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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水酒肆里忽而鸦雀无声。戴着食花鬼面的黑衣男人原本懒洋洋地瘫在桌上,现时却已精神抖擞地爬起身来,拈着瓷杯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桌板。万事通叙完了一段玉白刀客的往事,不觉有些舌燥,往柜边取了只圆壶斟了水喝。
土一听了万事通所言,不知觉中来了兴趣,伸着耳朵撑起胳膊肘来,先前的粗词儿都丢到一旁。他摩梭着下巴的胡茬,若有所思道。
“万先生,照你如此一说,那玉白刀客与咱们那…少楼主把臂相欢,要…连枝共冢?”
他倒听说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是对不共戴天的仇家,狭路相逢定会杀个眼红,两年前那断崖一战不知被说书人翻来覆去嚼烂了几回。有人道他俩为情结怨,有人言二人间负着血海深仇。可在万事通的言语间,他俩不仅并非对头,还狎昵得很。
万事通神色木然,他叙起故事来倒有模有样,神采飞扬,歇了口便忽地又成了桩木人儿。只听他淡淡道:“万某说不得假话。”
土一却先往地上啐了一口,暗骂道:“这小崽子。”也不知是在骂谁。他挠着蓬乱的脑袋,又问。“万先生,这些事儿听着隐秘僻奇,你从何得知?”
他寻思着万事通莫非乐得听房,在旁人行事时趴在瓦上墙角支着耳朵偷听,这才事事皆知。
“万某无事不通,自然知晓。”
书生又道,神色无变。此人看着文文弱弱,神情木滞,称不上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却不知怎地教人只觉深不可测,从他口里吐出的每个字都令人心服口服。
“哈,老子倒没想到他俩是这等干系。”土一像噎着了般干笑,“唉,说来也是金部不屑理咱们这些弄粗活的泥瓦匠,老子一年半载都没见过少楼主一回,要不这些害臊话儿早传开了。”
天山门与候天楼的人撞了面,便只能以血洗血,那俩人竟也能搂搂抱抱,来个尔汝之交。若是说书人得知这段往事,准要吞声忍泪,将话文批得通红。
他琢磨一番,且将那如漆如胶的两人放开不提,又问,“先生提到的…烙家是怎地一回事?”
万事通道:“烙家乃木家旁支。木家以药见长,烙家以蛊为精。烙家现任掌事为丹烙,此人行踪无定,不居江湖榜。”
“娘的,比候天楼还要会藏。”土一拍着腿,忿然作色。“罢了罢了,少添一事,能平一浪,轮不到老子来解决他。”
万事通默然地盯着这蓬头垢面的男人。他乱发粗服,嘴里喷着酒气,衣上裰满补丁,看着极为落魄。若非腰上缠着的食花鬼面,无人信他是从杀人如芥的候天楼刺客里出来的,谁都觉得此人鄙薄、粗浅,可万事通却觉得他腹中有料,本该是另一番模样。
斜阳的余晖从门缝里悄悄钻进来,给杌凳渡了层金边。土一的侧脸也被映得通亮,明明看着该是个粗糙汉子,却有一对若水含情的桃花眼,流转生辉。像这样的人他曾见过一位,虽说眉眼不甚相像,神态却如出一辙。
这该是个能给他带来惊喜的男人。万事通想道。
这时土一已经拿着筷子当当敲着豁口的碗了,像每一位乞食的叫化子般嚷道,“先生还讲么?那玉求瑕的事儿才起了个头,可不能断了尾啊。”
“自然是讲的。”书生点头,“阁下所言不虚,玉白刀客的故事这才算得开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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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丰元城。
自清早起院中便格外喧闹,香钟还未响,左三娘便被外头的声响惊起。有人砰砰敲着木漆门,放声嚷道。
“姑娘,三姑娘,左三娘,您行行好,应个声呗。”
那人叫一声不成,还要接二连三,断不绝口。三娘捂着耳朵,忍到梳洗罢了,那人还在外面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嚷。厦房离漆门百步之遥,那人不屈不挠,硬是嚷了半个时辰未走。惹得院里的刺客如群鸦般拢在门前,人人拔出刀剑,左顾右盼,盘算着是否要将门后那人除之为快。
左三娘倒踩着丝绣鞋心急火燎地挪过来,她小髻还未盘好,青丝垂乱在肩头。见刺客们立在门后,叉着腰嗔道,“是哪个泼皮无赖?怎地还不将他撵了?”
往日里快刀杀人的刺客们现今竟似鼠群般聚拢在门前,思来想去,犹犹豫豫,半天下不得手。
木十一替她解了惑,冷冰冰地道。“是天山门玉白刀客。”
众刺客持剑肃立,面面相觑,可谓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他们也有些自知之明,知道向门后那人莽然而动必定有去无回,只得待小主人给个定数。
三娘一听便气不打一处来,她知道这几日来那人常鬼祟地在周边晃,想从竹园砖墙处翻入来,又要逮着机会揪着白骨松枝攀上青瓦顶。她拨开人群,伫到门前,清清嗓子道:“外头那位!”
“在!”门后那人答得飞快。
三娘道。“你心口不一。不是要见我,是想见五哥哥,便要拿我来当幌子。可我偏不要给你见。”
她瞧玉求瑕前几日人模狗样地在宅子外晃悠,心知此人厚颜无耻,死皮赖脸,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明明位居天山门门主之位却要扒着金五不放。
门外那声音磕磕绊绊道:“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走了调的难听小曲越过墙飘来,含含糊糊,又着实难听,众人霎时寒毛耸立。三娘头一遭听闻唱得如鬼怨神哭的凤求凰,慌忙伸手堵住耳洞。她向左右一点头,刺客们抬了门枢,漆红的门页缓缓敞开。
门外却没见玉白刀客的身影,只见到个破衣烂衫的小乞儿蹲在礓碴边,手里捏着张麻纸。
“谁呀这是?”三娘蹙眉,蹲下来看乞儿,问,“玉白刀客呢?”
那小乞儿不理她,继续有板有眼地照着纸上的唱词胡乱找调儿:“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这小孩儿在大户人家里学过鸡打鸣儿,会报旦,练了好口艺,甚么声音都仿得来,此时唱曲说话竟与玉求瑕有着七分相似。罢了,乞儿才张开缺了门牙的嘴乐呵呵道,“王大爷给我两文钱,要我在这处按纸里写着的话儿念,他说要去寻老相好,早跑远啦!”
三娘怔怔道:“跑了?能跑去哪儿?”
“王大侠能上青霄,钻地缝,无所不及!”那小乞儿吹着鼻涕泡嘻嘻笑道,“他要想往哪儿溜,玉皇老子都拦不着!”
玉求瑕与丰元里的叫化子们颇有交情,这事三娘倒是知晓的。他生来便有股流子气,天山门的纱笠白衣可遮掩不住,因而讨饭混吃喝的无籍徒也乐得帮他跑回腿。
左三娘与木十一对视须臾,忽而明白那无赖浑头给自己来了出调虎离山,不由得急得跳脚,对围在四周的黑衣刺客们呼道。
“去围墙边守着,一只蚊蚋都不许放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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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竹郁苍,藤萝如瀑,院里坐着间石堂屋,被一片青翠环拢。刺客们都跑到漆门处去了,此处更无声息,落针可闻。幽径末头是口古井,盖上覆了层槐叶。
不多时,木井盖忽地顶起了条缝隙,一对黑亮的眼在阴影里左瞧右瞧,见四下无人,方才从暗处里探出两手攀在陶缘处。
玉求瑕湿漉漉地从井里爬出来,把袖子拧干了捆在臂上,顺手拗了根柳条以防不测。他今儿没敢带刀,因为太沉,碍着他行些偷鸡摸狗之事。喧杂声皆聚在前院里,他现在能趁机四下落跑了。
他踱过了祠堂,在竹骨门尖上跳,像猫儿一样钻进廊子里,很快便又悄无声息地没去了身影。
刺客们东奔西走,竟是连玉白刀客的半点影子都捉不着。左三娘听他们似无头苍蝇般四下乱撞,胡乱禀告,不觉有些心焦。于是她赶急赶忙跑到西厢房里,要看她五哥哥是否无恙。
厢房空荡,只摆着张掉了门围子的架子床,连张椅儿都无。水沉香从卧炉里袅袅蔓出,氤氲在房中。金五裹在绸衾里,双眼紧闭,脸上烧得彤红,似是坠入了梦乡。
可他耳朵却灵得很,左三娘还未进门,他已握住了枕旁短刀的皮鞘,听得来人是她后又悄然将刀放回。
三娘走过来摸了摸他额头,滚烫如烙铁,似是要将手指灼伤。金五眯着眼看她,又往绸衾里缩了一缩。
“五哥哥,你好些了么?”她轻声问道。
金五身上发了些汗,却依然如坠冰窖,不自觉裹紧了薄衾。病来山倒,病去抽丝,他忙活厮杀了两年,没一日歇过,却在这时支持不住了。兴许是都合台铁骑的弯刀太重,打裂了他骨头的缘故,又或许是那杀千刀的春宵散要病魔有隙可乘。
“好了。”他病恹恹地道,抬起的半边脑袋却又落了回去,一时半会还真不想从柔软的衾被里钻出来。罗刹鬼不惧天怕地,却畏寒得紧。明明外头该是春光盎然,他却总觉得这房里如临寒冬。
“待煎好了药,我再给你拿来。”
“别…”金五难得的吞吞吐吐,他想了想,“你要端药过来,我……”他想了半晌,硬是没想出能怎么威胁她。
左三娘的方子硬是要他喝吐了几回,不是苦得发咸,便是饮罢昏昏欲睡,惊梦流连。他倒忘了这妮子走的是以毒攻毒的路子,灌到他嘴里的都是些烈毒。
三娘可老不高兴:“你不怕伤,不畏死,倒怕喝药?”
金五说。“…我怕折腾。”
他俩四目相对,瞪了对方好一会儿。三娘戳着他鼻尖道:“伤好前不许动!别理水九,他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许翻身,会压到骨头。药全都得喝掉,不许倒进渠子里!”她扳着指头,苦恼地思来想去,“还有,还有……”
她正想着,金五已经将自己裹成一团,挪到墙边香甜地呼呼大睡起来,似是丝毫不把她放眼里。三娘气极,伸手要去扯他衾被,却又被他骨碌碌地躲开,饶是捉不着。待这女孩闷着气走了,他才从帐子间探出头来,又很快缩了回去,在床上懒洋洋地卧着。
三娘出了门,踏进廊子里,几个黑衣刺客从檐上轻声翻下来,跪在她面前,恭敬地禀报道。“三小姐,前后院皆搜了一趟,依旧寻不到玉白刀客行踪。”
“找!翻了地皮也得把他给找出来!”三娘挥手,“报喜不报忧,没寻到前你们都别想歇着!”
院中动静喧杂,像掀了天盖。但金五神倦眼乏,眼皮渐重。莞香微凉,像层薄绢轻柔地覆在身上,要将他裹进梦里。他这段时日昏昏醒醒,三娘的药让他时常发梦,有时是春深似海,转眼却是凄风苦雨。
他有些昏沌,常分不清是醒是睡。时而望见自己倚在男人坚实的怀中,临溪游蹄观海棠,一日赏尽蜀中花;时而是碧眼朱唇的娇俏女人与他练刀,光影交织,如骤雨狂泻,他丢了刀不想再练,她便挤眉弄眼,嘲弄一番。
太远了,这些如画的光景已离他太远,遥不可及。金五呆呆地望着那些影绰朦胧的身影,眼睛忽而有些发涩。但他哭不出来,因为血可流,泪却不能落。转瞬间唯有彻骨冰寒将他紧紧裹覆。
半梦半醒间,似是有人在低声唤他名字,又来轻轻推搡他。“少爷,少爷。”
金五发着热,烧得有些稀里糊涂,他又往墙边蜷了一点儿,可有只手摸到了他额上,冰冰凉凉,像玉石般,惹得他颤了一下。那模糊的声音道,“我忘啦,你怕冷。”说着便垂下手来。
“……三娘?”
刺客打了个激灵,好不容易撑开了眼缝,目光往房里扫了一周,可四周空落,一个人影也无。金五伸手摸了摸疼痛欲裂的头,额上仍留着冰凉触感,又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水九?”
左三娘有时会前来送汤药。有几次伤得重了,是颜九变替他换了血衣,裹上细布。可现在眼前却空无一人,只闻得水沉香在房中漫散,如凉风拂面。
金五寻思着自己是烧糊涂了,又迷迷糊糊地钻进衾被里躺着,滚烫的脑子在胡思乱想:只有生了病他才能歇息一回,既不用去应付江湖榜上的虎狼之辈,也不必帮金部水部收烂摊子。如此一想,他倒愿意自己日日病歪在厢房里,闷头酣然大睡,当个逍遥自在的懒人。
正阖了眼要接着睡,金五此时却忽而觉得古怪。绸衾里鼓鼓囊囊,不时发出窸窣声响,有人像蛇一样灵巧地游来,滑凉地缠绞上他手脚,贴在身后,初时如雪般清寒,后来温热柔煦。吐息拂在他耳背上,酥酥|痒痒。
罗刹鬼像遭针扎似的蹦起来,一把抄过枕边的皮鞘。他警觉而慌忙,伤病皆顾不着,只吼道:“谁!”
绸衾翻弄半晌,忽而探出个脑袋来,白衣雪绦,正是那被刺客们东寻西觅的玉白刀客。此人在前后院都蹿了个遍,现在倒偷摸到金五床上来了。
玉求瑕嬉皮笑脸地撑起薄衾,伸手按住金五握刀的手腕,只见他一对墨玉似的眼莹润发亮,脸上漾着个浅浅的梨涡。
“嘘,少爷,你就当现在是在发梦。”
他趴在被窝里望着金五,认真地伸起指头。“我怕你冷,过来给你暖暖身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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