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窟中逼仄狭窄,刺客们只得以羽箭相逼,不敢贸然使用火铳,生怕铁弹打到石壁上胡乱弹动,引起误伤。
但玉乙未在狼狈躲闪间,余光已然瞥见在凸起的石壁上有刺客二人成组,一并架起蹬弩。那弩足有半人高,黑漆油亮,一人仰卧在地,足蹬弩弓,手扯弓弦。另一人将羽箭搭上,填入引槽。
这蹬弩发箭极快,能顷刻间如暴雨倾泻而出,劲道又极大,能将漆盾长牌洞穿。若是弩箭发出,区区肉躯根本抵挡不住!
玉乙未冷汗如浆,他方才全凭着挟持在身前的刺客躲闪羽箭剑刺,可这回看来这法子再行不通了。他还得护着身后的玉执徐,此时更是寸步难行。
要把这山窟中的火源全数击落么?他往山窟四周草草扫去一眼,石壁上用黄铜钩子托着灯盘,火光如豆,星星点点地摇曳;窟顶有孔洞,夜风习习灌入,而在一支支捆缚着天山门弟子的木桩中央立着铁叉杆,杉树皮和松柴熊熊燃烧,映亮整个洞窟。
他一手持剑,一手执匕,履底已经轻轻踩住了地上的石子儿。玉乙未的剑法从来平平,但若论上投壶掷镖的本事,他却比天山门弟子里的任何一人都要来得好。
“…看招!”玉乙未忽而高声大喝,同时履缘一擦,把石子儿高高弹起。他手中短匕轻挥,轻巧地用匕身抵住石块,顷刻间飞石仿若几点流星划出,迸溅向四周的候天楼刺客。
有几枚石子打落了铜钩上的灯盘,灯油泻了一地,山窟中陷入浓郁漆黑。刺客们因这举动微退一步,石子打中了刺客腰间的钥匙串,跌落在地,玉乙未见有机可乘,将那钥匙串儿踢往关押着天山门弟子的铁笼的方向,慌忙抓起玉执徐往外奔去。
他只能顾得上玉执徐一人,尽管心中甚为不甘,可对于其余弟子他只能略施援手,让他们自求多福。玉乙未不过是一介无名小卒,救不了所有人。被拴在木桩上的天山门弟子多被打得鲜血淋漓,一副骨架子露在外头,看着便是救不活的了。只有在铁笼中关押着的人才略有些得救的可能。
可就在此时,一股沉重的冲劲自身前传来,贯穿了全身!玉乙未闷哼一声,险些往后跌了个圈儿,待清醒过来时,只觉胸中闷痛异常,一口血猛地喷出。
从前方射来一支巨大铁箭,将他在身前抵着的刺客洞穿,撞击感游走全身,甚而让他两耳嗡嗡震鸣。那正是在窟壁上架起的蹬弩所射的箭,仅凭一具人肉盾牌果真抵挡不住!
身后涌来凶神恶煞的候天楼刺客,他们手中刀剑急速挥击,交织出稠密刀光。玉乙未背上不慎挨了一刀,立时火辣辣地发痛,鲜血淌湿绸衣,自温热化作冰凉。
“好哇,天山门的细作,竟然混作了我们的模样!”无财鬼暴戾地吼叫,手中钢剑舞得虎虎生风,对玉乙未步步紧逼,“咱们正愁捉来的天山门弟子不够咱们折腾使乐,这就拿你来充数!”
山窟里昏花,箭矢射不准。有刺客大吼,“不用箭了,拿火铳来!给这小子好好喂几颗铁弹,教他动弹不得!”
众鬼将玉乙未逼至山窟中央,这处地势平而空廓,并无遮掩避险之处,也没了铁弹四散弹动的顾忌。窟壁上的刺客们纷纷端起火铳,黑洞洞的铳口对准玉乙未。
此时可谓是情势危急之时,放眼望去,四周皆是一片黑漆漆的人影。玉乙未像是被困在囚牢中央的猎物,动弹不得。
他身上流着血,衣衫脏污,狼狈不堪。右手的剑刺着具候天楼刺客的尸首,其上羽箭累累,仿若密林;右手则揽着玉执徐的肩,不敢松开分毫。
但是就是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分,玉乙未笑了。他弯起嘴角,从口里发出低笑,笑声愈演愈烈,最终迸发开来。
“……那小子在笑甚么?”刺客们窃窃私语,像看着疯子一般打量着他。
“那天山门的小子自报家门,也不瞧瞧自己如何势单力微,想必早已疯了罢!”
刺客们的低语声飘入耳中,玉乙未一面放声大笑,心里一面暗暗地想:不错,他早已疯了。
从亲眼目睹天山门门生在眼前被残忍不仁地屠戮的那时起,从玉执徐背离他跃进漆黑的邸店中的那一刻起,他心里便天翻地覆了一番。兴许他早已踏入恶鬼之境,被魔瘴迷了心神,这才能做出割去脸皮、甚而在此时直面数十名候天楼刺客的举动。
玉乙未笑得眼里盈出了泪花,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在笑……我总是被人指着鼻子骂‘窝囊’‘蠢货’,可倒没想到天底下有比我更蠢的人。而这些人,现在正站在我面前!”
火铳在山壁上爆发,数枚铁弹破空而来,有几枚擦过他周身,划出狭长血口。有一枚打碎了身前候天楼刺客的头颅,白花花的脑浆与殷红鲜血浇了他一身。玉乙未当机立断,伸脚猛地踢翻了立在山窟中央的铁叉杆,燃烧的松柴散落,轰然倒坍于地。
刺客怒吼,“蠢若木鸡的人是你!你这般不自量力,以为能逃得过候天楼指掌?你会被我们捉起,扒皮抽筋,用尽极刑,就像你身旁那好伴儿一样!”
玉乙未眸光微暗,嘴角却挑起一个笑容。
“但在我看来,先被用刑的,该是你们。”
话音未落,眼前忽有熊熊火光蹿起!刺客们大惊失色,只见血槽中燃起几道火蛇,纵横交错,将山窟映得宛若晌午。铁叉杆上的松柴倒落在地,将血槽中的人油点燃,连起鲜红火幕。
这血槽遍布山窟地面,本是用来将用刑之人的污血排出的。其中亦积了不少人油,以及刺客们审讯时用的烧人取乐的火油,因而尽管血水排尽,油脂也结了厚厚一层,如今遭火引燃,竟成烈火燎原之势。
焰苗跃动,将空炁烧得微微摇曳,在山壁上盘踞着的刺客们难以对准玉乙未,一些人只得忿忿地丢下蹬弩,另一些则漫无目的地向其射去羽箭。
在地上围攻的刺客亦不好受,火幕将众人交错隔开,如今众人仿若困于囚笼之中,进退皆难,更难对玉乙未作进一步的追击。
玉乙未把剑从候天楼刺客的尸首上拔出。他又破了一回杀戒,可如今天山门已名存实亡,此刻又是间不容发之时,因而尽管心中绞痛,他也只得强行压下杀人的不快之情。
他从怀里抽出藏了许久的铅黄布,将玉执徐裹作一团,低声道:“执徐,我们这就出去。可能会…有些痛,你暂且忍一忍。”
说着,玉乙未便往地上抓了一把被血染湿的污泥,猛地盖在脸上,往窟口疾奔而去!
火幕烧燎了他的发丝,灼烫地舔舐着他的肌肤。刺客们直拥而上,疯也似的以刀剑相迎。玉乙未护着玉执徐,身上伤裂出鲜血横流,刺客们在他周身划出破口,他在疼痛间麻痹了心神。
“势…情……理…志。”
忽然间,身旁传来喃喃低语。
玉乙未转头一看,只见玉执徐皲裂的口唇缓缓开合,他气若游丝地道,“乙未,我授你…剑意。”
刀剑交戟声中,他的声音虽低弱,却格外明晰。玉乙未浑身一凛,玉执徐虽在往日与众门生一齐习练,却受过东青长老点拨,早出入于人上之境。剑势、剑情、剑理与剑志是天山门剑法之总纲,长老们却只是微微点悟,他又疏于习练,因而从来不解其意。
“剑情……敌有矛戈,我应…如流。”玉执徐低声细语,“心中得感……非先非后。”
剑刃凌空劈来,玉乙未猛地伸匕格住,筋骨格格作响,他仿若野兽般嘶嚎出声。
“手空心阔…凝神屏气。道生于气……道成于神。”
玉执徐的目光仿佛正落在他臂上,指引他往空里挥剑。此时此刻他虽似神游,却又心在躯壳之中,只觉身边仿佛多出一个与他并肩抵敌的伙伴,大为宽心。
恶鬼们只觉玉乙未剑法忽似有神助,先前杂乱无序的剑法疏忽间齐整利落,每一式都凌厉难当。玉乙未浑身伤痕斑驳,硬是从刺客群中冲出一条血路,抓着玉执徐便往外奔。
可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炸响从山壁上传来。
继而便是灼热之极的剧痛感从他腿上传来,玉乙未一个踉跄向前扑倒,下巴狠狠磕在石地上。转头一望时,只见腿上开了个漆黑小洞,正往外汩汩流血。有铁弹打入了他的腿内!山壁上端着火铳的刺客轻笑一声,在管身内填入新的石球。
玉乙未拼尽全身气力,支着剑站起身来。他腿受了伤,还拖着玉执徐,寸步难行。候天楼刺客从山窟中涌出,黑蚁似的将他围聚而起。
“哼,好小子,总算给我们废了你一条腿!看你是能胁生两翅,还是入地有门,能从咱们这儿脱逃?”
刺客们轰然大笑,笑声尖利刺耳。
玉乙未扶着玉执徐,两人狼狈又平静地立在离山窟口仅有一步之遥的石阶上。银盘似的明月填满了窟口,银辉水一般泻下,流淌在他们身上,冰冰凉凉。
“执徐,对不住……我负了你的心意,我果真是个扶不起来的半吊子,学剑从来不成。”玉乙未望向玉执徐,眼神沮切,轻声道。
“不必……道歉。”玉执徐嘶哑地道,血丝满布的两目中却生出一点柔意,“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乙未。”
候天楼刺客们森然冷笑着,执剑前逼,却不急着出手,似是在等他们将最后去往黄泉路上的话说完。
玉乙未道:“嗯,我才不管其余人怎么觉得我窝囊。我只想在你面前做个厉害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目。若无刺客阻碍,这处离山窟出口可谓近在咫尺。他俩已逃离了那暗无天日的地牢,却要丧命于离和煦日光仅有一步之遥的此处。
“你还记得…有一年除夕,我不愿与你们守岁,自个儿跑出来放烟火,玩喷花杆的时候么?后来你赶上来了,把我训斥了一顿,却不知怎地竟和我耍起来啦。咱们在太乙溪边看盆景火花儿,听响珠劈里啪啦地响,就这么玩了一宿。我来天山冷冷清清这么多年,只有那个新年是最快活的。”
突然间,玉乙未开始说起了往事。他的眉宇里盈着怀念与些微的难过,叹着气苦笑道。
“虽说我点线香时三番五次烫了你的手,还总不小心把灰落你身上。但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和你再过一回除夕,和天山门的大伙儿一块…好好地守一回岁。”
玉执徐无言,但玉乙未却听到他微弱的气息声,似是轻轻地笑了。
有刺客嚷道:“还是快快结果了这小子罢!从方才起就不知叽里咕噜地在说些甚么话……”
玉乙未抬起脸来,却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道:“急什么呢,各位大哥。方才那些话儿是说给咱们领班听的,下来的才是给你们的。”
他从袖上撕下几片布片,揉成团后塞进玉执徐与自己的耳里,又伸手一掸,从袖里抖出一支火折子吹着了,火光映亮了他丑陋而凹凸不平的侧脸,那脸坑坑洼洼,似是被厉鬼啃食过一般,在月色里透着森森寒意。
“对这个山驿,我比你们都要熟识。尤其是地底下那些七拐八扭的坑道,我足足画了十页的图纸,背了两个月,六十二天。每天都在惦记着里头到底布了多少火线,放了多少黑火末。我做了六十二天的噩梦,每回都在梦里和你们周旋,躲避你们的追杀。这儿的位置正好,山窟下面的天山门弟子不会被波及,又正好与坑道相接。”
玉乙未道。他举起另一只手,在惨白月光下,众鬼看见他手里抓着一根细长的火绳。火绳从幽邃的地底岔路延伸而来,在石阶上蜿蜒蛇行,这处山窟的另一条岔道也与坑道相连,方才他逃蹿时将搓好的火绳牵引了过来。
“我不愿念书,不爱习剑,也没甚么值得称道的嗜好。”
玉乙未把火折子靠近那枚火绳,忽而对刺客们露齿一笑。
“…不过,倒是挺爱放烟花。”
静默仅延续了一瞬,下一刻,天震地骇的轰鸣声响彻四野。天幕鲜红,染上如血火光。