什么都要和自己说。

二十多年前,裴溪洄的母亲赛莉在雨林里一株奇特的花卉中提炼出了一种致幻剂。

她成立实验室,研究致幻剂的成分,研究进行到一半时资金链断裂,实验室的负责人为了吸引更多资方介入,放出噱头,说这种药物可以治愈白血病。

“咋能这样说?这不是骗人吗!”

裴溪洄嚷嚷着支棱起脑袋,又被靳寒按回去:“不要激动,保持心绪平和。”

“嗷嗷嗷。”

赛莉知道后和裴溪洄是一样的反应,极力反对,但为时已晚。

消息不胫而走,实验室位置暴露,各个组织机构都派遣雇佣兵来抢夺药物。其中一个就是大K,他还带着个拍档,是他十七岁的儿子,白血病晚期,只剩一个月可活。

裴溪洄渐渐明白什么,“他儿子是不是……”

“对,死了。”

大K炸毁实验室,冲进去抢夺药物。

一片混乱中,赛莉为了自保将致幻剂错手扎进他儿子体内。

大K以为儿子得救,欣喜若狂,背着儿子走了,但他儿子最终因为那支药剂精神失常,又因为在雨林里得不到救治,被痛苦折磨两天,活生生把自己掐死了。

“他把这笔账算到了我妈妈头上。”

裴溪洄声音里满是愤怒。

“可这并不是我妈妈的授意,她也是受害者啊!”

“大K不会听的。”靳寒说。

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还是眼睁睁看着儿子惨死的父亲,根本就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他坚持认为是赛莉为了投资放出假消息,还故意将针剂扎进他儿子体内害死他儿子,于是返回实验室杀了赛莉,又在她手机里看到了裴溪洄的百日照,发誓要让他和自己的儿子一样痛苦死去。

之后裴听寺赶回来找大K复仇,和他一起坠下山崖。

裴听寺掉进海里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大K则尸骨无存。

“他没有死对吗?”裴溪洄问。

“裴听寺也对大K的死亡存疑,一直在那片海域周围蹲守,等了十五年,确定他真的死了才敢上岛来找你。”靳寒的话音颤了一下,“两个月后,大K跟来了。”

“他在暗处蛰伏十五年,只等裴听寺和你团聚。”

裴溪洄后背发寒,毛骨悚然。

他想到枫岛的海里有一种睚眦必报的剧毒海蛇,被人类的鱼钩钩掉半条身体,扔回大海,却不会游走,即便是拖着半根骨头也会想办法跳到船上将那人咬死。

“裴听寺并没有告诉我大K的存在,所以我毫无防备,留你一个人在岛上,去了外地出差。”

三年过去,那天的种种依旧历历在目。

靳寒开始出汗,呼吸急促,捂着裴溪洄眼睛的手像旧疾复发般颤抖。

裴溪洄从他手下钻出来,把哥哥抱进怀里:“没事的哥哥,我没事,不要怕,我现在很安全。”

掌心下的睡衣上全都是汗,哥哥在他怀里大口喘息,良久之后才勉强稳定下来。

“7月16号那天,大K为了引你出来,找到靳炎,和他说你手里有你妈妈留给你的治疗白血病的药物,却故意不给你用。”

当时靳炎的病也快到晚期,他爸妈放弃治疗,也放弃了他,拿着最后一笔钱想回老家。他一怒之下假扮成靳寒的样子杀掉他爸妈,拍下视频发给裴溪洄,威胁他如果不出来就让靳寒进监狱。

裴溪洄一眼就认出视频里的人不是哥哥,理都没理他,但靳炎又说自己手里有他妈妈的遗物。

当时靳寒在开会,手机静音,裴溪洄联系不上他,也并不觉得靳炎那个孬种能干出什么大事,就带着几个人过去想要给他一个教训。

约定的地点在盘山公路山顶,他被埋伏在那里的大K抓住。

“大K把你带走,却不杀你,而是给你打了一支当年他儿子中的致幻剂。你神志不清,还受了伤,将靳炎当成了我,然后大K在你面前,把他虐杀了。”

“你以为死的人是我,被活活逼疯了。”

靳寒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全程看着裴溪洄的眼睛,双手掰着他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处表情的变化,生怕他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东西又要失控。

但裴溪洄一点事都没有。

没有瞳孔骤缩,也没有浑身发抖,没有一丝一毫惊恐的反应。

他只是流着泪看向哥哥。

“我没有想起靳炎被虐杀的细节,没有血,没有骨头,什么都没有,还是梦里那些东西,但我看到了……你来救我时……看向我的眼睛……”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绝望悲痛的画面。

哥哥的所有生机都在那一眼里被连根拔起。

靳寒阖上眼眸,低头吻着他的鼻尖:“我看一眼,就知道你活不下去了……”

“我赶到的时候,大K被裴听寺杀了,他的同伙逃走了,你跪在地上,抱着靳炎的尸体。”

“我知道你把他当成我了,我抱着你叫你,你怎么都不理我,后来我说没事了,哥来接你回家了,你听到这句话愣了下,抬头看向我,以为是我的鬼魂来带你走,于是拿过枪,自杀了……”

靳寒冲过去拦住他,子弹从他的小腿上擦过去。

靳寒一不做而不休,把定位器放进了他腿里。

“我知道定位器在腿里很疼,我知道它会割你的肉,哥都知道,全都知道,但那是我唯一的办法了,我一秒钟都赌不起了。”

裴溪洄失踪两个小时后,靳寒收到消息坐直升机赶回枫岛,联合枫岛全部警力展开地毯式搜索。

他当时还庆幸,弟弟身上带着两个定位环,脚上一个手上一个,都伪装成了普通饰品。

那天晚上枫岛电视台没有播报晚间新闻,靳寒占用十五分钟黄金时段插播了一条寻人启事,说我弟弟丢了,求大家帮我找找。

他是继霍深之后,枫岛第二位守护神,在海上守船的那些年救过成百上千人。

枫岛人最知感恩,几乎全体市民都放下手头的事,帮他一起找弟弟。

那晚整个枫岛灯火通明,每栋大楼上的LED显示屏都在播报那则寻人启事。所有出租车、大巴车、骑行的路人都拿着裴溪洄的照片,沿途询问路人,有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儿。

很快就有人提供线索,说看到疑似小裴的人在中南路出现,而裴溪洄身上定位器一路移动的方向,确实指向中南路尽头的一个广场。

那个广场在枫岛最西端,靳寒要赶过去需要跨越大半个岛,他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耗时一刻钟,可等他到的时候却发现,那根本就不是裴溪洄。

而是穿着他的衣服,戴着他的定位环的靶子。有人给了那人一千块,让他一刻不停地朝西跑,为的就是把靳寒引到最远的地方,为折磨小裴留出时间。

“我掰过他的脸,不是你,定位环全被剪断了,其中一个还沾着血……我当时、我当时……”

“别说了哥哥。”裴溪洄紧紧地把他拥进怀里,他知道,靳寒当时一定崩溃了。

昨天哥哥只不过离开几个小时,他都担心得要喘不过气,更不用说哥哥在明知道他被坏人抓走的情况下,沿着定位器一路找过去,最后却发现是坏人在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所以把定位器植入他腿里一点都不过分,那是靳寒最后的办法,也是最保险的办法。

如果换成他,不仅要在哥哥腿里放定位器,还要把他绑在自己身上,一秒都不准他离开视线。

先是浪费两个小时,又是十五分钟,当时警方明确告诉靳寒,如果坏人就是照着要你弟的命来的,那么即便找到人也很可能晚了。

靳寒说他知道,他明白,但他不能把弟弟一个人留在外面,是生是死都要去接他。

最终人是接回来的,但裴溪洄已经疯了。

灵魂被撕碎,只剩一副躯壳。

他醒来两天,自杀了十七次。

最严重的一次想要把餐叉扎进自己的眼睛,因为他说他看到坏人在割他哥哥的肉。

靳寒抱着他,按着他,用束缚带把他捆在床上,逼他看着自己,告诉他死去的不是我,是靳炎。

但裴溪洄不信,他一直在尖叫,说哥哥对不起,是我把你害死的。

所有人都知道裴溪洄活不下去了,医生甚至提议安乐死。

靳寒不让,说他好不容易撑到我去救他,我不可能就这样放弃他。

他请了国内国外很多医生,三堂会诊,得出两个方案。

第一,用大剂量镇定剂来帮裴溪洄保持清醒,但一旦开始用药就意味他这辈子都要依赖镇定剂活着,副作用很严重,还要有人二十四小时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不然他随时可能自杀。

第二,用另一种精神药物和他体内的致幻剂对冲,再催眠抹去他那一晚的记忆。但之前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一针下去裴溪洄可能恢复正常,同时也有50%的概率变成傻子。

两种方案摆在这,要有一个人来做决定。

裴溪洄愣了一秒,然后猛地从他怀里抬起脸来,眸心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幅度在震颤。

“他们……让你来做决定吗?”

说完这句,他再也发不出声音,声带像被割走了一样进入失声的状态。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两只手用力掐在靳寒手臂上,用尽浑身的力气咬着牙、深呼吸,张着嘴巴扯着喉咙往外挤话:“他们逼你……做决定……”

让把他当做生命的靳寒,来决定是给他打药,一针下去可能恢复正常也可能变成傻子,还是给他用一辈子镇定剂,然后在某个失察的午后,看到弟弟自杀的尸体。

不论最终是什么结果,这对靳寒来说都太过残忍。

每年的7月16号,再往后倒四天,就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为什么要选在这一天呢?

因为九年前的这一天,靳寒买了第一条自己的船。

没人能明白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的苦日子终于结束了,意味着他们以后不用再为钱发愁了,意味着他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可这好日子靳寒才过了几年啊?

九年。

裴溪洄出事那年靳寒二十九岁,只过过九年好日子,前面二十年没有一天不在受苦。

以前是因为他弟他爸妈,后来是因为裴溪洄。

他刚过上九年安稳生活,因为大K,因为裴听寺,因为裴溪洄,因为那些根本就和他没有关系的旧仇旧怨被夺走了。

凭什么啊?

裴溪洄想不明白。

凭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他啊?

他到底哪里有罪让我去赎不行吗,能不能别再欺负我哥了。

这一针下去,50%的概率会把我变成傻子,没人能做得了决定,就来逼他。

裴听寺逼他,医生逼他,我也在逼他。

如果他签下同意书,最后真是那50%,我傻了一了百了,我哥要他怎么办?

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弟弟,他的爱人,他的孩子,他下半辈子都要背负着把自己的孩子变成痴呆这样的罪责,活在阴影中吗?

裴溪洄恨不得把大K挖出来鞭尸。

就因为一条莫须有的传闻害了他妈妈,又来害他害他哥,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没有,小洄,小洄,深呼吸,看着我。”靳寒抱着他,双手捧着他的脸让他和自己对视,“没有逼我,最后是你自己做的决定。”

被割掉的声带又回到喉咙里。

裴溪洄如获新生般呼出一口气:“我自己决定……抹掉记忆的吗?没有逼你来做吗?”

“嗯,我的宝宝很厉害,你比哥哥勇敢,也比哥哥坚强。”

做催眠的那天,裴溪洄被打了两支镇定剂,短暂地恢复神智。

他躺在后海别墅卧室的床上,周围围了一圈亲人朋友,大家都在哭,只有裴溪洄在笑。

他笑着和朋友说:“好啦别哭啦,来大家排好队一个个和我拥抱,告别,然后就出去吧,我要把时间留给我哥啦,如果我醒不过来,就让我哥把我的财产给你们分一分。”

夏三儿和陈佳慧都走了,最后房间里只有靳寒和老裴。

老裴跪在床下,向儿子忏悔。

裴溪洄没有看他,只淡淡地说了几句话:“你生了我却不养我,来找我却把危险带给我,到最后还要逼我哥来做这样的决定,你走吧,我不想和你告别。”

裴听寺走了,房里只剩下靳寒。

他躺在床上,把裴溪洄抱在怀里,那可能是弟弟这辈子最后清醒的时刻,所以他录了一段视频。

三年后,视频被投影在古堡的天花板上,他们两个依旧躺在床上,看着视频中的自己。

裴溪洄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身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但靳寒把他打理得很干净,看不出一点精神病人的邋遢和狼狈。

视频是从上往下对着床拍的,类似监控的角度。

裴溪洄苦中作乐:“哇!这么死亡的角度我哥依旧帅气。”

靳寒轻笑一声,搂紧他说:“这段视频我一次都没看过。”

视频里,靳寒在倒水,裴溪洄的目光追逐着他,说:“哥,我自己签字。”

靳寒没说话,裴溪洄又重复:“我自己签你听到没有啊!我不可能让你签的,最后是好了还是傻了都由我自己承担,和你没关系,不要摊到你身上。”

靳寒喂他喝了半杯水,躺到床上,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在嘴边亲吻,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崽崽,你也才过了九年好日子啊,哥真的舍不得……”

裴溪洄摇头:“不是九年。”

“我从五岁起就在过好日子了,遇到哥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过好日子,我很知足了。”

“小时候吃糠咽菜也叫好日子吗?”

“我吃糠咽菜过吗?我小时候吃过最差的饭都是包子,还是肉馅的,吃糠咽菜的一直都是你。”

“好不容易变好了,我们的日子好不容易好过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把脸埋进哥哥怀里,抽噎着哀嚎,“哥,我不甘心,我答应过要陪你一辈子的……”

靳寒说:“这样也是一辈子啊,只是稍微有点短而已。”

“那我如果真的变成傻子了怎么办?”

他曾去养老院见过痴呆病人,口歪眼斜,大小便失控,身上是没擦干净的屎尿和饭菜油污,没有一点尊严,只是一坨还在苟延残喘的烂肉。

靳寒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低下头来,亲吻他消瘦干瘪的脸颊。

“如果真有那一天,哥就把你带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每天都把你打扮得干干净净帅气逼人,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是哥的漂亮宝宝。”

“可我不想像傻子一样活着……”

裴溪洄哀求他,恳求他,希望他能找到第三个办法。

可靳寒也已经走到穷途末路。

“对不起,哥没保护好你,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那我们就睡一觉。”

“你想活,哥就陪你活,你撑不下去了,哥也会陪你走。”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没能力改变它,我也不能帮你打败它,但我们还能打败自己。”

“别害怕,哥永远都在你身边。”

徐呈在外面敲门,留给他们的时间还有最后五分钟。

裴溪洄开始交代后事。

他说,如果真的是那50%,我们就选一个风景好的地方长眠。

不要墓地,那太小了,他跑不开,要在山顶盖一个房子,最好像海绵宝宝的菠萝堡那样的。

靳寒答应他:“哥给你盖一座漂亮的古堡。”

裴溪洄又说:“不要开窗,我不想外人看到我们,但我还想看星星。”

靳寒无所不能:“那就做一顶天窗好了,地址就选在南屏山顶。”

视频里,裴溪洄安静地在哥哥怀里睡去。

视频外,裴溪洄在靳寒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是他自己决定要抹除记忆,是他自己要一个没有窗户的漂亮古堡,可他把那些事忘记之后就全都不认了,甚至仅仅因为几根铁链就误会哥哥。

偏偏靳寒又一个字都不能解释,因为他和裴溪洄提起任何细节都可能唤起他可怕的记忆。

“南屏山顶是我们两个长眠的地方。”

“你和我离婚之后,它就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埋骨地。”

靳寒吻着他的眼泪,声音比风还要柔软。

“我是个天性悲观的人,活了三十年,都没发觉人生有什么乐趣。我每一天都在熬,有你在,生活勉强算多姿多彩,你不在,就度日如年。”

“你和我提分手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医院的长廊里吊水,我当时就想,如果你真的和我过够了,过烦了,我就放你走,把你安顿好,然后一个人回到这座古堡里。”

到时候暮色四合,旷野寂静,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归处,他会在弟弟的陪伴下,结束这段早在十三岁时就该了却的生命。

“我没有过够!怎么可能过够啊……我要赖你一辈子的……”

裴溪洄崩溃地哭喊着,抱着哥哥的手臂用力到青筋鼓起,眼泪成行滴在哥哥脸上,像一条条枷锁,锁住靳寒的灵魂和躯体。

视频里徐呈开始给他催眠,很长时间,靳寒就像一座雕塑般守在旁边。

催眠做完时徐呈告诉他:他累坏了,先让他睡一觉,第二天一早就知道结果了。

于是靳寒抱着裴溪洄睡了长长的一觉,第二天晨光漫天时,他起床帮弟弟洗脸刷牙,换上干净的衣服,床头柜上摆着一瓶足够两个人的安眠药。

裴溪洄在他怀里睁开眼睛时,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对视了好几秒,裴溪洄突然笑嘻嘻地扑进他怀里:“早上好daddy,今天好冷啊,早餐我给你煮牛肉面吃好不好?”

靳寒就那么看着他,泪水无声地滑出眼眶。

裴溪洄一下子吓得不敢动了。

“怎么啦?怎么哭啦?我不会煮得太难吃的!”

下一秒他整个人被揉进一个紧到发疼的怀抱。

“谢谢你回来,好孩子。”

靳寒哑声说:“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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