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他?
玉乙未头痛欲裂,他的头脑仿若被胡麻皮黏住的石磨,半晌也转不过来。他觉得起先玉丙子是未认出他的,可后来不知何时便以酸楚之极的眼神望着他,眼里似盈着淌不完的泪水。
他正欲再加思索,只觉身子倚着的脊背忽而剧烈一震,继而歪倒向一边。玉丙子跌倒在泥洼里,闷哼一声。脏污泥点扑在脸上,将她秀雅面庞点染得斑斓。
“丙子师妹,你怎样了?”玉乙未急切地呼出口。
“我没事……”
玉丙子挣扎着起身,却又跌坐了回去。玉乙未正恰瞥见她红肿的脚踝,兴许是从土坡上跌下时崴着了,此时肿得似馒头般老高。她气力大,能忍痛背着他走许久的路,却让他没留神她身上带的伤。
“师妹,不必管我…”玉乙未只觉喉间一哽,涩声道,“你自己走罢!我腿上带了伤,不能拖累你……”
女孩儿却摇头,执拗地把他背起。她喘着气,似在喉中抑着哭噎声,“执徐师兄也是和你这么说的么?”
听到玉执徐的名字,玉乙未浑身一僵。
“你们都是些自私自利的人!甚么‘不必管我’、‘你自己先行’,总是在自说自话!然后又撇下我们不管,自个儿去送死!”玉丙子咬牙道。玉乙未怔怔地听着她颤抖的哭诉,眼前是她泛红的眼角。
她发泄似的喝了一通,声音又低垂了下来,哽噎道。
“…可我只想你们好好活着,一个也不要少……”
白花花的雨点直扑而下,将天地撕扯得一片斑驳。玉乙未怔然,只觉寒雨落进眼中,淌出来时却化作一股热泪。他们两人在茫茫雨雾中艰难跋涉,仿佛暗海中的两片浮萍。
火光和人声近了,像散不去的幽魂,对他们步步紧逼。玉丙子气喘吁吁,背着他挪着脚步,几度踉跄着要跌倒,可却依然艰辛地在倒泻天河似的大雨里一步接一步地前行。
他们藏身在松脱的山岩后,尺高的野草拂过疲倦的身躯。玉丙子走不动了,倚着枣木虚脱地喘息。刺客们如鬼魅般游聚而来,刺目火光在黑夜中灼灼摇曳。他们附耳低语,交头接耳:“…似是在这一片不见的……”
“…仔细搜寻一番,一只蚂蚁都不得放过……”
继而是腿绷和衣摆擦过草叶时悉悉索索的声响。声音在向他们两人藏身之处逼近,刺客们的影子如洇开的水迹漫到山壁上,妖鬼似的嵬峨阴森。玉乙未感到玉丙子暗暗握紧了他的手,手心带着紧张的潮热。
脚步声愈来愈近,玉丙子的手指也越发紧绷,她的指节紧紧嵌在玉乙未指间,竟隐隐按得他生疼。
“这儿有块落下来的石头。”他听见刺客们道。
“喂,速疾鬼,绕到后边去看一下。”
玉乙未猛然按上腰间剑柄,小心而缓慢地将匕首抽出。他的心几乎几乎要蹦出嗓子眼,那叫速疾鬼的前来探查的刺客每一个脚步都像是踏在心上,激起愈发猛烈的震荡。
两步,一步,那刺客愈发近了。玉乙未寒毛卓竖,将剑横在身前,只觉浑身战栗不已。他打算豁出命去,在刺客向此处探头的一刹间,便用匕首刺瞎那人的眼,再趁他开口痛呼时将长剑从口里刺出去。
靴屡重重踏碎一片水洼,瓢泼雨声仿若轰然战鼓。
他的心似被按在弦上,紧紧弹发。可就在玉乙未即将起身出匕的一霎那,远方似是传来鼎沸的呼声。
“慢着!”
“折返!这边再来多些人!”
刺客们似乎在惶急地喊着甚么话,于是方才接近此处的迅疾鬼的脚步声忽地一顿,继而往远方奔去。候天楼的恶鬼们先前如潮水般聚来,此刻便也如退潮般顷刻间离去。
玉乙未小心翼翼地从山石后探出脑袋,只听得远方金戈鸣铁铿锵交错,数尺寒光迸现。看来竟是不知从哪儿又杀出一支人马,与候天楼刺客们扭杀在一起。
小师妹也探出头来,疑惑地低声道:“怎么回事,师兄?”
“有人…来帮咱们了。”玉乙未喃喃道。
“…是谁?”
玉丙子惊愕,发愣地微张着口。其实不止是她,玉乙未也同样愕然。谁会在这刀头剑首之境来救他们呢?天山门几近覆灭,若有援兵前来,也早该出手相救。
他望向深邃的的林间,隐约瞥见闪动的黑影。黑影与黑影交缠厮扭,刀来剑往,两方都是头戴铜面的刺客,但其中一方来袭的人不多,被刀剑划破腿绷、裸露的腿肚子上用青莲汁刺着如意纹。
那是土部的人。
一时间,玉乙未打了个激灵,他想明白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了。在被押进山窟前,他曾在鸽舍里放飞了一只令鸽,在鸽腿上的信筒里塞了卷求援信。那只飞奴会飞往资州箩泉,向在那儿的人求援。
金乌果然还是帮了他。虽然那人口上说着只要出了醉春园便再也帮不得他,可还是派了些土部的人过来,冒着暴露的风险帮忙牵制住候天楼刺客的视线。虽然人数不多,却也成了他逃出生天的希望。
玉丙子见他神态缓和,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轻声道:“师兄……”
“等等,先别出去。”玉乙未脸上的神色仅松弛了一瞬,下一刻便紧绷得仿若将发的弓弦。他的目光穿过雨幕,紧张地凝视着黑暗。
小师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在如溃蚁般散去的候天楼刺客群中,有一个身影孤伶伶地伫立在夜色里。
那是一只无端鬼。面色靛青,其上裂纹遍布,五官仿若裂口。雨水从铜面边缘滑入深邃眼窝中,那处仿佛一团浓墨,却又隐隐现着森冷寒光。无端鬼没有转身离去,而是以那瘆人的目光凝视着他俩所在之处。
然后,无端鬼转过身子,迈开步子,一步又一步地向他们走来。他每一步都沉重之极,似是要将脚掌重重踏进地里,像是前来索命的无常。
“……师兄!”
玉丙子显是也瞥见了这渗人鬼影,面色惨白如霜,轻轻扯了扯玉乙未的衣袖。
“不…不怕,丙子,师兄会……护着你。”玉乙未牙齿格格战抖。他怕,见到这般异景,他恐怕比任何一个天山门弟子都怕。可这处没有别人,只有他。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哪怕是要死了,我也会…送你出去……”
他腿上受伤,实力又平平。玉丙子纵然天生神力,却也不过是天山门一珠弟子,何从敌得过杀人恶鬼?他俩历尽艰险,好不容易逃到此处,却已是力竭气弱。
喉咙因紧张而干涩发疼,昏厥似的恐怖感向玉乙未袭来。他几乎握不稳手中的剑与匕。
“别出声…”他捂着两人的口鼻,以气声微弱地道,冷汗从颊边淌到脖颈里,“他一定没发现我们……”
玉丙子摇头,眼中写满惊恐,“他…发现了……”她贴在玉乙未耳边,颤声道,“那个刺客…他的步子很坚定……他是确定咱们在这儿才过来的!”
若是心存疑忌,这群刺客定会提着琉璃灯试探着往前行进,脊背微佝,为的便是能随时屈身闪避。可这无端鬼却步履坚定,一步接着一步,要将他们逼入绝境。
无端鬼背向群鬼,直逼他们而来。他的手上握着柄长剑,雨水洗不尽其上的血污,淡红水珠打弯了草叶。
“我们如今逃走…可以么?”玉丙子惴惴不安,在阴影里仰脸望向玉乙未。
“跑不走了。”玉乙未两股战战,嗫嚅着答道。他看出那刺客是杀人的老手,振血的动作娴熟。他的心里也似充塞了黑火末,火绳快燃到眼前,要将他的心炸个支离破碎。
他面色灰败,道,“…会被杀,只要从这儿踏出一步,就会被那刺客杀死。”
无端鬼站在了山石前。
两人在山石后的阴影里心跳如擂鼓,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暴雨冲刷着浑浊的泥潭,将倒影击打得四分五裂,也似打在两人心底。
沉寂了半晌,那如雕塑般矗立的无端鬼忽而开口:“…在那边的人,出来罢。”
玉乙未不答话,只是把剑握得更狠,黯淡的剑刃映出他失神惊惶的两眼。
无端鬼忽而一哂,“你不出来,我便要请你出来了。你这人可真是薄情,我站在你面前,你都不来款待一番。”
这话音似乎有些熟悉,可玉乙未却享不了太多,他紧咬牙关,终于下定决心,一挺身便闪出山石的阴影。如注雨水扑头盖脸地浇下,他拖着伤腿,双目暴睁仿若鬼神,低吼一声便往无端鬼斩去!
剑刃霎时间被铜面抵住,铿锵一声脆响。刹那间,漫天雨珠飞溅,无端鬼扯断了铜面的系绳,用鬼面的利齿夹住了玉乙未的剑。
玉乙未忽而浑身一振,他抬头的那一瞬,一张苍白的脸忽而映入眼帘。眼前的刺客有着温和而狡黠的眉眼,却透着股饱经折磨后的憔悴。他认得这张脸。
水十九用铜面架着他的剑,长吁了一口气,勉力支持着摇晃的身形,这才对他惨然一笑,道:
“我来救你,你却对我出剑。你可真是个薄情郎啊,胥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