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元一点点地抬起眼。
他的目光顺着锋刃向上游走,掠过紧持着握柄的手,落在钱仙儿笑里藏刀的面庞上。在这静默的一刹间,竹楼中落针可闻,众人目光仿若千百枚剑尖,悬在他身侧。
“你将我带到此处…”王小元艰难地吞咽,“…是为了此事?”
每一个字从他喉中蹦出时都似是阻塞了一般,颇费了他一番功夫。钱仙儿是他幼时的好玩伴,王小元还记得当他俩还是小孩儿时的模样:钱仙儿光着脑袋在山里摘红果儿咬,还时不时砸他一两只。他赤着脚丫屁颠屁颠地跟在钱仙儿身后,竹叶青卷到手上时大叫着瑟索,晚上躺在干草堆里时睡不着,偷偷把对方发丝夹着草杆编成辫儿,揪着玩。王小元是信钱仙儿的,所以他才会在今夜坐在钱仙儿身边。
而如今他俩衣衫洁净齐整,坐在条案之后,有一人手里还攥着一柄剑,剑锋对准另一人的喉间。
钱仙儿笑意盈盈:“不错。”
“那为何要从候天楼手中将我救出?索性伙同他们坑害我不好么?”王小元警惕地发问,手在腰间又摸了一回空。玉白刀被收走了,无刀者自然不成刀客。
此时长老们拎着竹棍从席上爬起,密密麻麻的棍尖对准了他。竹帘掀动,乌云似的人影涌入,恶人沟的山鬼们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候天楼亦分左派和右派,我与那位现任的少楼主不同派。他先前是左护法,咱们是受右护法关照。”钱仙儿摊手笑道。“我不愿看你落在水九手里,便抢了功劳将你带出,这样说如何?”
王小元深吸一口气,带着震惊之色喃喃道:“候天楼……”
为何钱仙儿会在此时提及候天楼?他的心中浮现出一点不祥的预感。行事骤变的山鬼,被众人关押起来、割去舌头的风尘女人,落在他身上的嫌恶的视线……他脑中忽而灵光一现,生出可怕的预想。
而钱仙儿的话印证了这最可怖的设想,只听他笑道:
“对,恶人沟如今——正归属候天楼!”
话音落毕,人群中忽而迸发出山呼海啸之声,竹棍剑矛密密匝匝,寒芒尽落在王小元一人身上。王小元两耳嗡鸣不止,却见眼前黑影迅疾扑来。长老们舞着绿竹棍,纷飞棍影仿若开屏孔雀;山鬼们披发跣足,直扑而上,瘦黑的两臂仿若铁链,圈住他两腿、腰身牢牢不动。
众人之力能抵山崩。王小元像被山压住了一般,他想挣动,可扑到身上的人影却愈来愈多。透过人群间隙,他瞥见了钱仙儿的侧脸。
钱仙儿有着对儿杏眼,是从他的花娘娘亲那儿得来的,扑闪起来水灵,颇受花街里的姑娘喜欢。可如今这对瞳眸里盈着冷冽,火光落进他眼里,却甚么也未点燃,他的眼中是一片荒田。
王小元在人群的挨挤中艰难出声:“为…何……”
“你想问我为何如此待你?”钱仙儿轻轻一笑,背过身去,踏着步子走开,“为何明明有着幼时情谊,却能痛下杀手要让你毙命于此?恶人沟又是何时与候天楼为伍?我知道你一头雾水,有许多事儿想问。”
他话锋一转,竟显出忿然神色。“你觉得恶人沟是在我做当家的时候变了?并非如此,恶人沟一直都是这般模样。变的是王太哥,是他定了许多条框规矩,甚么不得杀伤妇孺,不得劫苦穷人…他才叫异类!”
众人死死压着他,王小元也结结实实地吃了几棍。所幸他修习柔功,懂得蜷身卸力,却也觉内腑闷疼,一阵翻江倒海,口里溢出鲜血来。
钱仙儿漠然地望着他:“至于候天楼,他们的名头着实好用。只要顶着候天楼的名号,这天下甚么恶事都能做尽,咱们也因此得惠。久而久之,竟也识得了楼中右护法。恶人沟和候天楼若是一同出力,那便是如虎添翼。”
王小元从重压之中缓过一口气,声嘶力竭道:“这不是…阿爹想看到的……恶人沟!”
“所以我才与你说,恶人沟变了。”钱仙儿在竹席上蹲坐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王小元,如同观望着笼中挣扎的囚兽。他道:
“恶人沟不再是他王太的恶人沟,而是这世上恶人的福地!”
有竹棍狠狠砸在头上,蹭破了皮,鲜血淌下来染红了眼。王小元奋力从山鬼们的抱缚中脱身,他扭过向他袭来的山鬼的腕节,夺下一把刀,使着刀背挥开重重奔涌向自己的众人。
钱仙儿坐在东席上。他像端坐高位的密宗的忿怒相佛,俯视着下方的光景。
“王小元啊王小元,”他轻声道,“你要如何用玉白刀法呢?在恶人沟,你就不是天山门的玉求瑕,而只是个从泥里长出来的小混子。你看看这些长老,你认得他们么?”
玉白刀法需静心凝气,不得杀人。若刀上染血甚多,便会在心中生出怨瘴。因而王小元至多只能使伤人刀招,又需点到为止。可恶人沟中的山鬼人人都似是奔着他的要害去,招招狠辣之极。
在喧腾混乱之中,王小元勉力抵挡着重压,环顾四周。他生于恶人沟,自然认得这些长老。
打断他两腿的苦慈长老仿若怒目金刚,此时正挥舞着巨掌向他扇来。王小元认得他,那双巨掌曾慈爱地摩挲过自己的头顶。
往时他生得幼弱,又像女娃子一般白净,总被小孩儿们嘲弄,丢石子儿。苦慈长老心性仿若顽童,总是扮着鬼脸把欺负他的人唬跑,又不会安慰哇哇大哭的他,便笨拙地用手一遍遍抚摩着他脑袋,道:“小元,不哭,小元,不哭……”
迎面而来的是曾用刀挑断他手筋的硬头簧长老,此时眼里含着险诈笑意,一手持棍,一手执刀,舞得虎虎生风。王小元亦认得他,那柄刀曾削出一支支竹筒,再由硬头簧长老笑着递到自己手里。
那时的他总被嫌弃,没有小孩儿愿和他玩。硬头簧长老便耐心地给他削竹筒,往里头塞豆子鼓起腮帮子吹,说是这玩意儿叫响炮。他俩便将豆粒吹的噗噗作响,看着被吓起的灶鸡子哈哈大笑。
王小元一眼望去,人群中的一张张面庞既陌生又熟稔:打破他听室、又在过年时总将满满的压祟钱的纸包塞给他的刺楠长老;将火油浇在他身上、又总爱捧着一把乌饭子,硬要将果儿塞进他衣兜里的斑竹长老;用棍儿尖戳过他几个血洞、又在严寒冬日里把自己的芦花被扯了一半分给他的凤尾长老。
他们曾经对他很坏,却也曾对他很好。
正因为他全都认得这些长老,坏的时候如此,好的时候亦然,所以他才难以使出玉白刀法。
腕节在栗栗发颤,王小元遽然间落入一股巨大的悲怆之情中。他想起离开恶人沟的那个夜晚,他被山鬼们胡乱地痛打,遍体鳞伤,一遍遍地哭喊求饶,喊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那不仅是希冀长老们停手的哀求,更是他心中的呐喊。兴许那时他想说的是:
“对不住,我要离开恶人沟。”
“对不住,我辜负了大伙儿们的期望。”
“对不住,我还没能回报你们,我便要走了。”
斑驳棍影间,他瞥见长老们涕泗横流的脸。老人们挥着绿竹棍,无声地痛苦呜咽,泪水落进伤口中,滑进血泊里,沁出刻骨的疼痛。可当他与长老们对上视线的一瞬,老头儿们便换上一副狞恶嘴脸,仿佛这样便能让他心生恨意,教他身上疼痛减轻。
不知觉间,泪水迷蒙了王小元的两眼。钱仙儿说得不错,只要他是从恶人沟里出生的王小元,便对这群曾伴他长大的山鬼挥不出玉白刀。
山鬼们凶恶地向王小元扑来,拳脚落到他身上。重重人影将他吞没,王小元竭力地伸手去捞,却捉不住钱仙儿的一片衣角。
最后一瞬,他听到钱仙儿淡声道:
“小元,这里是恶人沟,可外面却是地狱啊。”
——
天地间一片茫白。
这茫白的景色与天山门的雪不同,一点儿都不冷。王小元蹲坐在原地,茫然地眺望着四周,这处似是甚么都看得见,又似是甚么都瞧不见。也许这是梦里才有的光景。
一个影子从身后洒来,王小元抬起脑袋,却见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摆在眼前。王太叼着草杆,吊儿郎当地拍拍他的头。他爹还是同往常一样,随意地披着件麻布衫子,每个正形儿。王小元知道他过一会儿便会拿出酒胡芦大口吃酒,再与他闲扯些江湖轶事,有时心情好了,便会与他说他的义娘。
“人活着,要是被旁人束了手脚,那人便是个好人。要是活得自在恣意,那对世上的人来说反而是个大恶人。”王太坏心眼地转着他的脑袋,王小元也跟着稀里糊涂地转圈儿。罢了,男人拍拍他的脸蛋,问,“王小元,你想做好人,还是坏人?”
王小元仰脸,为难地晃着脑袋半晌,脆生生地道:“…我不知道。”
“给我说。”
“嗯…要是做好人能吃到糖饼,我就做好人;要是做坏人能睡在软被儿里,我就做坏人。”
“那若是偏要你选一个呢?”
王小元被王太瞅得发慌。他太笨了,问甚么事儿都迟上半晌才能应,这样的难题得想上十天半月才成,但他爹又偏要他如今就答。
他抿着嘴想了很久,才嗫嚅着道。“我不知道……”
为甚么世上非得分清善恶黑白?好像做了好人,便不能做坏事,被人认作坏人,便身上全是丑恶之处。若真是如此,黎明的时候是白昼,还是黑夜?一粒沙落进了海里,水是清的,还是浊的?
王小元想不通,他很笨,连扳着手指数数儿都只能数到四,所以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垂着头犹豫了许久。
半晌,他问道:
“我只做王小元,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